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第553章 袍笏
她从来不喜江闳等人,却也真切的在不为人知处维护过他们,一如当初曾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过齐世言。
而现在辗转于床榻之间,回忆这些人的慈眉善目,大抵仅仅只为了等着她去偷一粒骰子,或者等着她赢,连一丝儿爱护之意都没有。
被褥一应是新的,软锦温缎堆了好几层。但江府到底没日日惦记,自当晚拾掇过后再没来过。含焉也许上心,她又畏惧这屋子,也没进来翻翻。京中几场秋雨,丝革最易生霉。具体有没有薛凌也没看见,反正鼻尖隐隐腐烂气经久未散。
她累的紧,缩在里头居然也睡的熟,好久不见的那场大雪又扑面而来。然她没醒,比起以前在梦里的呐喊失声,这一次她站在平城的城头,看着底下积雪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的涌过来。
在梦里,直接就笑出了声。
常年累月的重复做一个梦,会让人有刻定印象,一见到熟悉场景情节,即便睡着,也能轻易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这是假的,是在做梦。
她早早养成了习惯,一见到雪堆满平城,就尽可能的跟自己说在做梦,然后试图继续睡过去。只是往日不得,无论如何都得小醒一会。
唯今晚未醒,平城没了,她记得一清二楚。平城也没下雪,所以这必然是梦。
果然再三念叨后,那些场景又如潮水退去,眼前归于黑暗,她总算从无休止的噩梦里彻底逃脱,直睡到五更有多。
多躺了些时候看见窗外微光,薛凌翻身整理了衣物。才一开门,含焉立刻窜到了眼前,想是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畏畏缩缩道:“薛姑娘,我熬了些粥,点心也赶早买了些,小菜是自己做的,你去用些吧。”
薛凌剑尖都滑了半个出来,她知此处有江府人瞧着,出不了大乱子,所以没怎么上心。赫然冒出个人脑袋,出气声都重了些。抬头瞧了含焉半晌,想想总得让这人走,还是应了道:“好啊。”
含焉霎时惊喜异常,伸手来拉薛凌胳膊。薛凌侧了个身,没等她过来先一步走了。含焉抿了抿嘴唇跟在后头,仍讨好道:“薛姑娘,你此行……顺利吗……?”
薛凌不答,她又捡着话唠叨:“以前我爹也经常出远门……”
“你把嘴闭上”,薛凌停了一步,后头含焉跟的紧,差点撞着。不过转瞬薛凌又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无意对含焉出恶语,也知道此人经不得吓唬,奈何“爹”这个字刺耳的很。尤其是她知道含焉的爹不错,再说下去,估计更刺耳。
含焉瞬间收声,再不敢多说,二人一路沉默进了厨房。普通人家里没有三厅六院,一张桌子就搭在生火处,既方便,冬日还能吃着些热的。薛凌当时买这院子,虽不寒酸,格局却相差无几,只是厨房里宽敞许多。
炉上一只粗陶罐子还在煨着,粥水煮上几个时辰也不碍事,早间又凉,含焉便一直没熄火。桌上是摆了三四小蝶点心,看着是街边妇人随手之作,只能果腹,经不起细看。一叠咸菜不知是什么玩意,腌的早退了绿意,只剩黄褐色。另一?瓷碟里却是敲的极规整的糖粒。
薛凌根本不在意吃些啥,但屋子里别无它物,只能盯着这些破烂。含焉看见她在瞧,立即跳到桌子边,挨个将碟子摸了摸,局促道:“不知道薛姑娘爱吃什么,我就……就随便买些,近日天凉,不会很快坏的。”
薛凌顿了顿,坐到桌子边,多少放软了些语气道:“我胃口不好,不是与你过不去,帮我盛碗粥就行。”
含焉立马转身拿了勺子,一边端碗一边急着道:“我知道薛姑娘是好人,薛姑娘不是置气,你是最好的……”
她双手捧到桌上,满脸是笑,口中仍不住夸赞。薛凌接了碗道:“你坐下吃吧,我有事说与你。”
“薛姑娘你说,我不饿的,你先吃”。含焉并未回身,立即拉了椅子坐着,双手将膝上衣裙扯作一团。她一直神经高度紧绷,薛凌每说一句话,都执行的飞快,现坐着也无法放松下来。
薛凌有些不懂这畏惧从何而来,更不懂如何消解,只尽量堆了些温柔在脸上,饮了口粥水道:“关于我是谁,想必申屠易已经告诉你了,我也犯不着瞒。”
“薛姑娘,我相信薛将军是个好人的,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我相信他。”
薛凌握着勺子的手又是一顿,吹了口气继续道:“你呆了这么久,也没去告发我,想必以后也不会。”
“薛姑娘,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去,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去。”
“你别说话,容我把话说完可以吗”?薛凌将勺子丢在碗里,看着含焉道。
含焉被她盯的不敢直视,微低了头,轻声道:“你说。”
薛凌又拿了勺子,间或往嘴里喂一口,慢条斯理道:“你看见了,这宅子死过人,不吉利。”
含焉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没开口。薛凌继续道:“我住的也不舒心,就让它荒着吧。你去选一处喜欢的小院,我替你买下搭理了,早日搬过去,以后也再不要跟我有交集。等申屠易回来了,我自会告诉他去寻你。”
“你能联系上屠大哥?那你能不能问问他究竟何时回来”?含焉突而就松了手,脸上笑意瞬间变得娇俏,不似先前僵硬古怪。
问完大抵又觉羞涩,微偏了脸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半月左右就回的,我……没想到薛姑娘你也这般久才回。”
这般久么……平城那把火,是燃的久了些。薛凌看着含焉脸上红晕,又觉谎言迟早要拆穿,自己本就活在无休止的谎言里,或许旁人也在等着真相未知。
迟疑片刻,吞了大口粥,薛凌才道:“他与我约的是近日就回,若是没回……”,她有些说不下去,想等着含焉问。
然含焉应是还沉浸在无边思念里,并未听出薛凌话里暗喻,好半天不曾接话。嘴里残余米粒经唾液后让人齿舌生甜,她一张口,终是把话补的完整。
“若是没回,也许就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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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袍笏
含焉猛地回正脸,笑意僵了一瞬,又徐徐散开,再与薛凌问话,就成了在胡地时的风情语态。她娇声道:“说的什么话,怎么就,不回了呢。”
“他说去替苏家办事,保不成事后要被灭口,我劝他不要去,他说此事不了,以后都难安生,必须要走一趟,若是十五之前回不来,叫我替你寻一处好人家”。薛凌一低头,直接用嘴靠在碗边沿上,呼噜噜喝着粥水,像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
“怎会这样,姑娘定是在说笑。”
薛凌没答话,也找不出什么话答。
“薛姑娘……”,含焉手指点上薛凌后背,蹭的她一个激灵。将脸抬起来,才看见含焉笑意变得有些妩媚,再不复谨小慎微模样。
她惯来不喜与人接触,刚好粥吃的差不多,事儿也讲完了。薛凌起身退后两步道:“我不知你二人如何约定,但我承了他的情,自会帮他安置好你。京中宅子只要你心喜,除却王公贵族的祖宅,别的地儿开口就行。丫鬟下人也能挑上百八十个,再不会……”
话到此处舌头打了个结,停了稍许,薛凌才继续道:“再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含焉一抬眉梢,像极了翠羽楼里调情的姑娘,腻着嗓子问:“怎就不回了,今儿不回,明儿也不回么,谁是苏家,屠大哥怎能这般说话。”
薛凌从未见过她如此,皱眉片刻忽想起,含焉本就是胡地那边的妓,或然这种讨好人的手段才是本相,难怪平日里听她说话反而觉得生硬,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一样。
见薛凌不答,含焉也跟着起了身,伸手过来捏住薛凌衣襟道:“姑娘才回了几时又要走,如何忍心丢我一人在这。”
她慌了手脚,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胡地。
情急之中也想不出别的手段,反正几年里勾人留下都只这些动作。可薛凌好久没答话,她以为这次的客人不喜,刚想换个笑颜再劝,到底回过神来此处是梁国京中。
嘴角弧度未收,泪就湿了脸。原本是两根手指柔柔的轻扯着薛凌,像是小儿撒娇,现突然将薛凌大片衣袖撰到手心。含焉问:“苏家是谁,屠大哥从未与我说起过,他临走说是和你一起。”
薛凌瞧向别处道:“京中苏府,是申屠易原来当差的主家,这事儿他总和你提过罢。此次苏府因霍相下狱,申屠易被牵连进去。我们到了西北那头,办完事后本是要一起回来,他说要去处理些自己的事,便分开了。”
将含焉手扯开,又道:“我不喜与人太多废话,你在京中无人注意,大可自在一些,且出门挑个宅子,晚间我遣人来与你一道收了东西搬去。”
话毕即转身出了门,朝阳已出,薛凌没回头,也未听到身后呜咽。她昨晚就整了行囊,本也没多少东西,这会也用不着带,只换了旧衣往存善堂去。
下台阶时,眼角余光看到檐角老李头那切药的铡刀还在。风吹雨淋这般久,居然半点没锈。不过这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薛凌仅过了下眼,随即走的飞快。
她既瞧不上,想来日后也无人注意的到。霍准临死前念念不忘的东西,大抵会在岁月消磨里腐朽成烂铁。
世间无人告诉他,也不会有人告诉薛凌。这本来是济世安民的一刃神兵,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暗室里饮血屠生的祸害。
街上人群熙攘,似乎能听到永盛楼里热闹更甚昨日。不过她没过去,只远远一瞥。存善堂院门上贴的丧联还未撤,以前嫌不吉利,现在倒甚是吉利了,薛凌又觉字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院里头的大锅还在,只是炉子里火苗终于熄尽。自老李头死那天开始,已无人熬膏分药,几天秋风吹下来,院里药味也散的干净,依稀能闻到些草木味。
薛凌走过内堂,见赵姨两人在浆洗被褥等物,不知是不是打算料理干净再远行。她叫了一声赵姨,那老头一蹦三尺高,嘴唇蠕动没喊人,急急给施了礼,又弯着腰不敢看薛凌。
愈年长,愈知天不分高低贵贱,人自分轻重尊卑。
薛凌无意为难,问了话,得知绿栀是在偏房里,随即绕了过去。也难怪她改了寝居,原屋子死了人,老李头房肯定也住不得,是只能住到最末去。
绿栀原在床上,听见门响,立即将脸埋在被褥里,似乎在使性子道:“说了我不去,我不去,我就不去,反正我不去。”
薛凌倚在门上,沉声道:“不去哪。”
“小”……绿栀一把扯下被褥,看了两眼薛凌,复又蒙上,片刻才认命拿下,翻身起来闷闷道:“小姐怎么来了”。她本也睡觉,就是从昨日回来气的慌,什么事儿也不想做,只将自己丢屋子里不肯见人。
薛凌堆了些笑意在脸上,道:“昨日听你说要走,我过来瞧瞧。”
绿栀一扭头:“有什么好瞧的,小姐往日就不喜来这,今儿来的这般早,是不是怕我们将钱银物件一并带走,半点都不留给你。”
说完又觉话不妥,没好气道:“要走也没那么快,今儿又不走。”
齐府里的丫头,都学会挤兑人了,所以薛凌也学会了忽视这些口舌逞利,只装作没听见,道:“就怕你们不拿走,所以过来的早些,一并帮着收拾。我又不缺老李头那点破烂,看什么用的上,都拿了去吧,这些银钱也给你,免得日后吃不上饭”。说着将昨日那些银票又尽数掏了出来递给绿栀。
绿栀看着一堆银票没瞧,半晌一跺脚扑在床榻上又开始哭的委屈。薛凌将银票搁在桌上,扯了把椅子坐着道:“我就过来看看,也不会劝人。死都死了,哭些什么。”
“那人……总是要难过……你怎么张口闭口都不好好说话……李伯伯昨儿才……谁稀罕……”
她说的断断续续的,薛凌听不清全句,不过也无关紧要,就懒得追问。老李头是昨儿才埋,可好像已经埋了少说一年半载似的,以至于想起这个人,她能轻而易举的将伤感压了下去。
待绿栀又哭了一会,薛凌没话找话道:“你那会说不去哪。”
绿栀哭的兴起,听见闻,瞬间收了声扬起脸,抹着眼泪道:“不想南下,石头又不肯跟我们走”。她又埋怨了一句:“要不是……要不是小姐你……娘亲也不会非要走这么远。”
薛凌都快忘了在存善堂帮工的是谁,只推测应是那后生。随口安慰了两句,反正这些人以后也未必有交集,好话多说两句无妨,起码绿栀一家再不会出现在存善堂里。她来,正是打算做个了结。
绿栀抽噎声未休,一连串哭诉里头声声都是没好气。可能并非真心怪罪,出了这些事,埋怨两句也是人之常情。离齐世言离京已有小半年,这日过得她都忘了。
当初若无薛凌,根本就没这座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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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袍笏
到头了,这些寻常琐碎就在这一日到头。人心从来不会一次凉透,总是凉了热,热了凉,凉了热,到最后受不住冷热交替,一次炸开个落得个片甲不剩。从此为善不誉,为恶不咎,冷眼瞧己瞧众生。
待绿栀哭到尽兴,薛凌总算问明了缘由。原是赵姨那两口子想回临春寻祖。这地儿好,顾名思义,临近春天,四季长青。绿栀说起时有几分向往神色,却没提起既然是临春之地,何以祖上会沦落到逃难来京。
然她虽向往,那个叫石头的后生却是几代近京人,穷是穷了点,可家中有父老尚存,当初来存善堂是帮工兼学门手艺。
老李头纵是半桶水医术,仍庆幸自己后继有人,教的尽心尽力,绿栀又娇俏可爱,石头自然满心欢喜。虽知短短数月,一切梦幻泡影。老李头撒手人寰,绿栀一家要拔腿开溜。再是难舍,家中劳力也不可能随了绿栀一家远去,这不,绿栀就搁这哭上了。
薛凌不以为意,只听绿栀说爹娘打定主意要走,随后又翻来了房契交还与薛凌,说是卖了可惜。
推推嚷嚷间,薛凌怀里揣的那些银票最终进了绿栀荷包,连当初在齐府送的各式小玩意,这一家三口其实已然身价不菲。随着老李头在市井盘桓这么久,想必去哪都能过的自在。
薛凌笑笑道了别,往老李头房间收拾了些旧物,连同自己往日遗在此处的小东西一并带着要走。临出门,绿栀又抱了一摞事物大呼小叫的追出来。
薛凌转身站着未伸手接,绿栀将包裹递与她道:“这是小姐你最初往齐府带的衣物,贵重的很,我怕生虫,没敢搁在无人处。就收妥了放在我那屋拿人气养着,你带回去吧。”
进齐府的衣物?薛凌皱眉,白花花的银子她都懒得看,什么样的衣物值得绿栀特意追出来。她刚要说让其自行收着,绿栀直接推她怀里道:“拿去吧,我见小姐在齐府时喜欢的很,当初还特意替你补了一道儿。”
说罢不管薛凌接与不接,撒手转身就往回走。补了一道……薛凌仍记不起她有什么衣物贵重到破了还舍不得丢,须得绿栀补一道。抬手想解开上头系绳查看,绿栀又回头喊她:“小姐,你以后要好好看着这宅子啊,那树石榴花可好看了”。言罢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头小声道:“有些话我是胡说的,如今这模样,也怨不得你。”
薛凌手在半空,趁势往里摆了摆,示意绿栀赶紧进去。这一耽搁,歇了拆开看的心思,拎着一并回了薛宅,想着得空再看。
含焉还没走,但薛凌进院动作极轻,直进到屋内,她仍没发觉。直到薛凌找东西时毫不客气踹翻了张桌子,含焉听见动静,窜至门口,颤抖着声音高喊:“是谁!谁在里面。”
薛凌停下手上动作,往外走了几步道:“你没出去么,今日晚间我便要走了。你确定还要在此处。”
“薛姑娘……”,含焉手里拿着的木棍应声落地,又是满脸眼泪。冲上来抓着薛凌手道:“薛姑娘,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将我丢在此处,你当初答应我来京中寻你的。”
薛凌扯了两下袖口不得,没强硬扯,道:“我是答应了,你如今寻到我了,我替你买一座干净宅子,由得你坐吃山空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