作者:嗑南瓜子
果然白色衣衫飘摇下来,薛凌男子束发未改,脸色又添坚毅,越来越像几年前初见的那个薛家儿子了。
“怎回来的这般晚”,江玉枫收了书,连桌上茶水一并扣了,对薛凌笑笑道:“我喝的清苦,不和你胃口,坐罢。”
薛凌随意打量了一眼四周,并不反驳,依言坐下道:“如何就算晚,京中如何了。”
“沈元州都回京了,你这方才回,我还以为……”,江玉枫话未说完,转了个口道:“一切皆在计划之内。”
他声音压低了些,看向别处道:“想来你也不乐意听废话,该死的都死了,只是现新臣还未完全上位,瑞王正在周旋,力求多放些自己人上去。”
说完回正身子看着薛凌,慢条斯理补了一句:“苏凔已经官复原职,前几日便上朝了。”
说着话下人送了茶来,薛凌听得宋沧平安,难得心里升起喜悦,本没注意,倒是那人先开口道:“姑娘别来无恙。”
薛凌抬头,愣了片刻方认出是弓匕。刚才也不见得江玉枫叫人看茶,说明此人一直在暗处瞧着没离开过。
追杀霍云昇时,弓匕办事分外周到,薛凌对此人倒有几分好感。且人家是江府下人,躲在主人房也算不得偷窥,她便微笑着点了头算是回礼。
“姑娘是回的晚了些,老爷少爷都等的心急,就差派小的前往宁城寻姑娘去了”。弓匕给薛凌添了茶水,眉开眼笑当真如旧友重逢。
二人情谊该不至此,一个下人太过热络……薛凌端茶,猛记起苏家那些日子里,若是苏远蘅与人有个焦灼,她就得赶紧上去嬉笑怒骂两句,俗称唱红白脸。
她伸手拿茶,也跟着笑的开怀了些,抿完茶水先夸了句好甜,才娇声问道:“找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死在宁城不成。”
“姑娘说笑,你的身手小人见过的,十个霍云旸也不是你对手,岂会折在……”
弓匕手舞足蹈的吹捧只夸了两三句,江玉枫轻声道:“先歇了吧,我有正事谈”。弓匕听声退去,江玉枫却是在人走后冲着薛凌柔声附和了一句:“他说的倒也不差……”
此话一语双关,说到此处,江玉枫貌若去拨茶絮,借机稍停。薛凌听破并不说破,果然江玉枫又道:“我与父亲都等你等的心急,倒非所谋出了岔子。而是因着胡人南下,据说破了平城,又兵至宁城。然沈元州奉旨前往宁城后,不到五日,胡人竟主动撤兵回去了。你看,这是何道理?”
“你从何处听到的胡人破了平城,又是从何处听到的沈元州奉旨前往宁城。朝中是这么议事的么,还是你江少爷存心敷衍?”
她再不似往日存心挑衅,这般说仅仅是让江玉枫少卖关子,自也不必等着江玉枫回答。薛凌替自己斟可茶水,手指蘸上去在桌面点了四个点,道:“你看,这是乌州宁城,平安二城。”
“我从京中往宁城去,有人却先一步到了宁城,告诉霍云旸霍家已经完了。这人是谁的无关紧要,总归你我也留了人去报信。”
薛凌顿了顿,想到平城那把火,片刻才道:“不料霍云旸临死之前,想借战事立名,先将平城撤空,而后将大量粮草堆进去,以此为凭邀拓跋铣南下,我到宁城的时候,胡人兵马已在宁城附近。”
江玉枫点头称是,轻声道:“此事倒在预料之中。”
“我杀……”,薛凌捏着茶碗的手瞬间一紧,道:“你说什么?”
江玉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继续说,我随口附和罢了。”
薛凌端起茶水一口饮尽,道:“我杀了霍云旸,谎称圣旨,要城内人立即传信给沈元州,要他往宁城领兵。”
“难怪附近几座城池皆说宁城燃了狼烟,不过这些不见得能让胡人快速撤兵。如你所言,平城里头有大量粮草,宁城又是临阵换帅,拓跋铣此人深谙兵道,怎么舍得离去”。江玉枫皱眉渐深,先是思索的有些吃力。
薛凌却已压不住心中火气,一扫面前茶碗道:“你在这说这么多废话,莫不是希望胡人打到京中来。”
江玉枫回神,轻巧扶了茶碗,又洗净另一只给薛凌道:“那到不是,竟是你让人传信给沈元州的么,朝中可不是这个说法。”
“那是怎么个说法。”
“与沈元州一同回来的,还有宁城一位叫孟行的副将。听闻此人撞破霍家奸计,密谋数月,最终手刃霍云旸,又将宁城霍家余党一网打尽,随后以副将坐阵宁城,死守至沈元州赶赴宁城。而沈元州么,自然是京中接到霍云旸死讯后下旨遣过去的。”
薛凌听罢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歇下来犹不置信的问道:“当真这么说?”
人听闻世间颠倒黑白,只觉个中把戏精妙绝伦。等人真正置身颠倒黑白中,才觉得不过这些事原不过供人捧腹。
见惯薛凌做派,江玉枫不以为意,仍端坐着道:“是这么说的,这些皆是小事,你回京便是得了闲,多的是时候当个乐子听。当务之急是胡人为何撤兵,你若知道缘由,早些告诉我,我与父亲再作商量,不知便罢了。宫里那位也催的急,你得空进去瞧瞧。”
薛凌沉默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道:“我把平城粮草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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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袍笏
江玉枫似信非信,抬头道:“你一人去的?过于鲁莽了些,留着那些粮草也未必是坏事,何不暂且罢手,与江府商议再行定夺。”
“何事罢手?我身在宁城,皇帝与霍云旸将京中往宁城一线守的密不透风。两尊大佛压着,野鸽子都不敢乱飞,唯恐被射下来。与你江府商议,我如何在千里之外与你江府商议?”
薛凌重重往桌上掷了茶碗犹不罢休,继续道:“江少爷倒是说说,留着怎么不是坏事。霍云旸给了多少粮草你可知道,胡人向来以战养战,若借着平城的粮草攻下宁城,这一路不知要走到哪里才肯罢休,为什么留着不是坏事?”
她气血翻涌,扯动的旧伤有些疼痛,止住话头,看向江玉枫的目光颇有些不善。江玉枫却神色如常,捡着另一只杯子来慢条斯理烫过给薛凌道:“一壶四杯,再丢就得等下人新送了”。说话间续满了茶水推至薛凌面前,接着道:“你可知沈元州何时到的宁城?”
薛凌移开目光,半晌恢复如常,缓缓道:“我杀了霍云旸后立即离开宁城,城内大小事务一概不知。”
“那就是沈元州何时到的宁城并无确切把握。”
薛凌一时没去想江玉枫何以对此事甚为看中,见他一直追问不休,道:"要知道真相倒也容易,去宁城找个人打探打探便是了。我离开宁城后第二日一早,拓跋铣就过了平城。
沈元州身为主将,当在城墙上督战。众目睽睽,做不得假。即便魏塱有所矫饰,也只能说早知霍家狼子野心,提前给沈元州发了密旨,让他及时赶过去。
可若他当真是奉皇命在身,必定早做部署,派人出城叫阵。若他只守不攻。定然是因为自作主张,先行前往宁城。
如果拓跋铣打过来的时候,沈元州不在墙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算他有本事,胡人围城之后还能进去。"
江玉枫听得点头,夸人同时不忘自夸了一句:“你说的倒有道理,终归沈家不是下一个,来日方长。托薛少爷教导,近日来我读的兵书甚多,不然都跟不上你这招式跳脱。”
见江玉枫开口哄人,薛凌也未如往日欢喜,只微抿了嘴唇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江少爷学的是上等,我学的是末等,何必舍良而逐劣呢。”
半真半假的揶揄过后,薛凌又道:“霍云婉如何”。她方才听江玉枫说宫里人也等得急,料来就这一位。霍家获罪,霍云婉凭着那帝后情深似海的美名当不至于陪葬。
问题既然情深……似海,海里是个什么样子,寻常人哪能得见。且按着原初计划,得是霍云婉那一步棋保住李阿牛。薛凌如此问,当是将两人都摆在了台面上。
江玉枫领会的轻而易举,先道:"李常侍伤重,还在静养,不过朝臣每每皆有上奏,曰此人居功至伟。然更有甚者,当为皇后之大义。若非皇后自罪于殿前,梁百年基业,怕要毁于一旦。
只父子人伦不可避,今霍相伏诛,皇后自请青灯。天子情深不允,请了一百零八神尼入驻长春宫,与皇后一道儿静修。"
魏塱先行遮掩住了霍准已死的事,众人见御林卫围住霍家时,宫里已经传出了消息,说皇后自罪于天子书房外。时间上,似乎比皇帝下令要早一些。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一传,就成了若非皇后自罪,相国罪行根本无人得知。
果真是帝后恩爱,情深似海,皇后还是向着天家的,所以这大义二字确实担得。
薛凌听得讽刺,魏塱这狗东西,既为着个贤名不可废了霍云婉,又不肯让她好过,直直将长春宫给打成了冷宫。这一百多个人,必然将霍云婉守的密不透风,当初的令牌也不能再用,再想进去,难如登天。
江玉枫似瞧出她心中所想,继续道:"苏家夫人也托我传话,叫你回京了早些去一趟。不过她家儿子苏远蘅身体不佳,我劝你养养性子在去。
永乐公主府那头,也得牢你抽空走一趟,说来真是惭愧,江府办事尚算周到,偏偏这人人皆是非得等着你还京,江府有心分忧,无力伸手。"
“还有别的么,你一并说完”。薛凌料是苏夫人那头有进宫的法子,但江玉枫一脸意犹未尽,她想事不喜旁人打断,便催着江玉枫说完了想回薛宅安静着思索下一步。
江玉枫道:"别的也还有些,不过对你所谋之事影响不大,其一是梁借援羯之名,实则拿羯人小王爷印信骗取羯皇信任,杀了羯十三部首领,又屠其部落七个。这事儿究竟如何,心知肚明的估计唯有你和江府了。
其二是玉璃对怜音之死颇有介怀,这事儿也不是江府招的,你二人骨肉血亲,你又是主谋,你去与他说道说道。
其三是存善堂那老头身体不佳,江府天灵地宝流水一般的养着,唯恐你瞧不见他闭眼。所谓生老病死,薛少爷瞧切勿怪江府有所怠慢。"
江玉枫端茶,抿了一口,才道:“别的就没了,朝臣之位尚有空缺,西北那块沈家会如何,圣旨也没下来,要说下一步怎么走,还为时尚早,你我且先看看旧人,清闲些日子吧。”
薛凌本是边听边想的认真,猛听存善堂那边有岔子,当下再没想别的,只冷道:“老李头怎么了?”
“人近七十古来稀,你回京还没去瞧过么,我以为你会先过去。既是来了,玉璃这会应该在院里,不若你顺路去瞧瞧再回,我去问问爹还有无别的事交代。”
听江玉枫说的似乎有些严重,薛凌哪还管什么玉璃不玉璃,既是江玉枫无旁事,她便站起道:“罢了,死个人有什么好介怀的”。说完她走了房梁,片刻就到了存善堂门外。抬头见那副帘子仍在,但是墨迹比她上回见又淡了好些。
近几日京中许是下过雨,秋日不比夏季太阳火辣辣的转眼将水渍晒干,是故用的纸都泅开大团大团水晕,新红退成旧红,间或夹杂着斑斑点点的惨白。
她急着要进去,抬头一扫眼的功夫,怎么想,她刚刚都只看到身无济世手。她记得另一边该写着但求胸存悬壶心。
悬壶心呢,她没看见,那悬壶心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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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袍笏
江玉枫提起老李头时口气淡漠,但薛凌听其语焉老李头严重,老远又没听见院子里如往日熙攘,还以为当真是里头人死声消万籁静,情急脚步不稳差点在门槛上跌个跟头。
待站稳抬头,看见院里还是三三俩俩老弱病残或坐或站的等着锅子里药汤,忙前忙后的是那叫石头的年轻男子,绿栀不在跟前。
还有功夫熬药,量来老李头也不是什么大事。薛凌穿过人群径直往里,石头忙前忙后,也未注意她进了内堂。
那种好闻的药草清苦味在回廊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腐臭味,是人濒死呼出来的一口浊气,若有似无,认真去闻,又似乎什么都不存在。
薛凌在鼻子前轻挥了两下手,冲进房里,绿栀听声回头,双眼红肿瞧过来,当即泪就到了腮边。看着是要喊,许是怕吓着老李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起了身往门口,连薛凌一并拉出屋子,呜咽道:“李伯伯不行了”。
话毕双手都捂到嘴上,没等薛凌劝,一跺脚自个跑了老远。她在齐府这么些年,哪曾见过生老病死事,便是齐世言中风,也没轮到绿栀去伺候。
一个人苟延残喘未必有多凄楚,更凄楚的,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所敬所爱苟延残喘的人。凄楚到你想他活,又想他快些死。
这凄楚磨的她跟薛凌诉苦的力气都没,更加没有拉着薛凌去叫老李头睁眼的喜悦。睁了,又要闭,还不如不睁,起码不要在她面前睁。她承受了这十来天的希望与失望,一见薛凌,只想找个角落躲躲。
而且,在无穷无尽的磋磨里,人总容易去苛责旁人。如果,那晚没有三小姐在李伯伯面前杀人,李伯伯也许……还是好的。
齐家的小姐,谁会作这等恶事。过往好与不好在情绪面前都不值一提,分明她当时也咒骂过那些人该五马分尸,现在却开始埋怨薛凌心狠杀人。绿栀终记起,薛凌根本就不是齐家的小姐。
心结不能种啊,种则生根,风吹则长。
可天底下,风怎么会有一刻停止。
薛凌站在门口,看绿栀背影彻底消失,才回神勾了嘴角,抬步往屋里床边去,几步路几乎走了半盏茶才到。
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好介怀。
江玉枫说的也对,人近七十古来稀,老李头这把岁数,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她在床前又站了良久,床上老李头盖了厚厚锦被,只露出个脑袋。
这也就离开半月多点,人居然能老的这么快。
她想覆手上去,在空中停了半晌,却摸到腰间剑柄上去。连声伯伯都没喊,只偏头向别处冷道:“我回来了。”
床上人没个动静,她哽着嗓子又喊了一句:“老李头,我回来了。”
仍不见回应,薛凌向桌边掀了茶碗倒水,战战栗栗往嘴边递,茶汤洒了一地,喝到嘴里不足三分之一。
茶碗磕到桌上重重一声,她张大嘴无声的喘了口气,回头冲至床边要再喊,却见老李头眼睑处来回滚动,显是在极力睁开眼睛。
门口绿栀进来,端着托盘道:“江国公那边送的参药来,一个时辰一次,李伯伯喝了会好些的”。说着将托盘塞给薛凌,又转身不见了人。
凭是哪家富贵娇小姐,总有个家中老人需要侍疾,再不济,茶水总捧过一杯,只薛凌当真没做过这活儿。要论起奉茶,得追溯到五六岁给太傅行礼。
自江府那晚后,这事儿就不是什么愉快经历,薛凌也不想去回忆,手里拿着汤勺陌生,只管接二连三的往老李头嘴里灌了。
碗里汤药还剩下约莫一半,老李头眼皮就上下分开了些。薛凌瞬觉这汤药有奇效,再无故作强硬的心思,雀跃喊了一声“李伯伯”,舀了满满一勺要喂。
老李头却吃力的偏脸向一边,嘴唇哆嗦不肯再饮。薛凌不明所以,将碗搁在旁边附耳上去轻声道:“李伯伯,你说什么。”
老李头回过脸来,手从被沿处伸处,拉住薛凌衣带,轻声道:“小少爷……算了”。薛凌抿嘴,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一回,老李头仍然说的是“算了。”
他从来劝人,就只会劝“算了。”
算了,那些事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