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裴家儿!”他突然呼唤一声,抬起一臂,指着前方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对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该受。但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来一统,如今是否依旧乱王割据,贼枭称霸,兵革殷繁,乱战不休,谁能料知!”
“朕不悔!”
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朕这一辈子,有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嫮儿母亲。一个,便是你的父亲。”
“朕有罪于你的父亲。”
“朕早也说过,会有一个交待。”
“已让你们等太久了。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一刻也不会——”
皇帝话音未落,突然,人笔直地往后仰去,倒向了他身后的铜钟。
伴着大钟所发的一道受撞的震颤长嗡之声,皇帝翻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
裴萧元冲上,叫了几声,不闻回应。他俯身,当将皇帝那下俯的脸容小心托起,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体里烧。
他心一紧,立刻矮身蹲下,将皇帝负在了后背之上,背起,转身便迅速下楼而去。此时老宫监也闻声冲入,见状,脸色登时惨白,然而,仿佛这一切又是在他预料当中。他在两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随在后。
裴萧元背着皇帝,一口气不停地下了镇国楼,又将人抱送上了马车,疾向皇宫而去。
紫云宫中,皇帝领裴萧元去后,絮雨继续留在那里伴着儿子。夜渐深,小虎儿睡去。皇帝和他却仍未回。絮雨心绪有些紊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无意扫过殿隅的案头,视线定住了。
那上面摆着一只金平脱圆盘,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刚回宫时皇帝用来装丹丸的药盘。
她冲了过去,一把掀开蒙住的一块布,盘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絮雨心猛地悬起,扭头出去,叫人带那司药的哑监过来。哑监垂泪,跪地一阵比划,絮雨脸色登时惨白,心跳如雷,转身便朝外冲去。
她才奔出紫云宫,便撞见裴萧元背着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内后,将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唤太医。
皇帝歪靠在榻上,闭着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渗出了几缕血丝,然而,他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似完全没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
絮雨冲上去,抖着手,为皇帝擦拭血丝,又抓住了皇帝那滚烫的手,眼泪滚了出来。
皇帝慢慢睁目:“莫难过。阿耶早就盼着这一日了,嫮儿你是知道的。不管她还愿不愿见阿耶,阿耶总是要去寻她的。”
絮雨汹涌流泪。
“莫哭。”皇帝轻轻为她擦泪,望一眼那道正冲向太医的焦急的背影,示意她附耳过来。
“记得裴家儿从前在苍山背过一次阿耶,阿耶感觉甚是妥帖,念念不忘,一直想叫他再背一次,只是不好说出口。今日总算得偿所愿,阿耶很是欢喜。”
皇帝微笑着,轻声说道。
正史载,献俘礼当日深夜,皇帝在接见完群臣后,油尽灯枯,从长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脱,驾崩于紫云宫西殿。
而野史和民间皆说,皇帝实是因临朝后期沉迷修道,为求长生,误服过量丹丸,方暴毙而亡。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走前,公主驸马皆在床榻左右相伴。皇帝将他二人之手相握之后,含笑溘然而去。
而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国庆结束之后公布于世的。
“铛——”
“铛——”
“铛——”
大丧的钟声,从皇宫的深处里传出,惊动长安数百寺院,东西南北,纷纷跟随。
在满城到处撞动的大丧之音里,郑嵩在家中书房里惊起。百官匆匆忙忙,赶往皇宫。裴冀带着皇太孙李诲,跪在梓宫之前。
钟声传到鸿胪寺附馆和众多的进奏院。那些尚未离开长安的藩夷使者们披头跣足,不能自止。
钟声传到西市。执勤的顾十二和众卫士下马,扑跪当街,痛哭流涕。
钟声传到簪星观。观门口的香客止步,惊惶议论。对面,那正在殷勤招揽客人的卖花娘止了卖声,慢慢放下了手中一枝开得娇艳的桃杏花。
钟声传到永平坊。一边抱哄她去年生下的小儿,一边在骂人偷懒的高大娘猝然闭口,快步走到家门口,眺望皇宫方向,片刻后,抹了下眼,吩咐人除下门前彩灯,改挂白色灯笼。
钟声也传出了城。沿以长安为中心而辐射开的驿道上的无数驿站,遍传各地。半个月后,将响遍九州。
野道上,一名背负行囊的老者听到,停了骡,转头遥望了片刻,于道旁下拜,向着长安的方向,行了一个叩首之礼,随即,他起身,带着行囊,继续上路而去。
第161章
皇帝命葬他在昭德陵侧,丧礼以日易月,三日便敛,长安官吏百姓,出殡三日释服,无禁嫁娶饮酒食肉。地方类推,方镇岳牧,只限在治所举哀,三日出,不得惊扰治下百姓。
遗诏最后一言:受命终毕,朕思厥疚。一概未竟之事,交皇太孙登基后断决。朕无有不允。
照制,皇太孙李诲在灵宫受群臣跪拜,登基为帝。
新帝领群臣告公主,恳求以当有的大丧之礼举哀。公主悲恸之余,仍命照先帝之意实行,勿要违逆,新帝含泪遵从。
国葬毕,新朝起始,年号定为继业,将从下一年启用。
在新帝于金殿举朝的第一日,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在群臣纷纷上贺表时,御史大夫郑嵩出列,上了一道奏章,请求朝廷为从前蒙冤,至今仍未得受当有清徽的旧神虎军正名。
在他的奏章之后,附有另一份陈情书。书已残旧发黄,竟是当年崔氏带着孤子跪在皇宫门外所呈的那一道请求为哗变将士代罪的奏书。时至今日,书末崔氏以血所留的指印虽也因了时逝而变了颜色,但却依旧清晰可见。
郑嵩言,此时上这一道奏章,无半分对先帝不敬之念,相反,是为进显忠孝,秉承先帝固有之心,为宗社之盛,为社稷之昌,激励臣民,与国休戚。更叫百辟卿士忠臣良将齐心辅弼,从今往后,无党无偏,共保社稷,天平地成。
崔氏旧书在群臣手中传递,朝堂立刻发出大片共鸣之声,众臣纷纷同请。
最后,陈情书传到少帝手中,他阅毕,热泪盈眶,登下宝座,朝着太庙方向,泣泪下跪。
少帝顺时应人,颁布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追封昔已故神虎大将军裴固为上柱国忠勇卫国公,加司徒,配享太庙,追封崔氏为懿寿郡君,追封裴怀光为云麾侯,归德将军,各追封一同追随裴固出关牺牲的八百将士以勋爵,对家眷和后人予以加倍赈恤,所封之爵位,子孙承袭,代代不止。
不止如此,少帝再颁诏书,在镇国楼那一幅天人京洛长卷之旁,为裴固和八百英灵以及过往全部曾亡身殉国的将士立庙,以铭记忠烈,好叫香火永享,千载不朽。
立庙日,少帝领百官到场,并将昔日神虎军旧部、老军、八百英烈的家眷请来,待以上礼。他们和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长安民众一道,万众齐聚,共同见证立庙。
礼官宣读由少帝亲撰的祭文,当诵“奋剑提戈,赴汤蹈火,身化原野,义名长存”时,人人眼含热泪,沉痛不已,而当诵“重义轻生,以一生之短,照千载之公”时,又激起了满场的慷慨昂扬之心。“天地长久,山河无绝”的齐诵之声,震动顶钟。
立庙完毕,朝廷又宣,今寇贼已平,国无大事,即日起,除谋反大逆、妖言惑众、杀主叛上、官吏枉法受贿等不可赦者,大赦天下。并将庶令安逸,减徭劝农,使天下人得以继续产业,休养生息,以不负烈士为国为民,捐躯之功。
敕令宣布完毕,迅速传播开来,万众跟随百官,遥向新帝,齐齐下拜。一时之间,山呼万岁之声,从镇国楼起,响彻周围,久久不息。
……
“看画去喽!看画去喽!”
一名小童牵着家人之手,口中嚷个不停,欢天喜地,一蹦一跳,走在街道之上。
他们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同向的人流,去往同个地方,那便是镇国楼。
大丧礼毕,忠烈庙立。
新帝虽然年少,然而登基之初,便连施举措,英果中显表仁爱,实为天选之君。朝廷焕然一新,百官心悦诚服,军民感恩戴德,举国附心,上下振奋。
在民众的翘首期待中,镇国楼也终于得以开放了,允人按照次序入内,参观天人京洛长卷。消息传开后,满城之人奔走相告。清早,坊门才开,许多人便迫不及待地出来,争相涌向开远门,好第一时刻目睹那一幅期待已久的传说中的绝世名画。
人流不绝的街上,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逆着观画人的方向,驶出城门,最后,停在了一座幽静的女道观前。
絮雨从车中下来。老观主迎她入内,殷勤引她到了后面的一方宁静院落之前,随即止步。
这里便是王贞风出家修行的道观。
絮雨独自入内。王贞风正在庭院的一株云松树下煮茶抄经,忽然看到絮雨到来,急忙放下笔,过来拜见。
她在此修行已有一二年了。前些天,因她那曾是裴固旧部的父亲受到追封,阿弟得了荫恩,家中求亲之人便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她在此的生活,也受了些打扰。
絮雨和她寒暄了两句,问她近况如何。
王贞风微笑道:“多谢大长公主关爱。先父仰神虎大将军而入庙,得享香火,阿弟从此前途无忧,我再无挂心之事。一切皆好。”
絮雨也笑着点头:“我阿姐呢,她近来身体如何?”
当日卫茵娘从苍山回来后,也到了这里,与王贞风同住。
王贞风道:“她已好了许多,今日提香篮去了后山。我领大长公主去。”
道观后门出去一二里地,一条野水之畔,卫茵娘撮土,焚起两炷清香,再往河里依次放下两盏水灯,闭目祝祷片刻后,坐在水边一片草陂之上,定定望着水灯远去,神情似是悲伤,又似慢慢显出了几分释然。
絮雨不敢打扰,悄然停在她的身后。
“阿妹放心。”
片刻后,她的目光从那两盏在水里不停打旋而去的灯上挪移开来,转头,向着絮雨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阿姐并非执着旧事不放。这二人也不值阿姐如此。只是,不管生前如何,总归和我有过枕席交情。今日方便,便一并在此,各放一盏水灯,算尽我最后的一分心意罢。”
絮雨快步上去,将她从水边扶起。
此前她一直卧病,此刻打量,颦眉舒展,气色看去,果然已经好了不少。
絮雨放心了些,挽她一臂,两人并肩慢慢行回。
“阿妹,你与靖北侯快要出京了吗?”卫茵娘问道。
令狐恭继裴冀之后,也结束多年外任,如今调回长安。甘凉同时失去两位资历深厚的重臣,边镇空虚,而彼地远控玉门,人兼北藩,地杂西戎,式遏斯重,非一般臣将可以镇守。放眼朝廷,恐怕非帝师裴萧元莫属。
他年少长于甘凉,通晓风俗民情,更兼器宇沉毅,才干不凡,又深具威望,正合分符朔北,抚众怀边。
少帝下诏,册封他的皇姑,原寿昌公主为至尊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裴萧元则以功进封靖北侯,持节八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河西都督兼节度使,集三职于一身,不久,便将要出京北上赴任。
絮雨点头:“是。此正合我与郎君之愿。我今日来此探望阿姐,也作告别。”
卫茵娘转目,视线落到她的脸上。
因大丧才过不久,她依旧服孝,通身无任何的修饰,但这丝毫也无损于她的神彩。比之数年前初见之时那带着几分清冷的少女模样,如今的她,不但益增花润玉泽般的美貌,更是眉目含光,唇吻带笑。这如云端神女般的从容之态,实难描摹,不可方物。
卫茵娘深深地凝望,自惭形秽之余,更多欣喜。她的脑海里浮出从前那位俏皮小郡主的活泼模样,眼角忽然红了,笑道:“阿姐想起一个地方,倘若能和阿妹再去一次,此生便再无遗憾。”
辅兴坊,巷子的尽头,那胡麻饼的店,依旧还在。饼娘子比絮雨初来长安时看去的样子越发苍老,耳朵阻塞,听不清楚,眼睛昏花,看不清人,摊子由她认养的一个小孤女张着,她便靠坐在墙角,脚边趴着老黄狗,一人一狗,昏昏瞌睡,觉察似有客人到来,张开一双昏眼,依稀瞧见似是两个女郎,赶忙又絮絮叨叨提醒,如何才能做出又香又脆的胡麻饼,客人不来便罢,来了,吃过一回,不管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也定会余香萦鼻,念念不忘。
“……我家才是长安最好吃的胡麻饼店!想当年,定王府的小郡主和卫家的小娘子都爱吃!可不是西市那个靠卖弄皮相才勾住了客人的胡女能比的!”老妪又骄傲地嘟囔了一声。
小妮子十二三岁,打扮清爽,动作麻利,去年将要被人卖入小妓馆时,来了这里,惊见两个仙女般的美貌女郎到来,忙为二人擦拭坐处,听到老妪如此说话,不禁面红,慌忙低声解释,老阿姆年纪大了,总爱如此吹嘘,请她们不要当真。
卫茵娘不言,望着齿落将尽,枯瘦驼背的老妪,眼睛慢慢再次泛红。絮雨笑问生计如何。小妮子见她态度亲善,这才定下心神,一边做事,一边欢喜地道:“我听阿姆讲,她从前险些支不下去了,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小郎君,吃完饼,夸说好吃,后来,也不知为何,附近那些官兵巡街肚子饿了,便会找来买饼,还从不欠钱,慢慢吃的人越来越多,阿姆积攒了些钱,就买下了我,往后我来卖饼,给她养老。”
“阿姆总是说,那个小郎君定是神仙下凡,点化人来,家里运道才转了好!”
“多多地放些胡麻。”卫茵娘望一眼絮雨,转过脸,悄然拭泪,随即也笑着吩咐。
小妮子应了一声,抽拉风箱,加大炉火。胡麻饼鼓胀,阵阵焦香,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