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沈延垂眸理了理膝上的袍子。
“大人,柳主事年纪尚轻,来衙门的日子又短。论资历,论经验,都远不如方、梁二人,恐怕难当重任,下官其实不太放心将此事交给他。”
孙大人气得一笑:“他要是那么不堪用,南京的案子你怎么用他不用梁虎?” 他眸光一动,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沈延直笑,“……你到底是不放心他还是舍不得用他?我听说河神案之后他的案子就是你来分配的,你莫不是看这宗案子涉及皇亲,就护着自己的爱将,怕他沾上麻烦?”
沈延摇头:“大人,柳主事确实经验不足,做事尚少些分寸……”
而且现在尸身都见不到,这案子看上去简单,说不定内里藏着玄机。她那个急性子,若是旁的案子,他尚能护着她,此案牵扯到皇亲,他只怕有他护不周全的时候。
孙大人等不及他说完:“行了,不必多说,这案子就交给他了。你再如何护着他,他毕竟还吃着朝廷的俸禄。”
……
隔着一条街的茶楼里,柳青欠身给五爷的茶盏里加了水。
雾白的水汽氤氲,她宽大的袍袖中隐约现出一小截白腻圆润的手臂。
五爷的目光便流连在那截手臂上。
她平日裹得极严实,中衣领子都比旁人高出一贴边,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娇嫩的肌肤,便惹得他遐想。
也不知这身清肃的官服之下,是怎样一个玲珑娇俏的身体。
“……爷,您方才说您有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柳青发现他盯着茶壶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哦,” 五爷这才抬起头来,眼中的迷离渐渐褪去,“其实很简单……”
柳青仔细地听他讲,嘴角不觉抽了抽。
果然是只有这位爷才能想出的办法。
“……五爷英明。” 柳青神色真诚,“只是小人一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能否容小人再想想?”
五爷一口干了茶水,往桌上当地一放:“你还要想?爷我大老远地来给你出主意,你还要想?”
他虽然喜欢这个女人,但很不习惯旁人质疑他的想法。
“爷息怒,” 柳青忙又给他倒上水,“小人只是觉得这恐怕还不足以骗过沈大人,若真要大人相信,恐怕在这之后还得再接上一环。”
除此之外,她也是有些犹豫的。
沈延待她的赤诚,她心里都明白,现在一想到要和旁人合伙骗他,她真有些不忍心。
其实她要做的事,沈延若是肯帮忙,是最好不过了。只不过她不知他的态度,不敢贸然坦白身份。
他这个人,心思坚定又藏得深。若是她将实情告诉他,他肯帮忙还好,若是他不肯,或是因为担心她而横加阻拦,那她要做的事便会难上加难,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局面便会付诸东流。
她之前见过他取父亲的卷宗来看,也推测过他可能的态度,但反复思量,总觉得他应当不会帮她。
一则,他父亲当年袖手旁观,这便是他们沈家的立场,二则,她上次匆匆翻阅过卷宗,乍看之下,父亲的案子其实没什么可疑之处。她凭着空口白牙和一张难证真伪的文契,能让沈延相信她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 五爷以为她是要把沈延往狠了骗,觉得也好,“你说的再加一环是怎么加?”
“……这个,要不,您容小人想一想?”
办法是现成的,她只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想先探探沈延的态度。
第60章
柳青与五爷商定, 等她拿定了主意再回他。她送他出了茶楼,便往衙门走。
快行至街角处,她仿佛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 不远处正有两人凑在一起说话, 旁边停着衙门的车马, 车外两侧还各站着一个差役。那说话的两人一人着青色官袍, 另一个穿了身燎了袍角的布袍。
竟是梁虎和方才在衙门里和她们吵嘴的人。
两人脸上都蒙了层寒霜, 阴郁冰冷。那个燎袍子的似乎在说些难听的话, 梁虎紧皱着眉,抿唇听着。
柳青心里翻了好几个个,那人的妹夫竟是梁虎?她和梁虎的关系才稍有缓和,他若是知道是她当众戳穿了这事, 这关系恐怕连从前也不如了。
也就片刻的功夫, 她正打算换路走, 那燎袍子的人似乎就发现了她。他一拍梁虎的肩膀,朝她指了指。
柳青心道不好,即刻转身往回走,从另一侧的街口回衙门。
然而冤家历来路窄,纵使她绕了路,还是在衙门口遇到了梁虎。
梁虎是带了个犯人回来的, 他让两个差役将犯人带进去, 便要上台阶。
然而他一抬眼便撞见了柳青, 方才他大舅哥数落他的话便又在耳边响起。
“……你别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老爷子也做过五品的官。老爷子当初就瞧不上你, 说你一看就不像个有出息的, 我那会还替你说话。结果你看你这官当的, 快十年了都没挪挪腚,现在连个新来的都能欺负你……”
柳青隔着十来步远,已经被梁虎的目光看得发冷,好在他并未逗留,已经跨步进了院。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虽然多嘴了,错的却不是她,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她前脚刚进了值房,书吏就告诉她沈大人请她和梁主事去他的值房。
这个时候找她们二人,能是什么事?她要和梁虎一起去,那试探他的事就还得另找机会。
她们二人进了值房,沈延让她将槅扇阖上。
屋里便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人。
沈延穿着绯色盘领官服,冷玉般的脸上剑眉舒朗,等听到槅扇合拢,才渐渐停了笔。
“……永嘉公主的案子,主审有些变动,梁主事将此案移交给柳主事。”
他淡淡道,缓缓抬头看向梁虎,却扫也不扫柳青一眼。
柳青蓦地觉得他好像在生她的气。
“凭……为何?……大人。” 梁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孙大人的意思,不过之后会有其它紧要的案子交给你的。” 沈延平静道。
“其……其实大人,下官手头的案子挺多的,此案还是由梁主事出面吧。”
没人问柳青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小心地插了一句嘴。
她才刚因那事得罪了梁虎,现在难道还抢他心心念念的案子?这梁子是要往死了结么。
再说那案子连尸首都不让看,查起来心里没底,她才不想接。
“什么时候轮到你挑来拣去了?给你什么你就接着。”
沈延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却很没好气。
柳青现在可以确定,他必是生她气了。
梁虎看看沈延又看看她,竟毫不掩饰地哼嗬了两声,也不知是悲愤还是笑,但那神色就好像是她俩合演的这出戏早被他看破了。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他平日虽然对她爱答不理的,但对沈延都是极恭敬的。
沈延却好似没听见,提起笔来继续写他的字,好整以暇地等梁虎表态。
梁虎似是屏着一口气,胸前起伏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
“沈大人,且不论这案子柳主事凭什么得来,单说此案本身,其实已不必再查。因为下官已查清凶手,刚刚已将他带回。”
“嗯,” 沈延笔下不停,“那你将人犯交给柳主事吧,总要由她再审过。”
“……” 梁虎一听这话,拳头上的青筋蹦起来,“鉴于此案关系重大,下官要求审讯时孙大人也在场。”
若是无声无息地将人犯交给柳青,谁还知道这凶犯其实是他抓到的。
沈延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也好,孙大人一半刻的功夫就会回来,到时候再提审。”
这里的事情谈完,梁虎和柳青行礼告退。二人恰巧同时走到槅扇边,柳青下意识地让开一步,请梁虎先走。
梁虎也不客气,大步一迈卷了一股风出去,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柳青咽了咽口水。
“柳主事。” 身后响起沈延沉郁的声音。
“……是,大人。” 方才她就觉得不妙,一听这个声音更觉得不好。
“柳主事,你这几日忙不忙?”
沈延的嘴角仍挂着笑。他笑的时候挺好看的,但她实在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发慌。
“……挺忙的,大人,接这个案子都有些勉强呢。” 柳青笑得露出了贝齿。
“是么?” 他眸光一闪,“我看你一点都不忙,上工的时候还有功夫和不相干的人聊天、闲逛,倒是好不惬意啊。”
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定是她领着五爷出去,被衙门的人瞧见了。
“……大人,那不是不相干的人,那是五……”
谁料他一听这话,似乎更不高兴了:“柳主事,你可明白什么叫身份有别?” 或者男女有别,“那人在刑部无官无职,又是那样的身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可以抬腿就走,无人怪罪,你可以么?”
柳青知道这话用不着她答,半垂着眼眸不说话。
“看你的样子,也并不想接这个案子吧。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案子为何交到了你手上?”
柳青眨了眨眼,细长的手指扣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下官之前是管了些闲事,该不会与此有关?”
上午才刚戳穿梁虎亲戚的事,此时这案子就交到她手上,若是巧合便太巧了。
沈延见她一脸的小心,像是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平展的嘴角才微微翘了翘。
“……” 他叹了口气,“永嘉公主是皇上的妹妹,生前最得宠爱,此案的案情或许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你遇到什么困难就告诉我,若是涉及身份特殊的证人,我与你同去问询。”
“……下官明白……谢大人。”
柳青偷偷觑着他的神色。他眼里少了些责备,多了些关切,那她这挨训是到此结束了吧。
槅扇外,春光照眼,来福在院子里等了她好久,见她垂头丧气地出来,在枝头朝她哇哇地叫了几声。
柳青抬头看了看它,突然有种挨了夫子的数落,被旁人同情的错觉。她便挥了挥手,让它自己去玩。
才是五月末,日光就炽烈如火,晒得人打蔫。
她微眯了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怎么就那么嘴快呢,把同僚狠狠得罪了不说,落一个不知深浅的案子,还挨了沈延一通数落。
若沈延冤枉她也便罢了,偏偏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