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那小女孩梳着丫髻,发间系着樱红色的丝带,长了张粉团捏的脸、乌亮亮的大眼睛。
她一见沈延便先开了口:“您找谁?”
沈延低头笑道:“我找齐老爷。你是齐老爷的孙女吗?”
“不是,我是柳大人的孩子。” 小女孩极认真道。
“……”
沈延被这句话震了一下,唇角微动。
“那你是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孩子?” 柳青看样子也就刚及冠,哪来三四岁大的孩子。
“嗯……” 小女孩想了想,“……就哥哥被抓走的那天……”
她话还没说完,嘴巴就一扁,水汪汪的眼睛里一串串的金豆子掉下来。
沈延从没有因为一句话就引得一个小娃娃哭起来,更是没有哄过小娃娃,一时竟有些慌乱,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她才好。
“你,你别哭啊……” 沈延伸出大手,试着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外面太湿了,要不你先进去玩吧?”
他也是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员,在人家家门口把人家孩子弄哭了,这算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出来玩的,”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用肉手擦了擦眼泪,“我给柳大人打灯,他怕黑。”
沈延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兔儿灯。兔儿的眼睛鲜红,肚子里透着暖黄的光,乖巧又可爱。
沈延微微笑起来,这灯倒是挺配柳青的。他不是什么都不怕么,怎么还怕黑啊……
被雨水冲刷得光亮的石板路上,响起嘚嘚的马蹄声。
柳青骑着马回齐家,身上百般难受。她的头发已经湿透,背上也湿了一大片,除了这些以外,因为阴天下雨,她脸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雨最大的时候她找了个地方避雨,后来雨小了些她才重新上了马,虽然撑着伞,她身上还是淋湿了。
她走了半晌黑漆漆的路,一颗心砰砰地狂跳。早年她在黑暗中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对于黑暗的恐惧却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极难根除。
好在,她远远地已经望见了那一缕光明。
渐渐地,那光明越来越近,石板路也泛起了暖黄的光。在那光的中心,是两个身影,一个高高大大,另一个是小小的一团。
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在一抽一抽的,那高高大大的人在抚着她的头,似乎是在极认真地安慰她,只是他的动作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得要领。
柳青噗嗤一笑,周围的阴霾渐渐褪去,她被笼进了一片温暖之中,心终于定了下来。
她跳下马,一手拎着提梁盒,一手打着伞,一步步走向那二人。
“……大人?”
她原以为那高大的身影是齐师兄或是师父,走近了才发现站在那光明中央的是沈延。
“嗯,回来了,” 沈延见她走过来,站直了身子对她笑笑,“齐大人是我早年的恩师,我来看看他。”
柳青手里拎着东西,抬了胳膊去蹭自己的脸颊。方才急着赶路没留意,此时她才发觉,一缕头发已经从发箍中挣脱出来,贴在了她的面颊上。
她实在不想在沈延面前这么狼狈,若早知道这人是他,她一定整理整理再走过来,。
然而她蹭了几下都没将那缕头发蹭开,脸颊已经微微泛起了绯色。
她身上还带着水汽,一双眉眼更显得分明而隽雅。朦胧的灯火下,一张白皙的面庞好像日光下的冰雪,美得让人怜惜。
沈延的目光柔和,不觉间已经抬起了手。
他轻轻捻起那缕发丝,极认真的沿着她光洁的额头,一点点将它弯下来,滑过她的云鬓、面颊,轻轻抹到了她微透的耳后。
柳青僵在了原地,从耳根子一路烫到了头顶。
沈延见她呆愣愣地看着他,将手收回了身后。
不知不觉的,他心底里早就把柳青和语清当作了一人,方才一时动容,竟情不自禁了。
他沉了口气,理智渐渐渗透进来,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柳青正觉得尴尬,门里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珠珠,怎么还在门口贪玩?”
齐铮从小门里探出头来。
他见沈延立在家门口,目光定在柳青脸上,便赶忙走到柳青身旁。
第66章
“君常, 你来了。好几年没见你了。”
齐铮上去拍了拍沈延的肩膀,把柳青挡在身后。
方才沈延看她的那种欲断不断的眼神,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沈延一笑:“的确,我只顾着忙自己的事, 好久没来看齐大人了。”
“那快进来吧, 父亲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齐铮笑呵呵地推他进了门, 柳青带着珠珠也一起进去, 车马便留给里面出来的小厮照管。
齐凤山头戴四方巾, 穿了身洗旧的道袍, 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画画。他见齐铮把沈延带进来,便将笔一放,乐呵呵地招呼沈延过去。
齐铮、柳青他们见这二人说上话,便退了出去。
沈延将手里提的见面礼放到一旁, 恭恭敬敬地向齐凤山行礼, 唤他大人。
齐凤山面色红润, 双目明亮,笑起来很可亲:“我致仕多年,可担不起大人这两个字了,还是叫先生吧。”
他上下打量了沈延一会:“君常啊,你的气色稍差了些,最近衙门的事多吧?”
沈延苦笑:“的确是事多了些。”
还不止是衙门的事。
二人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齐凤山笑了笑:“君常, 你今日特意来找我, 是有事吧?”
今日下了雨,天色又晚了, 他这个时候来, 肯定是挺要紧的事。
沈延有些赧然, 但反正他来都来了。
“学生前一阵奉命去了南京,在路上偶然见了一位很像刘家妹妹的妇人。学生虽与刘家妹妹缘浅,却也早已自视为她的兄长。不知您知不知道刘家妹妹嫁到了何处,如今过得如何?”
他原先写给齐凤山的信里也是这么说的,但不知那信有没有送到他的手里。
“哦哦……” 齐凤山一听是为这,眨了眨眼。
十几日前他收到过沈延的信,信里就是问这,但是他不知该怎么回,便干脆当作没收到。谁知这死心眼的小子居然专程跑过来问他。
“……刘家那闺女是……是嫁到了四川,我过年的时候还收到过她的信,她说她家里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也还算宽裕,两个娃娃已经会背唐诗了。”
齐凤山边说边提醒自己记住这个说法。
“是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
沈延垂眸,一边点头一边笑了笑。
她过得好就好。他大老远地跑过来,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就像是在冬日的暖阁里骤然开了窗,寒风冲进来,虽是刺骨的疼,却能让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现在便是彻底清醒了。
齐凤山见他落寞,有些于心不忍。
“其实我老头子看得出来,那丫头心里是有你的,你们两家的事没成,她也是无奈……”
“语清是个好姑娘,” 沈延喉结一动,“是学生没福分……先生您若是还和她通信,请莫要提学生问起她的事……也不知她家里情况如何,万一让旁人看到了信,怕是于她不好。”
“那是自然,” 齐凤山看着他笑了笑,摇头叹了句,“你这个孩子啊……”
也是个实心眼。
他们正说着话,齐家的下人来敲槅扇,说饭菜备好了,少爷让摆在花园里了。
齐凤山要沈延留下来一起用饭,沈延推辞不过,便欣然从命。
雨后天晴。
柳青拉着珠珠的手,小心翼翼地踏着浮着水汽的石板路往花园走。
西侧的六角亭外,红灯笼已经点亮,一串串的散着融融暖暖的光。
柳青见沈延跟着师父一起坐在里面,便有些紧张。
五爷那时提了浴堂的点子,她就觉得还得再加一环,才能让沈延彻底死心。可后来沈延看上去已经相信了,她便没有再做旁的准备。如今她都没和师父师兄通过气,沈延就突然来家里吃饭,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她见齐铮从岔路走到了她们前面,便低声叫住了他。
“师兄,” 她指了指那六角亭,“万一待会说起什么,还求师兄帮衬一二。”
齐铮嘿嘿一笑:“那还用说,包在我身上。”
他一直都不知这个妹妹到底是什么身份。父亲不肯告诉他,他也不追问。他以为她只是担心沈延看穿她冒名顶替的事。
几人在凉亭里落座,沈延见了柳青,果然问起她的事。
“说起来,柳主事怎会住在先生家里?”
“下官年幼失了双亲,流落到京城,” 柳青怕旁人开口说岔了,便立刻回答他,“师父见下官可怜,便收了下官在家里做做杂事。后来下官又跟着师父学查案的本事,师父心疼下官孤苦无依,又认了下官作义子。之后下官便一直住在师父家里了。”
“原来如此……柳主事原是哪里人?听口音倒是听不出了。”
“下官……”
“君常啊,” 齐铮压过柳青的声音,给沈延倒了杯酒,“咱们至少三年没见了吧?父亲总念叨你,又见不到人,这杯是不是该罚你?”
沈延极少喝酒,但是他确实连着三年多没来看望师父了,年节的时候也只是派人给齐家送 些节礼,现在想来觉得很过意不去。
“是沈延疏忽了,确实该罚。”
齐凤山笑着摆摆手,沈延却已经一饮而尽。
“原来您就是沈大人啊?”
说话的是坐在加高椅子上的珠珠。
“是啊。” 沈延对她笑道,“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您以后……能不能少训柳大人?他会怕的。” 珠珠仰着小脸,似乎是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才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