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422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这一袭氅子,出自羯人小王爷的收藏,纵是累月经年,不复华光,仍然保留着皮子最基本的特质,极其保暖。

  她揽了一会,胳膊似乎已然在冒汗,热到感觉不出袖里还藏着柄凉铁恩怨。手心按在上面不过须臾,却如同握了一粒燃碳,要将手掌烧穿。

  大概正因为太过灼热,她手离了氅子将那张纸拿到手里时,总觉得捞了一张寒冰起来。

  她摇晃着纸回头对薛暝笑:“你知道平城吗?”

  薛暝过往知不知不提,现今已是了若指掌,忙不迭点头。薛凌还是笑:"其实平城远的很,又偏又小,大多是不知道那里的。

  幼年我还奇怪的很,怎么……阿爹要守在平城,小城守不久,他堂堂一个镇北将军,打起来就要丢城,岂不丢脸的很。

  莫不如守在宁城去,反正平城是薛家祖上建起来的,大梁只求岁贡,从不稀罕胡人的盐碱地,所以平安二城一直是界限不容辩驳,故而未有皇权染指,并不担心守城的人生反意。

  若是守在宁城,那平城进可攻退可守,说出去也不会导致薛大将军脸上无光。"

  她好像觉得自己扯远了些,又抽动着脸颊勉强将笑意拉大了几分,摇着那张纸道:"总之,平城远的很,旁人不知道也正常。

  我……我……“那张纸在空中卡顿,像在附和纸张的频率,她跟着结巴:”我……我……"

  她还是没说她见不得人不晓平城,也说不出垣定一事如何丧尽天良,她看纸上笔画,羞的无地自容。

  那条河,那条河,鲁伯伯说,山有眼睛水有脚,嘿,做点啥山瞧着水记着,早晚给你送回来。

  山肯定没眼睛,但水有没有脚啊?

  那些水流不绝,要流往何处,会不会,终点是平城旧居里的那口水井?

  她弯着嘴角,又涩着眼角,慌乱里紧紧捻着那张纸,好像是唯恐纸张抖动泄露了心慌。只是寥寥数字不足以将纸上空白全部填满,所以没能完全挡住她装模作样。

  薛凌道:“我活了这十八九载,都不知道临春呢。”

  她心虚的要死:“也正常的很。”

  短短数字的时间,就如同嘴里说的十八九载一样漫长。说之前她信心满满,这理由实在充分。世人都不知道,所以她不知道,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然话说一半,却无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话落则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偏是与生俱来的倔强始终不肯倒,仍能笑着问:“是不是?”

  也正常的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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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3章 洗胡沙

  薛暝多少能看出她的不对,也想到些许关窍,薛凌真正在意的,不是那个丫鬟,而是……所有事。

  仁善如她,定是有无数个时刻,恨不能垣定没有那条暗河。

  可惜是,以薛暝的身份经历,只时时庆幸,多亏了那条暗河,薛凌才能心想事成。

  他自以为懂薛凌的忏愧悔恨,大概如同自己幼时为了活下来不得已杀了挚交好友,痛固然是痛的,但值得。

  赢了才能活,活着就值得。以薛凌之过往,今日之处境,垣定有那条暗河,正如她自个儿所言,是天意在她。

  薛暝笑道:“这是当然,莫说隔了几千里远,你问我城外十里处的村庄是哪座,我也不知道。”

  薛凌转回身偏头张着嘴无声呼吸了两声,才掩住鼻息颤音。夕阳将尽,余晖透过窗纱在她身上只剩最后一丝。薛暝的话显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她能坦然接受的答案。

  是与不是,早就成了两难。

  但有一桩是肯定的,明儿樊涛要来,今儿个确实走不得。她自抓了那氅子,连同那张纸也没丢下,一并抓手里回了住处。

  薛暝又貌若无意提了些,只道是幼时被卖入训死士的地方,十者百者方能存一。人各有命,生死无关,何必多想?

  至于薛凌听没听进去,他便再也瞧不出来,只回去之后,书桌上又堆了好些纸张,来来回回的百家姓里,总能看出个“不知春”来。

  第二日樊涛到时,瞧见的正是这样古怪场景,一姑娘模样的人半坐半躺在院里摇椅间,春色大好却搁了件破烂裘皮,青丝垂垂却穿了件窄袖男票,绣鞋精致却比寻常妇人的尺码大出一些。

  他有些错愕,偏头看了眼陪同而来的逸白。逸白轻点头,示意是这人没错。

  樊涛又探究看去,始终没看到坐着的人面目如何,只因她两指夹了张纸片,轻举着摇来晃去,恰巧挡住大半张脸。

  合着院里花开如锦,那张纸在少女指尖招摇蹁跹如蝶。一时叫人疑惑,坐在这的,是神机妙算壑园姑娘,还是蝶梦不分逍遥庄周。

  薛凌听见了响动,先前也有人来传过,说是樊涛快到了,只她仍懒洋洋的不肯起,这两日晴好,院里跟个花圃子一般,熏的人透不过气。加之昨夜睡的不踏实,现儿个人到了门前,还是想随心所欲的摊着。

  唯那张纸飘动的渐慢了些,逸白领着人到面前,恭敬问了好,另道:“姑娘,樊先生到了。”

  樊涛倒也有礼,拱手弯腰温声道:“在下樊涛,见过壑园薛姑娘,问姑娘安。”

  纸张后头薛凌鼻翼拱了一瞬,一声轻微咬牙声将满腹不喜嚼碎,这蠢狗竟也知道自己姓薛,不知道逸白都说了什么闲话。

  那张纸缓缓摇下去,一张少女面庞浮出来,上下打量樊涛一眼,嘴角上翘些许道:“你是樊涛?”

  话说了,人还没从椅子上起来。

  确然有几分出人意料,面前男子着鸦青长衫,周身配饰不过腰间一枚寻常压襟配子,发冠是儒生样式,一根粗布发带扎了了事。猜是今日进城,刻意穿的寻常些。

  衣着内敛就罢了,再看此人二十七八年纪,说不得面软目善,至少是个淑人君子相,能瞧出几分温良恭俭来。

  这样的人,也能踩在垣定暗河的浪尖上?

  意料之外的并不止薛凌,樊涛亦是愣了一瞬,只他多经世故,反应极快,薛凌话音刚落,已然寻常笑道:“在下正是。”说罢才直起腰来,趁此功夫,多打量了几眼薛凌。

  确然是个二八姑娘貌,好像稚气都没褪尽,偏眉眼棱角处又锋利异常。夸容颜角色肯定阿谀之嫌,但非要说姿色平平,绝对有失公正。

  他思索了一瞬,恍然只觉是天真与风霜在这张脸上打了个不相伯仲,携手言和,恰如今日春夏交接时寒暑共匀,针锋相对,又相得益彰。

  除却年龄身量,更多的是薛凌的态度过于淡漠,甚至能品出几分轻视来。过往就算了,现儿个怎么说自己大小也算个功臣,即便讨不到赏,至少为着垣定事宜,逸白对自己尚多有热络,这小姑娘反失分寸。

  便是撇了利益贵贱不论,今日跨进园子里,来者为客。客人站着,主家坐的不规不矩,未免于礼不合。

  因着腹诽良多,樊涛只含笑站了,再未多言。循着往日脾性,本该是他主动言谢的。毕竟依逸白所说,垣定暗河,正是这薛姑娘给了一笔点睛墨,方让那死水成了云中龙,吞得杨素山中虎。

  来时还暗猜了一回何等聪慧佳人目光如炬,一眼定乾坤,见了又觉不如心中所想,然虽不足自己意,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她差了去。倒好像隐隐有些自怯,该是自己想差了那般,这姑娘就该这幅模子。

  旁儿逸白见怪不怪,见二人俱是住口,笑着插话道:“姑娘可是昨夜没睡好,乏的紧。”又转向樊涛道:“姑娘疏狂惯了,先生不要见笑。”

  一句话提点了薛凌,又替樊涛铺了个台阶,言罢复对着薛凌道:“小人已命底下在正厅搭了筵席,姑娘午膳就过去用吧,樊先生不是生客,原不该特意来扰了姑娘,只为着指点之恩,他定要亲来道谢。小人不好驳人美意,这才将人领到了这闺家院落来。”

  薛凌挑眼,瞥了瞥樊涛,脚尖撑在地上借力直了腰,总算肯起来好端端坐着,却没立刻答话,而是将纸小心收在手里,搁在膝盖处,笑道:“是吗?”浑然还是多有轻慢不喜。

  逸白记着昨日临春事,只说是碰到了刺头上,等场面功夫散了,给樊涛赔个不是便罢,反正人已经送到了面前,薛凌自个儿乐意开罪,求之不得。到底人是跟着霍云婉的,何必与薛凌来往过密。

  她多番怠慢,樊涛不怒反笑,只道自己与这位姑娘素无过往,又是有功之人,不知哪里得罪于她,初次登门,就落了个冷脸,想来竟是有趣的紧。

  既旁儿逸白铺了路,他顺坡下驴又拱了一礼,笑道:“正是,在下有礼了。”直起身来续道:“姑娘当真蕙质兰心,巾帼不逊须眉,身居一室而知天下事,在下困守垣定十来日,若无姑娘指点,只怕今日已是乱骨一堆。姑娘恩同再造,非言语所能表也。”

  薛凌垂眼看了看那张纸,逸白趁机道是另有旁事,扯了个由子要退,薛凌自是随了他去,待人走后,又瞧与樊涛,笑道:“他说的对,我没规矩惯了。”说话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冷冷淡淡问:“你就是樊涛?”

  樊涛仍不见怒,含笑道:“正是。”

  薛凌这才收了些恣睢,嘲弄般轻哼了声,笑道:"我知道你,上元事后,黄承誉开青在开青犹疑不定,逸白托我想了个法子,后来,又从宫里偷了个物件,跟着递了过去,虽当时没提办事之人的姓名,但是想来……

  差不离……都是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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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4章 洗胡沙

  樊涛颔首笑道:“正是。”面上虽不表,心下狐疑更甚。到底是逸白不曾与他说的仔细,原以为只有那一水之恩,听这姑娘口气,竟好像开青垣定所有事宜皆是她在背后操弄,实在叫人不信。

  薛凌本不上心,也没多打量此人,见他大方认了,为着面上功夫,勉强笑了笑道:“战事一起,凶险的紧,又是往乱党堆里钻,逸白既遣了你去,必有过人之处。”

  言罢起了身指了指不远处亭子道:“总不好一直站着说话,走吧,过去坐。”也不等樊涛应声,自迈了步先去,兴致缺缺的模样透出些姑娘袅袅风情,与身上男衫同看,怪异又和谐。

  樊涛盯着那绣鞋,挑眉看薛凌走出几步方跟在后头,待两人走得近些,听得薛凌轻问:“垣定现今如何?”

  樊涛在后,看不见薛凌表情,虽听嗓音有些摸不透的凄凉感,只自打进得这门,也没见这姑娘何等热络,当是她性情如此,下意识以为薛凌问得是垣定可安稳。

  也算难得,到底问起了自己功绩。他小有自得,道:“尽在掌握,姑娘只管安心。”

  前头一声隐约嗤笑不甚真切,樊涛心中警觉大作,当是自己答非所问,然细想来这姑娘与白先生等人混在一处,问垣定如何,除了这事还有什么?

  想来莫不是自己答的不够细,虽不知这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比之宫里头那位如何,但看白先生恭敬非常,必然也是开罪不得。

  又连忙道:"自上元事来,在下先依白先生所言往开青传信,要黄承誉上书,逼迫天子斩杀李敬思。此乃妙计也,当时便惹得那贼子于我青眼有加。

  后先生又递昭淑太后私物黄翡手串一挂作为信物,更得其信任,再弃守开青,退守垣定,城外覆没讨逆兵马三四千余众,之后城中莫不信服,尊我为军师。

  后杨素带兵只守不攻,黄承誉知西北胡人战事将起,决议死守城内,正一筹莫展处,白先生便递了那纸舆图来。

  事成之后,我虽有保城胜战之功,却也顶了杀黄承誉之嫌,恰此时天子下旨调西北兵力回援,首当其冲的便是垣定。

  我若在城里,稍有差池,免不得有人提起黄承誉之死,倒不如远离一身轻,避贪功之祸。等垣定水深火热处,再救它个燃眉之急,则人心尽归我处。

  故而姑娘大可放心,樊某回京,可不是关二爷败走麦城,实乃暂避锋芒,“他说笑间半真半假自夸:”韫匵藏珠尔。"

  二人脚步未停,话尽已行至亭里,薛凌没拿那袍子,手上纸张却未丢,微微叹气落了座,将纸搁在桌上,笑瞧着樊涛道:“如此,是很好。”

  言罢看了看远处,唤来个丫鬟上了茶水,樊涛这会才瞧清纸上内容,顿生轻蔑之感,这些靡靡字句,金笼鸦雀伤春悲秋尔,怪不得一进来只瞧得这姑娘愁天惨地,合着是手中新词没赋完。

  落座间又猜了回薛凌身份,该是宫里那位某个堂表姊妹,面容行事皆不像,姓氏也相差甚远,猜不出个所以然。

  他失了兴致,暗道一句见面不如闻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垣定暗河,多不过是这姑娘福至心灵突而一指,或然白先生另有打算,才推了自个儿来。

  薛凌打起精神大发慈悲替樊涛斟了茶水,还是好生笑道:“方才听你说的那些,是很好,只是……我想问问,垣定现儿如何。”

  她垂头,拿着夹子去翻茶碗,借着杂事避开樊涛目光,刻意问得平静:“我听说,杨素和黄承誉先后下毒,城中水源尽毁,又困了好几日,怕是惨烈的很,如今可好些了?”

  樊涛愕然,半晌失笑,搁了茶碗道:“原姑娘问得竟是这个。”

  语间虽小有惊讶,倒也说不上嘲讽,然薛凌自尊甚强,点滴不顺意,霎时手指大开,夹子哐当跌落在桌上。

  樊涛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薛凌已扬了脸,脸上再不复稚气哀婉,薄唇抿成一条线,明明在笑,确然眉梢眼角尽是冷冽。

  “如何,我问不得?”

  樊涛屏息与她对视,张嘴要答,薛凌复垂了头捡了那夹子来洗着茶碗,淡淡道:“也不问旁的,城中水可好了?有吃的吗?”

  樊涛仍静了约莫喘息功夫方恢复如常去端那茶碗,他非生怯,还是这姑娘反差太大惊住了,待反应过来,笑道:"姑娘误会,是在下会错佳人本意,一时心中自愧。

  城中水倒是好了,只有口井枯了,也不知是何缘由,幸而垣定本不缺井,所以影响不大,至于吃的,现城中兵马钱粮暂足。

  只是……"

  “那百姓呢?”

  “哪来的百姓?”

  樊涛本想说虽现儿个是够的,但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何况西北的兵马上就到眼前了,垣定能撑,但不能一直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