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247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然与江玉枫而言,薛凌去与不去,干系不算太大。他出言相邀,是有意修复薛凌与江府情分,若强求,反而更惹不快。她既然没出恶语拒绝,已是个极好的兆头。

  现在推辞,亦在江玉枫意料之中。他顺着薛凌的话道:“既如此,你且先去料理,我这边一有定论便让弓匕传话与你。”

  话毕又惦记起薛宅那头有人找过薛凌的事,故意道:“该不会又要离去吧,既来了府上,往外跑的活计,交给底下人办就是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往外跑,薛凌立刻想到逸白说要置一处宅子。二人分开也两三日了,说不定逸白已经在薛宅等自个儿,是该去看看。

  倒不是急着从江府搬出去,主要是霍云旸的信还有老大一叠没给霍云婉解。原本是要留到下月初一再入宫时带进去,而今逸白在宫外,貌似他与霍云婉联系密切,若能将东西直接带进去,早一日解出来,没准还有别的法儿找黄旭尧。

  薛凌瞬间坐正身子道:“本来没想走,你这一提,我倒是得走一趟。霍云旸的信还记不记得,我上回去就带了一丢丢点。如果全解出来了,说不定可以省事些。”

  她在此事上头的坦诚让江玉枫小有诧异,好心提醒道:“那人信的过么”?官场中人拜高踩低,再是凉薄不过。而今霍云婉失势,骗人送一两封信出来容易。可霍家为罪臣,让人送霍家的家书去,难保不会被人揭发。

  薛凌瘪嘴想了一遭,笃定道:“那人我认识,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你二人似乎见过的”。当晚逸白离开密室的时候,好似江玉枫已经进来过了罢。

  守在薛宅的下人报与江玉枫时,只能说个大致样貌穿着,且他与逸白不过是密室一面之缘,自是无法只言片语就能断定往薛宅找薛凌的人是逸白。便是这会薛凌说起,一时间也未醒过神来,小有不解的瞧着她。

  “就是那晚霍云婉遣过来的人,叫逸白”。薛凌紧跟着补充道。

  “是他,那确然极可靠”。江玉枫大悟,那晚来的人都不是善茬,稍微一提就跃然于眼前。能被霍云婉遣来参合薛家事的人,绝不会因为霍家没了而背叛霍云婉。

  薛凌所想与江玉枫又略有不同,江玉枫不知账本一事,她却是知道的。宁城一线的幕后往来都在逸白手里,若是要背叛霍云婉,早拿了东西走,何须再千辛万苦找上自个儿。就冲着这个,亦知他暂时是绝对与霍云婉站在一处。

  不过像这种超越了主仆关系的亲信,一般都是贴身之人。霍云婉在宫里,逸白竟能随意出宫,江玉枫谨慎,迟疑道:“可靠归可靠,皇后如今深陷囹圄,他来去自由,终归还是要问的清楚些。”

  “他不在宫里当差,说不得来去自由。至于如何与霍云婉通信,我倒没细问。但霍云婉既然将人早早放了出来,路子必是一开始就铺好的。如今她与你我生死攸关,难不成你怕她害我?”

  薛凌口中稍顿,江玉枫不答其问,另收了袖沿温声道:“京中不比……直呼其名于人不敬,不若一道儿改改吧。”

  江府里头不怕人听了去,可薛凌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甚是愁人。别的忍忍便过,江府长年如履薄冰,来个人天天喊着要刨了魏塱祖坟,确实让他诸多不适。君子讳言,正如京中到底不比哪儿,妨薛凌多心,他便特意略了去。

  你不说,那东西就不存在?

  她最恶自欺欺人,现却一碗茶水饮尽,连答三声“改改改”,丢了茶碗道:“既然你也觉得可靠,咱们就各找各爹,晚间碰头,到时再议黄家那老……”

  “老不死”三字卡壳,硬生生改成了“老爷子”,薛凌咽着口水停了两秒,情真意切的祝福:“再议老爷子回天之术,如何?”

  “甚好。”

  薛凌欢喜挤出个笑容,又道:“把江府的人都收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着人守在那,更不必守着我。”

  “薛少爷这条命值钱,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刀剑凶险,万不能掉以轻心”。江玉枫缓缓转动手边茶碗,戳破薛凌心思道:“若是嫌弃别家的人信不过,不若让弓匕带你去挑些好的……平日总有个跑腿传信的杂活儿,难不成倒劳你事必躬亲?”

  说着又轻笑一声道:“爹与我皆知你瞧不上江府,你大可不必故作亲近。我长你几岁,今日且权当托大说教。听与不听,皆在薛小姐自身。”

  这语调和那太傅老头一个模子,听与不听,皆在自身。说的人都这般说了,听得人还能拔腿跑了不成。

  她仍是不驯,却用极虚假的谄媚模样道:“听听听听听,江兄你但讲无妨”。一如幼时存心顽劣。

  江玉枫知她敷衍,顿了顿还是温声:“当年之事,我一直想与你做个解释。还未寻得好时机,不料你已从他人口中得知,弓匕回来……”

  “不就是一条腿嘛”,薛凌打断道。她当这蠢狗要说什么,居然为着这点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她无谓道:“反正那人又不是我,且江兄也没让人尸骨不全。再说了,就算是我,我曾伤过江兄,你要拿去也无妨。”

  说着嬉皮笑脸一掀裙角:“来来来,照这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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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4章 庭前月

  江玉枫飞快别过眼去,道:“薛少爷自重。”

  薛凌嘴角处轻哼一声,趁手放了裙角,嗤道:“你既喊我少爷,我自个什么重。事实如此么,当年你爹不是说我既伤了他儿,一腿换一腿,我有胆活着给,你父子二人却无胆要去个死人身上拿。既拿不去我的,何必喋喋不休,徒惹笑话。”

  她并非是使性与江玉枫争执,而是有意说开了免江玉枫心中郁结。双方相交,她不信任江府已然是道坎,若江玉枫再多疑,更是不利,能先安抚,就先安抚着。

  江玉枫还未回过脸来,薛凌又道:“我里面穿着呢,不就是霍准那蠢……临死胡诌了两句挑拨离间么,我没上心,倒不知你如此上心。”

  江玉枫轻斜看薛凌已经整好了衣裙,至于里面到底穿没穿显是无关紧要,这才回正了脸,正色道:“不是胡诌。”

  稍顿片刻,又道:“也并非挑拨离间,他只是在叙述一桩事实罢了。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自辩一二。那年我与霍云昇一起追杀你至明县,李家庄失火,他从一岩洞里拖了一截焦炭回来要我认人。”

  薛凌脸上笑意逐渐生硬,江玉枫本是直视于她,这会目光已垂了稍许,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与薛家少爷也不过仅仅数面之缘,还重伤在身。霍家为何一定要我去认人,薛少爷聪慧过人,想来不用我多提。”

  薛凌没答,江玉枫等了片刻,又道:"这天底下,有谁能判别一截焦炭生前是何人呢。我见那遗骨与你身量相仿,霍云昇又道是亲眼看着你进了山洞,本想以烟熏逼你出来,孰料你宁死不出,自焚而亡。他既这么说了,我只能断定那遗骨是你。

  “你我这一生,境遇多有相像,又截然不同。但不管如何,今日在此,我并非向你悔过。那具遗骨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从未佯装,当时,是真的要切下一条腿的。不过是霍云昇阻拦,未偿其愿罢了。”

  薛凌失笑道:“那我今儿让您偿愿?”

  “薛小姐。”

  “嗯?”

  “江府曾有诸多无奈之举,日后亦免不了要有许多不得已之心。不敢妄求你能对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唯愿你能感荆轲樊将之谊,免负薛将军一世清明。如今……”

  “好说,好说”,薛凌打断江玉枫道,如今怎样她不稀得听。荆轲樊将之谊,是闻燕国苦秦,而荆轲为国刺秦王,苦愁无法近身。樊於期深明大义,杀身成仁,将自己的头颅交给荆轲拿去作饵。

  依着江玉枫的意思,她就该跟樊於期一般,笑着死呗。

  “我既来了江府,断不会再为昔日伤神,江兄也不必放在心上”。薛凌笑道:"走了宁城这一趟,明白了很多事情。

  过往是我世事不谙,今日承蒙江兄又添教诲“。薛凌起身,郑重施了礼道:”我定会助江府拨乱反正,澄清宇内,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

  如此正派模样的薛凌,江玉枫只见过一次。就在那年薛凌刚找上门,双方还未吵起来时,他尚顾得上惊叹一回,边陲野镇长出来的少将,风流气度不逊皇城。

  再然后,礼乐崩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直至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原样。

  真的能回去吗?

  江玉枫不能确认,点头权当回礼道:“教诲不敢当,虚长两岁,光阴闲暇,故人叙话罢了,你又何必这般拘礼。”

  薛凌未入座,再次施礼道:“江兄与我皆曾在太傅门下修习,师出同门。伯父又冒九族之险庇护舍弟数载,本该以父礼兄礼待之,往日是我逾矩。”

  “你既提起同门之谊,那我就多聒噪一句。”

  “感江兄赐教。”

  “圣人曾言,‘自季孙之赐我粟千锺,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以为然否?”

  “然”,薛凌点头毫不迟疑道,只是头垂下去并未再抬起来。

  “所以你我今日所为,不过谋时势罢了,皆为明日成道,当是无愧于心。”

  “江兄教诲甚是”,薛凌语顿抬头,又复先前活泼,笑道:“依江兄所言,大家过往有诸多无奈之举,以后又得有不得已之心,唯愿你我就此放下成见,修荆轲樊将之好,于公而忘私,于义而成道,舍一人而成天下,舍一时……而成千秋。”

  江玉枫亦不复深沉,随着薛凌调笑道:“薛少爷入了化境了,老师若在,定要夸你责我。”

  薛凌拱手道:“别过,我去寻逸白,你早些问过伯父,晚间回来碰过面之后再定夺下一步。”

  江玉枫点头道:“请”,说着话温和瞧她。薛凌转身出门,脸色瞬间阴冷,又惦记起江府来往人多,赶紧克制着重新缓和,挂上些许笑意。

  弓匕几乎是同时站到了江玉枫身后,却等薛凌走了老远,江玉枫都自己动手将桌上残茶清理殆尽,才劝道:“少爷,依小人之见,薛小姐……”

  “兀需多言”,江玉枫不改其色,拿了帕子拭去桌面水渍,从边缘暗格处拈了一把青翠松针丢进香炉里道:“稍晚在园子备些炉火羊炙,晚间若是她来,领了去寻我即可,无需此处在此处等着。”

  弓匕低声称是,薛凌已回了自己院里。本可直接出门,念想着将东西带上,若是遇上逸白,直接给了他,省的来回跑。

  许是真的入了化境了,她极烦躁,遇着含焉时,却还能笑着道“去去就回,不必惦记”。直到取了抄本出了江府好久,心中戾气才一点一滴往外散。

  人到薛宅之时,发现那破门又上了锁头,大概逸白确实来过,找了个什么东西拦在上面。侧耳听了下,江府守着的人不在近处,当下再也控制不住,恩怨滑到门缝里的时候,脚就踹到门上。

  锁应声被挑断,门也被踹开。薛凌冷脸走进里头,剑都没收,直接就捏在了手上。去他妈的荆轲樊将之好,谁做荆轲,谁又做樊将?

  她不做。

  但江玉枫另一句话甚是有理,人想要的东西,道也好,魔也好,皆是唯有权势加身时方能实现。

  所以这二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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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5章 庭前月

  院里陈设粗看未改,薛凌并不诧异。便是逸白来过,以那人身份,当有自知之明不会亦乱动。

  且他知道院子外有人看着,即使留个什么纸条内的东西,也该放在房里隐秘处。至于在院门加了把锁,估计是实在瞧不下去了。

  目前里头并无动静,想是人不在。来都来了,至少得等到晚间。薛凌没急着进屋,路过院中时,惯例打了桶水提到檐下,这才进屋取了茶壶和一只碗过来冲洗干净,方切实在屋里站定。

  显眼处都被摸了一遍,她曾对逸白说过院外的人不会进来,还能防个狗啥的。若是逸白留了书信纸条之类的东西,必定就在自己屋里。

  只一番折腾下来,什么也没瞧着。扯了张椅子在桌边坐下,薛凌倒了碗凉水饮尽,暗忱逸白绝对回来过,江府那些蠢狗除了干站着其他啥也不会干,再找不出人给门挂把锁了。

  另来底下人办事,一点一滴都喜欢向主家汇报。普通人家迁宅安居是大事,于薛凌来讲,她买个宅子就出趟门的功夫,自是想着逸白已经办妥了此事。

  他来过薛宅没等到自己,又没遣人去江府求见,应该会留点笔迹纸条之类提醒自己去何处寻他才是。

  她心下惦记,坐了片刻又起来往桌沿床脚等偏僻处细细搜查,仍是一无所获。蹭的一身灰不算,别的鸡零狗碎亦被翻出来不少。

  例如,石亓那袍子,不过这东西她往日不上心,现也懒得看,随手又扔了回去。另一件,却是薛弋寒的半幅画像。

  自从陈王府卷了收起来,防人耳目,少有拆开过。时移事迁,竟到了再也不想拆开的地步,以至于前几日去决定了要去江府长住,她甚至都没带着这东西。

  这会重新拿在手上,仍如烫手山芋,可盯着画轴瞧了许久,早间薛璃捏着那枚金印的样子跃到了眼前。

  那是……在平城喊了她十几年大哥的脸啊。

  若非那张脸,这画卷大抵还是如那件袍子一般,被捡出来又毫不犹豫的丢回角落。可那张脸一出现在自己面前,十几年的血缘恩情,好坏皆是纠葛,哪能说句了断,就能真断的一干而净。

  何况她飘零已久,更渴求归乡,即使是遥远天际里的一点微光,亦成心头念念星火。

  薛凌握着那画卷又坐了良久,竟心虚一般瞧了瞧四处,确认无人才缓缓打开。

  工笔斜描,纸上千古,画里薛弋寒丝毫未改。只一眼,就忙不迭的合上,半晌又徐徐打开。

  你看,那些人前叫嚣的恨,在无声处,其实都是不能开口的思念。

  她又开始难以自拔的去想平城,就好像曾经说过的许多再不做的事,实际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于生命里重复。

  只是这次的记忆里,平城不再是白雪青砖的故居,而成了烈焰焦烟的火海。

  她想三年前从明县逃出生天后,原本,是要回平城的。不知是怎的走到了今日地步,平城没了。

  悔怒委屈百感袭上心头,她瞧两眼又避开,避开又忍不住去瞧两眼,想着这半年来奔波流离,怪天怪地怪薛弋寒,世间人人怪得。

  可也……不全怪她阿爹。

  就连江玉枫的荆轲樊将之说都开始有了点道理,世人那么多情非得已,实属无奈。若是阿爹还活着,她顶多走远些,等他来哄两句,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