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死了,就是死了。活着,还得有个活着。
薛凌笑道:“听完了咱回吧,看外头天色不好,晚来雪伤人的很。”
含焉点头,天色是不太好。早上还旭日金光呢,突而就黑压压的像是进夜,竟跟六月的天儿一般善变。
三人掏了赏钱回园,身后是流言并起。士农工商皆在传,贫富贵贱莫不说。冬日降雷,是有世人无道。
于天不敬,于地不恭,于君不仁,于亲不孝,于师不尊。
薛凌倚在暖榻间听传回来的消息,捧着卷《六度集经》想了好一会。魏塱的老师是谁啊?应该不是那太傅老头吧,估摸着当时的六皇子还不够格。
她敲着手指头喊:“再传两句。”
也不知这个传,是将外头的消息传进来,还是将壑园的话传出去。
新岁佳节,按梁律文武休沐,须得年初五才开朝。孰料得这大年三十打雪雷,开年初一闹民沸,免不得几个倒霉鬼专程被叫到宫里议了个事。
幸而一切尚在意料之中,便是这些东西也传到了魏塱耳朵里,尚不足以让他焦急。天有异象,总有妖言惑众。
愚,不可及。
等开朝后焚几缕巨香,喊两句罪词,再请一群秃头坐那念上九九八十一遍经文,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无非就是这一年有灾的拨钱,有仗的遣将。不然呢?提前建些柱子将天撑着,防止它塌下来?
与其考虑这个,倒不如惦记西宫的琉璃瓦该换换,外头的雪,着实大了些。明明早上是个晴空万里,黄昏时候突而雪大如席。
京中得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大雪了,压的那瓦都见了裂纹。
他伸手,绕过来一缕妇人青丝。软玉温香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国库里头没钱,朝廷里也没几个能用的将。
这些东西都去哪了,是一笔无头乱账,乱到根本不能算。
然这流言蜚语,并没有让他耗到开朝的日子。初二始过,初三一大早,有人急急呈了一张书来,上头写的是几句歌谣。
曰太山,多金玉。
时大疫,蛇蜚出。
曰朱厌,生赤足。
兵戈现,嚎啕哭。
蛇蜚朱厌今不见,
世事先看子欺母。
子欺母,引天怒。
天怒雷打冬,人子顾不顾。
他捏着那张纸,半晌问:“哪来的?”
底下人答:“街头小儿在唱,一夜之间,满城都是。”
“去查查。”
“查过了,是几块玉石上头刻着的,就放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
魏塱笑:“最繁华的地方,没人瞧见是谁放的。”
“这两日街上热闹,混乱中反倒好做手脚,是而无人瞧见。”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那人说完对着外头一招手,抬进来半人高寸余厚的一块玉刻。
魏塱这才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你跟朕说没人看见怎么放的?”
“陛下息,前夜雪大,四周灯火达旦,实在没人瞧见。说是城倌儿扫雪挖出来的,当个宝贝传看,这才闹的满城风雨。”
他看魏塱脸色不佳,复言道:“愚民无知,难免心畏异象,陛下切勿动怒伤身……”
可惜这台阶魏塱没跟着下,反一扬手道:“没人瞧见谁放的,就去找找谁第一个挖的,朕还不信了。无知的人,编得出这等瞎话。”
那人为难低头道:“小人已经审过一回了,几个城倌儿确实没有可疑之处,且当时好些人在场……”
魏塱拍桌:“那就去查谁传的,谁还在唱,谁还想唱!”
薛凌跟着放了纸条,笑着问逸白:“是园里编的吗?”
“那倒不曾,园里只是遣了些人去跟着唱,此处还要问问小姐,可是江公子那边大才?”
她想了一阵,笑道:“量来也不是,江玉枫谨慎的很。”
逸白道:“如此推来,是黄家。”
薛凌将纸条丢进炉子里,道:“总觉得黄家这般做,蠢了些,惹怒了魏塱,没什么好处的。”
“小姐有所不知,黄靖愢黄大人,一直是黄老爷子庇护。”
“你说他本来就是个蠢货?”
“这小人可没说过。”
薛凌摇了摇脑袋,道:"我以前,也总觉得人都是些蠢货,现在却觉得个个都聪明的很。
黄靖愢蠢点就蠢点,该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吧。宫里那个老婆子,当年也是篡位过来的人,不该做这种干点火的事儿啊。"
逸白笑道:“小姐说的是,以我之见,是,情分尚存?”他说着是自己见地,却用了个疑问语气。
“怎么个情分?”
“那自然是母子情分,但得能周旋一二,哪能当真兵戎相见呢。”
薛凌霎时明白过来,拍掌乐道:“懂了懂了,合着那玉碑虽是黄家人放的,歌却是咱们帮着唱的。”
逸白不答话,只是颔了颔首。薛凌又笑道:“如此说来,也不见得是什么情分。是那老婆子想借悠悠众口逼魏塱一把,也逼她自个儿啊。”
逸白躬身道:“小姐聪慧,无旁事我便先退了。”
薛凌点头,人离开后,她又拿了笔,重写了一句:世事竟有子欺母。
逸白说的好生荒唐,母子情分,听来昭淑太后只想逼自己儿子让着点权似的。让了,就能安稳?
更莫说,这节骨眼上,魏塱能让?他让个屁!
知子莫若母,只怕昭淑太后也清楚魏塱不会让吧。丢几块玉刻出来,更像是替自己谋求民心。子无道,天怒之,孙继之,母代之。
你看,京中哪有蠢货。玉肯定是黄家刻的,至于歌是不是壑园传的,那也很难说。这些也就罢了,薛凌想了许久,仍想不透另一桩。
那个太子,究竟是霍云婉送的,还是昭淑太后自己拿的?
------------
第774章 公卿骨
她手肘支在桌上,外头骤雪飞扬。雪色雪色,自己见过的。只当时见得,还是城郊孤女,随口称了雪儿二字,梅娘喊的有气无力。
黄家丢这么几块石碑出来,必是料定了没有好结果。莫不是,昭淑太后当真想快刀斩乱麻,借此换皇帝?
子欺母,子欺母,世事何来子欺母,分明先有妇欺夫。也不知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多思忱一阵,以薛凌的看法,这事儿大概要被魏塱暗中压下来。古来宫墙争斗,皆是密事。仁孝又是天理人伦,便是皇帝,应也不敢强堵悠悠众口。
至少现在唱的子欺母,尚未点名道姓,若是皇帝撩开了查,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等开朝之后看。
她拿起写好的纸张往烛火里喂,蛇蜚主天灾,朱厌惹兵祸,这俩大凶之物,倒很符合司天监给的判词。
外头有叽里咕噜的念经声,是逸白请来给申屠易招魂的和尚,也说要念足九九八十一个时辰,就是将近四天的光阴。
这两日室外泼水成冰,纵是围了厚厚的毡子又燃着火盆,薛凌还是觉得这差事难办。
含焉跟着一起跪在里面,那件旧衣前供了七七四十九盏引路灯,隔上半个时辰就得添一次灯油。
和尚难当,她也难当。
薛凌有时觉得虔诚,要她这般冰天雪地的跪上三四天,如来佛祖死了也不行。有时又觉得可笑,一群子蠢货妄图心安。
世事若有轮回,鬼神早该现身。可面前,不过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善也不分,恶也不分。
初三过了就该走动,恰好躲开一院乌烟瘴气。她能去的地方的不多,苏江李三处而已,皆算不得好地方。
干脆寻了匹马,改了装扮,出得城门往北,乱跑了整日,堪堪磨蹭到宵禁才回。守门的卒子看这位小公子额前碎发还带霜,手执兵刃厉声问从何处来。
薛凌抬脚下马,一扬马鞭,斜眼看与众人道:“怎么了这是,逢年岁节,城不禁夜,讹银子讹到小爷身上来了?”
那卒子稍换了脸色,还是握着兵刃不肯放薛凌过。另一卒子凑上来赔笑道:“小少爷哪家的啊,这两日降雪,城里歹人散布谣言,且查严些,您快进快进。”
薛凌转脸瞧向他,一声“小少爷”哄的她颇有些心喜。顺手从马背上取下个袋子,整整丢与那人道:“买些酒吃”。又看向先前那人,嗤道:“瞎了狗眼。”
言罢扯着鞍配一个翻身,人又坐到了马背上。城里不许纵马,却还能走得几步。后头几个卒子声音稀碎,大抵是年老的教训小的:“有点眼力劲儿吧你。”
“走了贼人可怎么好?”
“细皮嫩肉当贼,你怎么不穿金戴玉讨饭啊。”
“这大过年的,几句屁话冻断兄弟们腿,就指着这种活菩萨赏饭了。”
“我看八成是人心虚,谁不知道皇帝把他外祖坟扒了。”
马蹄渐远,再说什么,薛凌也没听着了。
初四往江府吃了顿茶,果与薛凌所料不差,江玉枫完全没参合那玉刻之事。江闳既是个老匹夫,显然更懂老匹夫在想啥。
年三十雷才响,薛凌便想着要用隐佛寺的秃头,旁人哪能想不到。只怕是,她还没起床,江闳已经料定黄靖愢要跟魏塱斗上一场。
这玉刻之事,黄家究竟如何想,俱是揣测。但江府曾往黄靖愢跟前送了俩学舌的八哥,薛凌便多问了一句:“黄续昼之死,确定黄靖愢知道了么。”
江玉枫道:“定是知了。他本在查黄旭尧之死,嘴碎的人说得一些,霍家姑娘再告知一些,应该再无遗漏了。”
听得此话,薛凌更添放心。一转话头,说起宫里头的小太子快生了,就在年十五。
冬至日的事情,已过去许久。饶是当时不解为何霍云婉让两位小妃落胎,事后雪娘子迁居昭淑太后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江府即刻便知是为何。
论京中士族,当属黄家最有意思。他最不可能造反夺位,偏最容易易主江山。做与不做,或许就在昭淑太后一念之间。
母子情分,也就是逸白说说而已。父子相杀,夫妻饮恨,这些事,皇帝太后都是当局者。
有没有情分,那情分又值几何,难道自个儿不知?
人啊,最怕有的选。没得选,不想忍,也唯有忍着。一旦有的选,大多不是忍不住,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忍。
忍一个事事跟自己对着干的儿子,还是选一个连喝奶都要人喂的乖孙。江玉枫想想,莫说横惯了的太后,便是自己,也很难忍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