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那些排队的人,看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的百姓,但是有些人灰头土脸的,有些人的衣裳像是被火燎了。远远的,这一队人身上散着焦胡味。
她有些好奇,一路看过去,见这队人最终排到摆在衙门院子里的一张书案前。
有个书吏坐在书案后记录。
她见身旁有书吏经过,便问他这一队人是排队做什么。
那人恭敬地答道:“回大人,咱们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会,有座藏书楼。大概半个时辰前起火了,幸亏街坊四邻帮忙救火,那火灭得快,那里面的书保住了不少。这主人家来咱们衙门报案,一则请咱们查查这起火的原因,二则想等咱们把救火的街坊四邻的证词录下来之后,他们对应着人名和住址一一送礼答谢。因为证人多了些,所以张大人就让我们将书案摆到外面来,一个一个问。您看这要是平日,后面的人肯定没这个耐性等着,早走了。这一听人家还送礼答谢,大伙就都排在这。”
“……原来如此。”
这主人家倒是聪明,用这个办法留住证人。
她才要往自己的值房走,却见来福从树上飞下来朝着队里一人的脑袋过去了。
它嘴巴从那人方巾上衔起一条什么东西就要飞走,那人却抬手去拍打它。
柳青忙喊住那人,一脸的歉意。
“这位且慢,我这乌鸦不会乱啄人,应当是有虫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你头上了,它是把虫子啄走。实在抱歉,吓着你了。”
那人看她穿着青色的官服,竟也不怎么客气:“这位官爷,你这算不算是纵鸟伤民?要不是看你还算客气,我可就让我妹夫告诉你们侍郎大人了。”
柳青听得一愣,虽说京师的百姓见官见得多,但敢这么说话的还真没见过。再说他妹夫是谁,跟沈延还挺熟似的。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其余地方都还好,就是裤角和袍角似乎是被火燎过,双脸鞋上沾了些毛茸茸泛白的东西。
“我说这位,” 她本不想管闲事,但是见他如此张狂,就忍不住了,“你排在这难道是你也救火了?”
“是啊,” 那人挺得意,“你看我这好好的袍子,燎成这样了都。”
柳青噗嗤一乐:“你这哪是救火燎的,是你自己烧的吧?”
“诶,这怎么说话呢?” 那人一瞪眼,“我这……”
“嚯,一大早让爷看见挑事的了,今儿运气不错啊!”
衙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一个穿着绣金八宝纹玄色直裰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手里摇着一柄洒金折扇。
第59章
柳青抬头, 见他昂首阔步地朝她走过来,眉边眼角是抖不尽的精神。
看来这人只要不上船,就一切都好。
“见过五爷。” 柳青一听他方才那话,怕他掺和进来, 赶紧迎过去行礼。
“嗯。”
五爷摇着扇子, 歪头瞧了瞧她粉嫩似蜜桃的小脸。
也不知道是休息得好, 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多日不见她似乎更好看了, 穿着这身青色的官服, 比那水灵灵的新荷还要清嫩挺拔。
其实好看的女人他见多了,也没对谁这么上心过。他本可以一路游山玩水地回京,但为了早日见到她,便快马加鞭, 日夜兼程, 恨不能走出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如今又见了真人, 好像比他记忆中的还好看,他不禁再凑得近些:“这什么人,听你方才那意思,这是个滥竽充数的?”
“也没什么,”柳青笑笑,“一点小事。天干物燥的, 要不您先进屋里喝杯茶?”
五爷有些失望, 怎么好像用不上他。
“爷最看不上这种人, 要不爷帮你教训教训他?”
“不必不必,” 柳青连连摆手, ”这点小事哪敢劳您费唇舌。”
她原是想点那人几句, 让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张狂, 可若是这位爷掺和进来,就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了。
“......行吧,听你的。” 五爷看出她不想让他管。
她们说话的功夫,那人一直瞧着,待柳青引五爷经过的时候,那人竟朝着柳青嗤了一声。
五爷听见就不走了:“诶,你这嗤给谁听的?滥竽充数,骗银子。”
柳青心里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
那人被五爷这么一说,羞得脸通红,“你你你”地指着五爷。
他大概以为五爷是柳青的亲朋,跟他说话火气挺大:“我这为了救火,袍子裤子都燎了,这能有假?你是哪冒出来的,凭啥说我骗银子?”
“爷凭啥?” 五爷气得嗬了一声,“行,你既然不要脸,爷就让你明白明白......”
他极少遇到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被那人一激,劲头一下子上来了。
“你看你……” 他拿扇子在那人身上指了一圈,但无奈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干脆拿扇子头一指柳青,“你……你替爷说。”
柳青被他一指,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
他们方才这一通嚷嚷,衙门里已有不少人在瞧热闹了,万一那人的妹夫真是衙门里的人,这事闹大了岂不是伤和气。
她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了。
“爷……” 她跟五爷凑近了些,“要不算了吧,就几两银子的事,咱还是别管了。”
那人竖着耳朵听着,一见柳青是这个态度,反而更来劲了。
“诶,听见了吧?” 他冲五爷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无凭无据吧,以后少在这污蔑人。”
五爷气得冷笑,他污蔑他?他也配。
他朝柳青一挥扇子:“听见没,你要给他脸,人家偏不要。赶紧告诉他!”
“是。” 柳青叹了口气,今日这事是收不住了。
“其实看看你的鞋就知道了,”她转向那人,“你这鞋上沾的应该是柳絮吧,但凡有一点火星,柳絮便会瞬间燃尽,你若真是进过火场,袍子、裤子都燎了,这双鞋又怎会完好,还沾了如此多的柳絮?”
“那......那我救火的时候鞋烧了个洞,我回家换了双又跑回来,还不行啊?”
柳青摇了摇头:“你家是住在外城吧?先帝不喜欢飞絮,所以下令砍了内城里的杨柳树,眼下就只有外城在飘飞絮。
“且不论你去了外城再折返到衙门需要多少时辰,也不论你为何只换鞋而不换外袍和裤子。即便真如你所言,你这一路往返,为何只有鞋面上沾了飞絮,唐巾和外袍上半点飞絮也没有?”
“说得好!”
柳青话音刚落,五爷便迫不及待地给她叫好。
真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这回你服了吧?你这不是骗银子是什么!” 他悠闲地扇着折扇,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你胡说八道,我没骗银子,我救火来着!” 那人红着脸不肯承认。
“诶?” 排在他后面的人听他们说得热闹,探出身子来打量他,”我方才在救火的时候,没见过你呀。”
“对呀,好像没见过你,你骗人吧。” 这人一说话,队伍里好几个人接连站出来指那人。
“你们……你们眼神差呗!” 那人看情况不对,甩了甩袖子就要走。
五爷那个精壮的随从一步蹿过去拦住他。
“急着跑啊?” 五爷笑道,“你方才说你妹夫在衙门里?是他告诉你到这来挂个名就能白领银子的吧!”
那人脸一白,似乎是被他说中了,走又走不了,就这么僵在原地。
五爷扬扬下巴给了柳青一个眼神,让她瞧瞧他也很不逊色。
柳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就怕闹到这一步。
此事因她而起。众目睽睽之下,要是把这位同僚拉扯出来,人家恨不着五爷,只会恨死她。她好端端的,平白在衙门里添个对头。
“五爷,咱别管了吧,犯不上……”
他不松口,那人就走不了。柳青只好一个劲地替那人说情,后来干脆说她知道一家极雅致的茶楼,现在就请五爷去喝茶、吃点心。
五爷原是不想放过那人和那所谓的妹夫,但他感觉到柳青的小手在他胳膊上推了推,脾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诶,罢了,” 他扬了扬扇子,让随从将那人放走,“爷这可是看你的面子。这种人就该好好给个教训,他那个妹夫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是是,小人谢过五爷……五爷您今日是来找小人的?”
她赔着笑脸,引着他往外走。
“对啊,上回跟你说的那事,爷有办法了……”
她们这边一散,衙门里悄悄看热闹的人才又重新走动起来,各忙各的。
远远立在廊下的孙大人脸上阴得能滴出水,他招手叫了个书吏过来。
“方才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书吏便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孙大人沉吟了半晌。他方才沿着抄手游廊过来,远远地就见五皇子和一个布衣百姓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
他是老成精的人,无关己身的事极少掺和,况且这其中还有个五皇子,他更不想现身了,就一直远远地躲着。现在听了书吏禀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人是谁家的亲戚,你去打听打听。” 他吩咐那书吏。
书吏一会的功夫便跑回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听罢便是一皱眉,摆手让那书吏去忙,自己转身往回走。
尚书值房的槅扇一开,沈延抬头,见刚出门的孙大人又回来了,便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行礼。
“君常啊,永嘉公主的案子,得换人了……”
孙大人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得心累,阖上槅扇,随便捡了把椅子就坐下了,又将方才的事告诉沈延。
“……你说说,我才刚把这案子交给梁虎,他居然就做出这等事。这要是被旁人撞破还好,偏偏是五皇子。这公主的案子查出来之后,说不定还得带着他御前回话,万一这事让圣上知道,我这……”
孙大人说到后来,一把胡子都微微地颤起来。
沈延方才见他面沉似水,便从书案后绕出来,此时已坐到他旁侧。
“依下官看,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则,也未必就是梁主事叫那人来的,二则,即便真是如此,这与公主的案子也并无干系。大人为朝廷尽忠多年,梁主事在刑部供职也从未有过差错,圣上不会在意的。”
孙大人听罢,看了沈延一眼。
他有时候真是忍不住钦佩这个晚辈,年纪轻轻的,喜怒不行于色,不管说什么话,脸上都是一副沉静模样。他真想问问他,他说这话他自己信么?
“圣上最重人德行,这点银子他们都要贪,圣上如何能信他。这个案子,无论如何得换个人查。”
沈延随即点点头:“大人说的是,那还是交给方员外吧。” 他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
孙大人抬头盯着他看:“你沈君常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方钰手头的案子都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查这个案子。此事自然是要给柳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