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猪猪丁
太后又道:“你有试过么?哀家说过,事情没有那样难。是心平气和,抱着些真心地尝试,而非口不对心,敷衍了事。”
方柔低声一叹,咬了咬唇:“我做不到。”
太后睨了她一眼,“事在人为。”
方柔不语,太后沉默片刻,缓声:“不为这个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子。忧思郁结,伤身伤心,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期盼,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宫里,那才是输得彻底。”
方柔意外地望向太后,哪怕她是萧翊的母亲,可在这一瞬,方柔有些读不懂她的意图。
自她入宁王府,春桃无意中透露过,太后曾说当皇帝并没有那样好。
在她重回西辞院的那一晚,萧翊手捧玉玺,也曾与她提到这句话,太后一直认为当皇帝不好。
方柔曾与她有同样的感慨,可她当初会这样想,只因她自觉萧翊若为天子,她必然不会随他回京,因她知晓那就是一场飞鸟入樊笼的灾难,皇帝也不可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太后为何这样想?
方柔不敢多问,正独自回想着种种,太后又道:“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天无绝人之路。”
她又说了这句话。
方柔回过神来,只轻轻对太后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这一回,语气里总算有了几分真切。
太后没留她太久,崔医侍拟了方子呈上来,她看过,准了此方,并让由崔医侍自行与太医院那边商议,究竟以哪方为准,又或可以交替配合。
方柔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忽觉天高云阔,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抬头望一望这京城远空。
这几日雪停,宫城落满银装,她头一次觉得压在心间的石头有了松动。
她似乎终能提起兴致看一看景宁宫外的事物。
方柔提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妩大惊,忙几步跟上:“娘娘,景宁宫在那边。”
她的手搭上方柔的胳膊,看着动作轻,其实暗中使了几分力,甚至算得上拦下她。
方柔也算有些三脚猫功夫,她一甩,阿妩的手就脱了力。
她冷眼望着阿妩:“先前你们让我多出来走走,我没那个兴致。现下我想四处看看,怎么,又怕我跑了不成?”
她这话说得清晰明了,语调还高,显然不止说给阿妩一人听。
方柔自然知晓萧翊不会放心让她离开景宁宫太久,她先前的一举一动都受他掌握,何况如今境况不同。
那些在暗处的护卫从来没有撤干净,彼此间都埋了不信任,还谈何公平?
方柔不愿再计较,层层叠叠不穷尽。
“谁家姑娘愿意大着肚子逃跑?你们太看得起我。”方柔这话说得胆大直白,阿妩虽然年长,但还是个黄花闺女,闻言不由红了脸,也不敢再拦。
春桃这才跟上前,埋怨地瞪了阿妩一眼,随方柔信步朝前走。
方柔本来漫无目的,想起上回被春桃带去那片御花园,那日她是被动出门,并没有好好欣赏美景。今日她的确有这个兴致,于是便向春桃问了方向,慢悠悠地往那边去了。
御花园离乾康宫不远,往这个方向走也能绕回景宁宫,阿妩方才实属大惊小怪,颇有点惊弓之鸟的冒失,所以也不能怨方柔忽然阴阳怪气。
不过今日有兴致赏景的并非只有方柔一人。
她与春桃一前一后走到水池边,远远见着有个窈窕的身影正探手摘花,而在她身旁跟着位小姑娘,尚没有半人高,穿得厚实贵雅,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方柔走近了些,那女子回过头来。
她一怔,竟是苏玉茹。
苏玉茹见着方柔,福身行礼。
方柔仍有些不适应王妃的身份,愣了愣,这才向她问好。
转眸望着那位小姑娘,刚打算开口,苏玉茹笑盈盈地将她拉到身前,“这位是淳宜公主,以制她该叫你一声婶母。”
苏玉茹朝小公主使眼色,淳宜当即心领神会,乖巧地冲方柔福身垂首,细声喊了句:“皇婶安好。”
方柔一怔,面对孩子自然带着好感,她盈然一笑,忙拉起淳宜公主,也回之以礼。
淳宜走前两步,好奇地打量着方柔,“婶母长得好美,与皇叔天生登对。”
本是出自孩子童言无忌的夸赞,可方柔的脸色极不自然地僵了僵,随后拍了拍淳宜的肩膀,并没有回答。
苏玉茹瞧出她的逃避,俯下身温柔地对公主道:“小殿下,我让人带你去摘花好不好?”
淳宜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方柔忙抢话:“阿妩,你带公主去吧。”
阿妩闻言一怔,心知方柔有意将她支开。她犹疑了一阵子,看着方柔动了动嘴角,却又不敢直言拒绝。
苏玉茹扫过一眼,低笑:“殿下想去后头的亭子看花,你跟紧点,别摔着磕着,否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不轻饶。”
阿妩一惊,听苏玉茹将贵主搬了出来,只得顺势而为,低声领命,快步护着淳宜公主往后走去。
方柔见她们走远,心中那阵厌烦霎时消减不少。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能确定阿妩的确是萧翊暗中派来她身边的人,只是名目为何仍不知晓。
若说是为了不让她偷跑,可阿妩手无缚鸡之力,连她的花拳绣腿也打不过……方柔始终放心不下,对她的态度自然也疏离许多,极尽所能不让她在眼前晃悠。
苏玉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笑道:“宁王殿下是一朝被蛇咬,如今你的日子只怕还没先前自在。”
方柔回眸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先前又有多自在?在京都谈何自由。只是不想在这样好的景致里仍见着她,想起自己的境遇罢了。”
苏玉茹颔首:“看来你渐渐想明白了,能放过自己。”
方柔不答,转而问道:“苏姑娘今日怎么入宫来了?是、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么?”
苏玉茹瞥她一眼:“王妃慎言,如今后宫早已没了皇后。”
方柔一怔,她久居景宁宫从未外出,外头的消息她不感兴趣、也没人会与她主动说起,由此并不知晓这月余来朝堂后宫的变化。
苏玉茹往前踏了半步,仰头看枝梢挂的残雪,“罪臣之女苏承茹,悍妒成性、戕害皇嗣、意图鸩杀天子,今褫夺金册凤印废去后位,于冷宫幽禁思过。”
她顿了顿,伸出手触碰上那片白,指尖一颤,“我原以为她会被赐死,没想到萧括竟然愿意留她一命。”
方柔怔然望着苏玉茹的背影。
她继续叹:“看来这么多年夫妻,他仍存着些旧恩。萧括的心眼和手腕远不如宁王,一个连亲兄弟也算计的人……你与他纠缠,也不知是幸是祸。”
二人沉默了半晌,方柔却忽然问:“苏姑娘,那你呢,你想她死么?”
苏玉茹怔了怔,因方柔这句话失神了许久,可她最终并没有回答。
她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捏在手里,转头看向方柔,“我今日去乾康宫见珍嫔娘娘,圣上如今身子不济,她请了愿陪在身旁照拂,倒是情深爱笃。”
又笑:“小公主在乾康宫憋坏了,珍嫔娘娘便托我带她出来走走。”
方柔默了默,当初她在乾康宫只瞧见皇帝躺在床上神识不清,如今听苏玉茹说来,他应当已无大碍。
他这恶疾来得奇怪,去得轻巧,只是遗患颇多那般,似乎并不能分出精力重掌朝政,因为萧翊仍旧很忙。
他顶着摄政王的头衔,手握极权日理万机,的确算位同天子。
方柔不清楚他藏着什么心思,而太后在那次勃然大怒之后,也没再找过萧翊麻烦,似乎与朝上众臣一样,认下了他摄政王的身份。
这天家的恩怨她实在梳理不清,何况当下自身难保,便更没心思追问。
她们二人沿着小池边散步,搁置下后宫秘闻,又说了些旁的闲话,倒真有些闺中姐妹的模样。
苏玉茹说因朝中震荡,平日里姑娘家的聚会都消停了,不过于沈清清来说却是好事。
她免不得要被问起那些不愿提起的话题,甚至还有人刻意攀附这位摄政王妃。当然,自少不了看好戏盼热闹,那位无名无分的方姑娘忽得圣母恩宠,抬平妻同列王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件逸闻成了多少人家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闲话。
方柔听后默默不语,一时不知她与沈清清谁更可怜。她如今独居王府,日子过得痛快么?若她当初知晓后果,仍会欢喜美满地嫁给萧翊么?
方柔在心中默叹,更是无能为力。
二人走了个来回,眼见天色不早,苏玉茹答应珍嫔在午膳前带小公主回乾康宫,方柔也不想因在外过久又惹来萧翊的追问。
她们慢慢往回走,阿妩已带着淳宜公主站到树下。
本打算客套分别,谁料淳宜却忽然抬头看着苏玉茹:“上回母后说给我做护手,可我许久未再见她,姨母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母后呀?”
方柔起先不解,尚未会过意来,直到她听苏玉茹说:“殿下,苏氏已不再是你的母后,今后可别叫错了。”
淳宜公主蹙眉,似懂非懂:“那我该如何称呼皇后娘娘?”
苏玉茹轻笑:“殿下问倒了我,日后有机会,殿下亲自问问你皇叔可以好?”
说着,二人已携手走远。
方柔闻言却如若闷雷轰顶,霎时间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那久远的,几乎已要被她忘记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那日她被萧翊送到京郊庄子,她本以为是重获自由的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萧翊博弈之下的权衡之计。
庄子上的仆人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认身份高的王府正妃作母亲,正如淳宜公主之于苏承茹,母后只有一人,而生母只得往后。
她忽而发起一身冷汗,哪怕她被迫孕育着这条生命,可萧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也是她的孩子。
而她绝不会允许旁人从她手中夺走这个孩子。
方柔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觉得气血冲顶,眼前一暗,复而又停下了步子。
春桃紧张地扶着她,想要让她靠边休息一会儿,可方柔只是摆摆手,“我觉得有些冷,快些回去吧。”
她刚打算直起身子,面前忽而投下一道影子,身边的人齐齐跪了下去。
不待方柔抬眸,她已被人抱在了怀中,萧翊垂眸望着她,嘴边牵起一抹淡笑。
她一怔,稍稍挣扎,但萧翊没让她落地。
“殿下,这样不成体统。”
方柔埋下头,虽下人们都垂眸直视着地面,可她格外不自在。
萧翊迈步往前,声音落在她耳畔:“没人看见。”
方柔轻叹,梗着脖子越发累,最后也只得顺从地靠在他怀中,只盼这路能再短些。
一路不情不愿,景宁宫总算到了。
萧翊终于舍得放她落地,可方柔才站稳,又被他拉到腿上坐住,内官已及时传来午膳。
他今日兴致格外高,方柔无心探究,想要独自坐好,萧翊没让,她懒得勉强。
方柔被他按坐着,面前摆了两副碗筷,最后只得共用,一顿饭吃得极慢,萧翊却心情舒爽。
临到了,方柔只吃了几口素菜,实在没胃口,便漱了嘴,搁下帕子:“我吃不下了。”
萧翊放下筷子,擦干净手,大掌又贴上她的小腹,方柔稍稍一僵,随后不得不放松下来。
他却语意温柔:“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在肚子里就开始折腾你娘亲,日后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