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她刚从存善堂回来,存了些莫须有的侥幸,想着绿栀一家有的是钱,别人没吃的,他家还能买些。自己若是赶紧派人去寻寻,说不定……
逸白扣门询问能否得进,他知会了下人,薛凌一回,立刻去传,这便登时赶了过来,他倒不是为了临春想劝薛凌,而是别桩。
薛凌自是连声喊了进,说着这人就到了,去临春的活儿,还是交给逸白合适。人一站到面前,她即开了口,也没隐瞒缘由,话末强笑道:“我知两地远了点,但她对我着实要紧,我不能……”
逸白为难抿了抿嘴,道:“不是小人不肯替姑娘办,只现如今去了,可能是晚了。”
薛凌捏着舆图高声道:“晚不了,她回去时,我给了老大笔银子,寻常人家三辈子吃不完。就算那城守门的饿死了,她也饿不死去,你寻个好马跑快点。”
逸白屏声等她说完,像劝,又像嘲:"那定是晚了。
只怕是,早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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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1章 洗胡沙
薛凌浑然没听出话外之音,只顾着辩驳道:“怎么回来,我都说她三辈子吃不完,就算现儿个艰难点,那花销大点,吃完这辈子决计不成问题。”
她看逸白,开始没那么自信,声调稍弱,还在哄自个儿:“还是去看看,总归她是不缺钱的。”话落愈发没了底气,问:“你怎么就肯定没了呢。”
逸白刚想张嘴,薛凌又道:“我也没细问,那头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逸白轻喘了声,并不太明白薛凌何以对齐府一个丫鬟格外上心,方才听她所言,二人也不过半年情分,走都走得,哪儿还需要千里去救。
只这会薛凌开口问,他只能回话,言辞间并未说的太过严重,只道是临春跟开青差不多,区别在于一个是黄家的头,一个是黄家的尾。打仗这事,古来都是知道的,中间的尚有些好日子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头尾。
临春先被围了几日,后黄家看京中这边弃了开青,有样学样,也将临春弃了去,那地确然四季如春,富饶的很。可适宜种田的地方,基本一马平川无险可据,不适合守城。
以黄家兵力,能牢牢守住五城就不错了,既然临春不好守,何必浪费人手在此处。尤其是,守在这,少不得要安抚民心,装个正道,那不是眼睁睁守着一座金山无法用么。
相较而论,不如顺势弃城离去,走之前,正好将城中富裕刮个干净,何乐而不为。反正恶名还不用自己背,一概推给天子便是。
黄家离去后,朝廷的兵马入住城内,虽是天家正统,到底是破城的一方,免不了也要从城里拿些战利品,这便又刮了一道儿去。
若事到此处了结就罢了,纵是苦难些,城里周遭的讨讨饭,日子也还能撑一撑。但如今朝廷什么情况,逸白笑道:“姑娘你是知道的。”
薛凌没答话,又听得他继续絮叨,道是各处缺钱缺粮,十人倒有五六人拿不到饷银。不巧打的又是自家百姓,抢都不能明着抢。
垣定事后,乱的不止黄家一个姓,好些处,都称了反。临春本就水深火热,才喊了一声,应者如蚁。
没几天,那城又破了一次,朝廷的兵马四散,另一波乱党进了去。原前两拨人虽狠辣些,到底还有些规矩,这次去的乌合之众,那真真是死活都不管了。
山头里聚起来的流民,那钱粮比皇帝还缺。更要命的是,皇帝与黄家皆不敢明着抢,那些人,却是毫无顾忌的。而且好不容易打了个城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挪窝。这不,就将临春困上了。
就这么一波一波的刮下来,城里老鼠都饿的只剩一张皮,人哪撑得住呢。
说罢逸白不忘略颔首,浅笑以示恭敬。薛凌跟着笑笑,道:“那还好,还好,她们钱多,肯定比别人撑得久,我还是遣个人去看看。”
她捏着舆图要起身,想着懒得跟这蠢货争执,自己又不是找不到人去。站起之后连客套话都没有,舆图也懒得拿了,绕过桌子就要出门唤人来。
她捏着手腕,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并非要赶着去救绿栀,只唯恐是,下一刻逸白活灵活现的讲出怎么食人来。
逸白忙叫住她道:“姑娘。”
薛凌顿步,压着惊恐回身,道:“还有何事?”出尽一口颤气,她抢白道:“你不去罢了,我另遣个人去。”
“姑娘,匹夫无罪,定是晚了。”
薛凌指尖一紧,眼中凶光突起,直直盯着逸白,片刻又笑开来,道:“你说的对,那还真是晚了。”
再无半分焦急忐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一家子蠢货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绿栀又不是个善于藏拙的,怕是,黄家人撤兵的时候,就没了。
好似人一旦得了结果,便瞬间恢复如常,既然已经晚了,何必多作惦记呢,她看逸白,道:“你找我还有旁事?”
逸白浅施了一礼,道:“姑娘聪慧,是为着樊涛来京。近来垣定那头还算安稳,他一直惦记姑娘暗河指点之恩,恰巧进得京来,想当面谢过姑娘。”
薛凌本没记起樊涛是个谁,听到暗河二字,方知该是逸白早早遣往黄承誉身边的那个内应。虽还惦记临春事,终是忍不住疑惑道:“他好不容易得了垣定,不在那小心守着,反跑来京中是什么道理。”
逸白笑道:“姑娘这可是抬举了他去,他怎么就得了垣定去。那地儿兵马将帅都是姓黄的,他一个外姓人,蘸着黄承誉的血才咬下一块肉来,这会不走远些,岂不让人怀疑他染指黄家。”
话到此处,薛凌已然明白过来,料是那樊涛欲擒故纵。垣定出了那档子事儿,离京又近,朝廷必然是下了重兵围剿,眼见得西北兵力不日就回朝,这节骨眼儿上,还真是开溜的好时机。
一来表明自己无抢功之意,黄承誉之死全然是个意外,二来避开城里恶战,等双方来个半死不活,再绕回去当个狗头军师,到时又是座上宾。
她不得不承认高明,却又不想夸赞,哽着脖子嗤了声,道:“倒是个好法子,该不是你教的。”
逸白仰脸与她,仍是玩笑般道:“姑娘可是爱抬举人,这才抬举完樊先生,又来抬举我。哪里就是法子好坏,可不是咱们人微言轻,惹不得旁人兵多将广,且躲着些么。”
薛凌搓了搓手里舆图,有心赶着出去,奈何这头也放不得,想想耐着性子道:“今日京中来往查的严,做的稳妥罢。”
问完方觉多此一举,逸白做事何来不稳妥,何况樊涛估摸着多不过三四人进京,一道城门拦不住谁,自个儿纯属糊涂,当下找补了一句:“我说是他必然要经过打仗的地儿,若是给外人逮了去。”
逸白道是都安排了去,明日就到了。言罢揶揄道:“这不特来与姑娘说一声,免了明儿个还得去永盛寻你。底下人跑两趟不关紧,坏了姑娘手气可怎么好?”
原他特意过来正为着这个,以防明日薛凌又早早去了赌坊。薛凌了然,不经意看手上舆图已被自己捏成一团,强笑道:“近日无事,我去的多了些,你既说了,明日自是不回去了。”
逸白这才笑退了去,人一走,薛凌长喘一声,唤了薛暝来,将那张舆图铺在桌上,拿手抚了又抚,只觉上头临春二字怎么也抚不平。
然终了开口,说的并非是让薛暝即刻着人去临春,匹夫无罪,匹夫无罪,定是晚了……她指尖停在那处凸起,哑着嗓子问:
“你说,吃人是个什么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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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2章 洗胡沙
薛暝静默许久,并未想出个合适答案来。他幼来苦楚,虽见多了暗无天日,但着实没煮过人来吃,真要答起来,只能是个胡编。
有心要说两句世道艰难,又恐惹了更添伤怀,百般纠结后哑声道:“听闻是行军之人残暴,以民为粮。”
薛凌压着指尖在那临春二字上来来回回搓,半晌道:“我猜也是。”
屋内又是寂静如许,薛暝垂头良久后要退,忽闻薛凌缓缓一声叹,好似总算将那俩字揉得平了些,冷冷清清道:"我倒也在书上看过。
写的还挺有意思。
说是婴孩称之和骨烂,妇女少艾则为不羡羊,男子老者肉糙,须得多饶把火……"
她喉舌发臭,只记起当初在平城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过小有嫌恶,未如现今作呕。
“只听得胡人凶残,会以汉人为食,怎么听逸白说,吃人都不分南北了。”
薛暝仍是缄口未答,易子而食四字,并非出自胡语,然这些口舌之争,此间说来何意?
反是临春那边,仗打了两月,已然这般凄惨,不知等到大局落定之后,连同禽鸟牲畜在内,城中能有几数活口。
如此下场的,又起止临春一城?
想到这里,他自个儿先愣了下神,暗道自个儿是什么人,没来由操心这天下大事,抬眼看薛凌还瞅着那张舆图不放,登时又回过味来,分明是看薛凌想的多了,这才跟着想了些。
偏生想了又无计可施,薛暝抬手,思忱还不如叫薛凌再去永盛玩上两圈,远比这会自在。
然这般举措又怕薛凌觉着自个儿太过漠然,犹豫踌躇间,薛凌忽停了手,回头过来,道:“哎呀,衣服还搁在书房里。”语气远不如往日活泛。
薛暝忙道:“我这便去取来。”
说着要走,薛凌却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拿吧。”她自长出了口气,将手上舆图卷了起来,挡在额前透过窗棂往外看,正是霞色漫天。
薛暝行至一旁,待薛凌走在前头方跟在后面,二人一路走到书房,步履间免不得讲了些闲话。
由此薛暝勉强弄清楚衣服由来,却又和逸白有了相同疑问。听薛凌所言,不管是那个送衣服的蠢狗,还是补衣服的蠢货,似乎都不怎么重要。
甚至于,这件衣服都不怎么重要。他亲耳听得她说“虽皮毛不错,也不至于就贵到哪去,原子上穷酸的紧,没见过好东西。”
似乎补的也不怎么合她心意,墨紫色的皮毛拿个金线绣大花牡丹,跟个杂毛山鸡一样招摇。
“就算现儿个是好的,也没脸穿出去。”
他听来字字句句皆有道理,数面之缘的生死仇敌,短短俩月的丫鬟下人,好似怎么也不可能结出啥生死情谊。
至于那件袍子,确如薛凌所言,是个杂毛山鸡。或然当时还沾了几分彩,岁月翻滚之后,连山鸡也不如了。
这些如市井妇人咕哝的碎语里,临春如何,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然门推开来,薛凌抬脚几近跃起,跨过门槛,五步并做三步,一路直冲到里屋凳子上抄起那件旧衣,薛暝才刚刚入了门尚有愣神。
她上下打量,回身对着徐徐而来的薛暝道:“你说,莫不如,我往临春走一趟的好。”
薛暝吓了一跳,脱口道:“你去做什么。”想是薛凌还是挂念那丫鬟一家老小,又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即刻安排人走一趟就是。”
她确然心善,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善多不好,在自己身上用尽就恰如其分。
薛凌偏头,好似拿不定主意,薛暝道:“不过,,白先生说的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多半……是挨不过来的。”
“什么叫挨不过来。”
这些事情,原薛凌该懂得更多些,薛暝自觉无需自个儿来解释,然薛凌问过后良久不见下文,他老实答了道:"你定是知道的。
白先生说的过于委婉,我猜他的意思,临春已然被屠过了。"
薛凌偏执一般不肯罢休:“那又如何,没准她运气好,覆巢之下,仍是漏网之鱼。”
薛暝深吸口气,狠道:“她手无缚鸡之力,身负连城之银,大户里养出的丫鬟,远比寻常民女貌美,若我是破城卒子,第一个……”他到底没说的太过不堪入耳,只道:“第一个抢的就是这种人。”
薛凌轻“啊”一声,低头看,是氅子上的金线绷起,勒着了指尖,真论起来,并无疼痛感,只一瞬间没留神些许不适罢了。
然毫厘差池,足以让她火冒三丈,只觉处处不遂自己心意,讽道:“我倒是想第一个杀了魏塱,不也没得逞。你倒是想第一个抢她,你就能得偿所愿?”
虽迁怒来的毫无缘由,薛暝倒不以为意,只听薛凌语气,唯恐她气急了当真是要立刻动身往临春。京中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皆是能行,可这京,万万离不了,至少这节骨眼,怎么也不能往东南向去。
他忙道:“还是我派人连夜赶去看看,你且等些时候罢。”
这话显然不合薛凌心意,愤愤转了脸似不肯罢休,薛暝素知她脾气,不敢拿路上艰难来劝,紧跟着道:“京中好些事尚未妥当,远了不说,明日樊涛就要进京,总不能……”
他话未说尽,略朝着屋外转了转头。薛凌心下了然,说的是,总不能将此人全权交给逸白来招待吧。
樊涛此人,拿捏住了黄家,就是拿捏住了那一带,说大不大,阡陌纵横,也是上千里地。私心想想,若是面上过得去,没准逸白压根就不想将人引荐给自己。
垣定满城生民……就换个……她心头一瞬厌恶难掩,转而又清晰明白的知道,樊涛不过是杀人的刀,她才是拿刀的手。
于是脸上狰狞如生了根,久久退不下去。
薛暝只当她是在强忍这口怨气,垂头叹气不肯答言,薛凌手压在那件氅子上,目光数度游移,才瞧见那张纸还好端端的在桌上隔着。
朝朝暮暮不见日,岁岁年年不知春。
她盯着那几个字,渐渐退了所有怒气愤恨不甘,只剩满心惶恐忏愧,却无法流于表象。
本来,本来原子上一点儿也不寒酸,原子上的毛皮是顶好的。青海原上的岁贡之一,就是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