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逸白知道齐清霏在开阳,那边战事不日将起。齐清猗作为长姐,过来追问再正常不过了。就算事后问起来,自己咬紧牙关说不知,想必霍云婉也不会太过在意。
薛凌终没相送,只瞧着齐清猗走出院门,遣了薛瞑去跟上,说是看着人出了大门就行。她自己又坐回椅子上摇了半天,暗自庆幸好在院里常年无外人,今日仅剩的俩三伺候丫鬟都跟含焉去了别院赏梅。
难为齐清猗这种蠢狗都知道看坡下驴,依着她那法子,魏塱多半要准的。毕竟现在朝廷缺银子缺的不得了,突然一个王爷遗孀跳出来说,咱家那人当初就是不想花百姓的血汗钱,随便埋了埋,坟也没修,丧事也没办。
而今又逢生民多艰,那家产也不要了吧,好歹宅子也能换些银子不是。你说这德行,难道不值得树碑立传?
但得齐清猗这么一做,别的王妃岂能再大操大办。搞不好,还得跟着陈王妃学学,将自家宅子金银也还给魏塱。
蚊子再小,它还是块肉,何况几家王爷有阡陌之田,岂是个蚊子呢。
只是齐清猗这么做,是她自愿。她倒是自愿了,别人便不得不自愿。她自愿有自愿的去处,别人生计如何全凭皇帝差遣。说到底,还不就是我自求个活路,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也难怪,她能含情带笑,对着薛凌说“你没做错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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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4章 恶路岐
然薛凌并未细想这些,只说齐清猗最近脑子突而灵光了。唯一不太灵光的,就是过来跟自己告别。自己正跟魏塱死去活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大笔银子去解他的燃眉之急?
京中么,当然是越乱越好,皇帝么,当然是越慌越好。
可她偏头看窗外院子,那群雀儿还在跳来蹦去,许久之后,仍只是长叹了口气,暗忱蠢货就是蠢货,真他妈的蠢的一无是处。
薛瞑送人回转,看见薛凌又复前几日恹恹之态,上前轻道:“陈王妃已回去了。”
薛凌眼皮子都没抬,愣愣道:“瞧着她上了马车么。”
“是。”
“园里可有旁人跟着么。”
“只有我去送了送,行至外院处,有俩丫鬟跟过来随行。这是园里惯例,门口处人多眼杂,送客之道,我为外男,王妃为妇人,总要避讳些。不过他们并未答话,我瞧着的。”
薛凌勉强笑笑道:“你越发知事了。”
薛瞑垂首轻道:“还要往李大人处去吗?”
这事上午薛凌有提起,本是用过午膳小憩后动身,园里已备了车马,没料着齐清猗打了个岔。看天色已有些偏暮,远边又有雪来之势,薛瞑便问了问。
薛凌挥手道:“算了算了,明儿个再去吧。”
薛瞑听声退去,留她一人又坐了些时候。晚间含焉合着几个丫鬟抱了七八枝梅回来,拉着薛凌一道儿,修修剪剪插瓶,消磨尽一个黄昏。
雪再起时,逸白亲来传了句话,说是人已进了开青。只为着天时地利,动手还须缓缓。
薛凌倚在梅瓶旁边,挑三拣四找不出个好来,也不知这玩意怎就文人墨客都在夸。一语双关问:“天时是个什么时?”
冬梅冬梅,这都立春了,也还开的沸沸扬扬,可知天时不见得就是天时。
逸白笑道:“须得开青传了求和之意才是天时,须得邹皎出城之后才是地利。”
薛凌搁下手里梅瓶,转向逸白奇道:“这个邹皎,是个什么人?”
“不值得姑娘挂怀,常人而已。”
薛凌了然于胸,笑笑道:“如此,常人都能被魏塱派去担这么大事儿了。”
她听逸白着意提起此人,还当这人也是霍云婉养的狗,现听逸白如此答,便知那邹皎是个短命鬼,出城之日,就是丧命之时。
后头那句,也就是个随口调笑了。魏塱肯定不想和黄家起战,必定是派个举足轻重的人去劝降,到了逸白嘴里,就是个常人。
她抽了一枝梅在手,想起自从霍家事后,好像所有人都成了常人。以前杀个人千难万难,现在想要个人,一句话而已。这么看,邹皎也却只能算个常。
薛凌扬扬手中梅花,示意自己已知了。逸白并未如往日直接退去,而是接了话茬,笑道:“虽此人是常,可户部不常,于陛下而言,当然是户部的人去劝降最佳。”
薛凌偏头:“此话怎讲。”
"朝中士族牵连甚广,黄大人又是个中翘楚。若派些与之亲近的人去,怕他有所偏私黄家,毕竟黄大人之死,确实难以启齿。
若派个沈元州之流与黄家素来不合的,又怕他偏私天子,黄承宣因厌恶更生反意。
姑娘瞧瞧,这两派虽也不希望起战,但肯定是各有私心。所以,皆不能成行。陛下要找的,是一个既不希望起战,又不属于任何一派的说客。
这样的说客,除了户部,哪还有旁人呢。"
薛凌小有疑惑,笑道:“你这自相矛盾了吧,户部历来是个肥缺,里面的人,我不信和黄家没往来。真要按你所说,岂不是偏私黄家,如何就成了去劝降的不二人选?”
逸白笑过一声才道:"姑娘所想不差,可您仔细想想,若这仗真打起来了,最先死的是谁?是黄承誉的马前卒,还是天子养的排头兵?
只怕,皆不是啊。“他压低嗓子,好似幸灾乐祸:”小人听说,国库早有亏空。"
薛凌转瞬即明,将梅支在手心里轻轻一敲,拍掌乐道:“是了是了,你说的是,还真是户部去最合适。”
这仗真打起来,最先死的,是户部那群蠢狗无疑。
胡人那头的军需粮草已经拨了去,皇妃下葬要的银子也已经点了数,这厢三四个王爷府里张着嘴在请款,还有当晚丧命的大臣总得掏点抚恤钱。要是黄家再打起来,估计户部几个活着的得将自己肉割下来沿街叫卖。
无怪乎魏塱要选个半死不活的老头领人去,别的人去办,办不成总不能砍了,历来劝降不成多的是。
这人要是办不成,不管是黄承誉赢,还是天子胜,户部至少有一半人都没命看。正如逸白所言,估计比马前卒死的还早。
毕竟,抄家也能抄出点东西来。再不济,妻儿老母卖为奴,也能凑几两军需钱。就凭着这个,那邹皎敢不卖力?
逸白又复先前恭谨,向薛凌告了个罪,说是上午陈王妃过来,他念着数日前薛凌说的旧日情谊,不敢多做阻拦。
薛凌捏着梅支不放,无谓道:“无所谓了,以后她都不会再来了。”
“那可真是省心了,到底是前太子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薛凌转身,将梅支轻松丢进瓶里,笑道:“也怪我,去年将她小妹妹给送走了。这一家子真就是个没办法,老爹要死要活的要离京,大女儿要死要活的要留京,小女儿更好,成天要死要活的,她想去胡地。”
逸白跟着笑:“齐老大人在时,家中姑娘盛名京中如雷贯耳。”
"名也太盛了些,都糊住啊凔耳朵啦,不然我去年也不用非得将他家小女儿给丢出去了。
如今事过了,她非要去将人弄回,由得她弄吧,省得日日来烦你我了。"
这些话都做了个调笑,逸白随后退去,薛凌怔怔褪了外衫往床榻间躺下。窗外雪压枝头,时有窸窣。
魏塱如此缺钱,齐清猗这么做,不亚于雪中送炭。她翻来覆去,终将被子往脑袋一蒙,心里头又连骂数声,暗恼这人实在蠢的不像话。
这一夜京中春雪盛,关外羌笛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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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5章 恶路岐
翌日薛凌囫囵着睁了个眼,听见墙那头好像是是谁在隐隐啜泣。细听得两声,似乎是含焉的嗓子,吓的她一咕噜从床榻爬了起来。
穿罢衣衫刚出了里屋,薛瞑迎面跳出来双手呈上两封帖子,说是昨儿江苏两府一大早着人送来的,因白先生交代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就没催她。
薛凌接是接了,却拿着没拆,往外走的当儿顺手搁在了外屋茶桌上。薛瞑在后头瞧她甚是焦急,忙跟了出来。
直出了自己房门,薛凌才瞧见天已大亮,由此可见今日她是起的晚了些。到底是昨晚想着齐清猗的事,整夜不成安眠,估摸着黎明时分实在困乏,这才沉沉睡了去。
空中还有碎雪在纷纷扬扬的飘,往年下几场雪也不关事,今年却是多事之秋,又为着年初那个雷打冬的传言,一瞧着雪几日没停,无端生出些厌烦心来。
薛凌脚下没停,转了个道即拐到隔壁屋里,啜泣声越发明显,还听见两三个丫鬟窃窃私语说着节哀之类的话,估摸着要死要活的正是含焉无疑。
过了屏风进到里屋,果见是含焉坐于床头,抽抽噎噎捏着个帕子不时擦泪。薛凌都走到跟前了,一众人才发现,皆是惊慌站起喊着:“姑娘。”
薛凌站直了身子,颇有些没好气:“一大早哭哭啼啼做什么。”她想含焉在这园子里吃好喝好别无它事,实在没什么值得掉眼泪的烂事。
含焉撑着床榻扭捏起身,先喊了两声薛姑娘,越发的泣不成声,呜呜咽咽说着:“苏……苏……”
薛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含焉才把那句话说完,她说:“苏府里派人来传,苏夫人在上元夜里逢了乱党。”话落越发哭的不能自已。
天地良心,长了这般年岁,除了自个儿生身父母,世间再没谁比苏夫人待自己更好了。便是生身父母,免不得还要因琐事责骂两句,哪能如苏夫人柔声细语,温情和意?
她这才几日没出园子,一遭苏府信来,居然是……是丧贴。
京中出了乱党?前几日园里白先生说是外头有些不太平,不让自个儿出门。怎么这个不太平,就成了乱党?
薛凌显然是不能对含焉的心痛感同身受,反倒是狐疑蹙了眉,暗道苏府是个什么居心,丧贴都送到了含焉手上。
她看眼前人哭的是梨花带雨,挥了挥手遣退旁儿几个愁眉苦脸的丫鬟,劝了句:“死便死了,人总是要死的。”
这话似乎还不如不劝,当然也有可能是外人走了,含焉哭的愈加大声,话里有些埋怨:“怎么能死……就……就死了,人死了,就没了……薛姑娘你……你……怎能……”
埋怨完了薛凌,又埋怨起世道:“京中,京中……怎会……有乱党……这不是天子脚下吗?”
到头来连逸白也埋怨上了:“我……前几日……就说回去苏府看看……白先生非不让我离院子……还……”
薛凌眉头已然皱到了一处,忍不住想嗤笑出声,莫不成这蠢狗还以为自己去看看就能救得苏姈如性命?
好在含焉颇有自知之明,口水话说完,只是句“去看看好歹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薛凌看她哭的实在难受,伸手想把人拍拍缓口气,手抬起来终没落到含焉肩膀上。仔细想了一遭,幸亏自个儿那晚上赶着走,说的是“要个婴孩,要男不要女”,而不是说:“要个婴孩去当乱党。”
人哭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跟含焉说“你别哭了,我就是那个乱党”。薛凌捏了下手腕,装的颇为郑重其事:“生死有命,你莫太过哀伤。”
显然这两句话也是徒劳,不过既然知道含焉只是为着苏姈如哭,那便不用太过焦虑。薛凌站着又听得两声字不成句的抽泣,转脸往外退出了房门。暗忱等人缓缓,再与含焉细说。
回到自己屋里,又瞧见墙角花瓶里还搁着昨儿含焉抱来的那几枝梅。薛凌一面更衣,一面想起去年含焉指甲上曾贴了金箔,是素心梅的样式。
她到现在还是有些嗤之以鼻,这种装巧卖乖的东西,苏姈如最是擅长,擅长又有何用?薛凌手在水盆里泡了许久,也记起些苏府的旧日时光来。
苏远蘅惯从来个令人厌的蠢狗,不值一提。可她脑子里还是有些哀伤,往日里风流俊逸苏家少爷,今日跟个脑满肥肠的饭桶无两样。
不知苏姈如临死是个什么模样,这两日没问李敬思,李敬思居然也没说起。
薛凌将手从水盆里捞出来,就着身上衣衫抹了两抹,粗声粗气喊丫鬟送些吃的来。她惯来不要人伺候,这会子迁怒来的毫无道理。
等一口小菜咽到肚子里,大概是咬牙切齿带来了些许底气,又将一碗粥水转眼饮尽。没办法,她想,实在没办法。
苏姈如这个死蠢女人,得罪了永乐公主不算,还得罪了霍云婉。得罪了这俩不算,还好死不死的站到了瑞王那头。
她塞了块枣糕在嘴里,塞的满满当当,好像是防着心虚从嘴巴里钻出来。她大声吆喝薛瞑,说将信拿出来看看,是什么狗东西,天没亮就来催。
薛瞑一声“嗯”都没嗯完全,人已经窜到了屋里。出来时,给薛凌瞧过纸面上封印,不忘撕开才将帖子递给薛凌。
果然别无旁事,一个说苏姈如年二十二入土,一个说江闳二十三出殡。都说和壑园小有情谊,特请园里主家去送一程,也让余下些晚辈聊表谢意。
她抬脚,脚尖极为不雅的搁在桌沿处,后背整个仰躺在椅背上,像只拉长了身子摊开来的猫,爪子抓着两张帖子,烫手又甩不脱。似乎上头文字都出自一人之手,横撇竖捺别无二致。
薛凌问:“今日是哪日了?”
薛瞑颔首道:“年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