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卫茵娘将刚送上的饼轻轻推到絮雨的面前,絮雨像小时候那样,咬下了大大的一口。
“阿姐,你也吃。”她笑道。
卫茵娘如她小时那样,替她抹去唇角沾的几颗胡麻,再自己拿起饼,咬了一口。咀嚼间,二人慢慢对望,忽然,各自微微红了眼眶。
“怎的了?是不好吃吗?”
小妮子不安地问。
絮雨和卫茵娘再次对望一眼,这一次,眼里含泪,却都笑了起来。
“好吃。”
二人不约而同地道。
留了钱,絮雨和卫茵娘同坐一车,回往道观。
她闭目,懒洋洋地靠在卫茵娘软绵绵的胸怀里,任她双臂抱着自己,嗅着她领口里散出的幽幽馨香,恍惚间,犹如回到幼年的时光,她吃完香喷喷方出炉的胡麻饼,心满意足,正行在回王府的路上。
可是,在她的心里,又清楚地知道,便如那青春不再的胡麻饼娘子,缅怀的旧日时光,终究是一去不返了。
在这段马车路途的尽头,等待着她的,不再是阿耶和阿娘了,而是裴家的儿子,她的驸马和郎君。
“阿姐,你将来有何打算?”絮雨闭目,轻声问道。
卫茵娘俯首,含笑正用手指轻柔地替她理着一绺不听话从发簪里跑出来的秀发,随口道:“阿姐往后便和王家女郎作伴,长安多一女冠子。”
“可是王家女郎,将来或也会有别的际遇。”
“阿姐,袁值便要去秦州了。你无半分和他同去的念头吗?”
顿了一下,絮雨睁眸,又问。
第162章
纤指蓦停在了发间,她未应话。
“阿姐,其实他对你有意,早在我刚回长安没多久时,我便猜到了。”絮雨从她怀中慢慢坐起身,继续说道。
卫茵娘眼睫微微一动,抬眸望向她。
“便是你受刑的那个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去探望你,在你屋中看到一瓶伤药,你应是不愿叫我发现,当时立刻收起,我却已瞧见上头有太医的简记。这简记是不同太医制药之时为区分而留,外面人是看不出来的。后来,我疑心你和李延仍有往来,想知道宫中谁人给你送的药,借故私下去查了下那太医当时的出药记录,竟是袁值。”
“他奉命对你用刑,以他平常手段之狠辣,竟未下重手,过后又给你留药,怎可能仅仅只因你是女流,故那时我便疑心,他或与你有些渊源。”
卫茵娘想也记起了当时的情景,面孔不由涨红,美目中露出惭色。
“阿姐!”絮雨立刻握住她手,“你不必有任何愧疚,更无须瞧不起自己。你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是老天和别人一直在亏待你。你这么美,又如此好,谁爱上你,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卫茵娘低头不言。
“昨日他来见我了。”
卫茵娘抬目。
“他的来历,我此前早就从赵伴当那里知悉了。他祖辈皆是石匠,籍在宫廷,世代为皇家开凿佛窟。他从生下起,便注定一生要在石窟中渡过。他父亲因技艺出众,做了大匠,当时正是景升朝的最后一年,变乱即到,然而人人无知无觉。太子为表孝心,欲为太后在崖壁上造一十丈巨窟祈寿,命必须在寿日到来之前完工,当时时日已经不多了。石窟丞为了赶工,不顾工匠死活,逼迫他们日夜在崖壁凿洞雕像,每天有人死去。他父亲出言,为工匠求命,反被石窟丞加以杖责,不久病死。他气不过,伺机杀死石窟丞,没来得及逃脱,被抓住,本是要斩首的,也是他命大,当时被太子派去监巡窟事的人,便是阿姐你的父亲。他亦同情洞窟石匠的遭遇,然而顶着太子为太后尽孝之名,也是无可奈何,得知此事后,见袁值是个少年,便以此为借口,改判流放。”
“袁值就此捡了条命,和一众同要流放的刑徒关了些日子。押解之人当时大约也是听到了些消息,无心此事,被囚徒寻到机会逃散开来,袁值趁机逃亡,遇到了当夜正带着我逃命的赵伴当。”
卫茵娘怔住,眼中露出吃惊的神色。
絮雨继续道:“赵伴当说,他回宫的那几年里,始终找不到我,以为我已不在,愧疚万分,不愿再在宫中留着,求我阿耶许他守陵。直到几年前,我回来了,他才回了宫。至于袁值,赵伴当在当初回宫后,得我阿耶许可,破格开恩,叫他未经常规门道,直接以阉人身份入了宫,起初负责营造之事,后来,我阿耶认为他能干可用,寻个借口,提拔了起来——”
此时马车回到了道观,缓缓停在门前。
车门开启,絮雨看见裴萧元已来接她了,正立在不远外的道旁。
她和卫茵娘下了马车。卫茵娘向他敛衽行礼,他点头遥还一礼,随即继续静静等在那里。
絮雨将卫茵娘送到道观门前,停了步。
“阿姐。”她执着卫茵娘的手,对上她那一双依依不舍望来的美眸,轻轻唤了一声。
“袁值托我给阿姐你带一句话,他明日便出京去往秦州奉事,此生应是不会再回长安了。他自知出身卑微,长安又是阿姐出生长大之地,想有许多旧日记念,他也不敢强求阿姐同行。明日他会在开远门五里外的潏水桥边,等阿姐你到黄昏。”
卫茵娘不答,面容有些苍白,显是心绪紊乱所致,片刻后,发觉絮雨依旧未去,仍在伴着自己,转头望一眼那道身影,醒神,唇边露出了笑意。
“靖北侯在等你。你去吧。我知晓了。”
“阿姐珍重!我去了!”
在卫茵娘含笑的注目中,絮雨最后抱了一遍她,放开,转身离去。
裴萧元立刻朝她走来,将她接上马车,自己骑马在旁,同行而去。
絮雨探头出了车窗,看见卫茵娘仍立在道观之外,向她挥了挥手。
卫茵娘一直停着,依依目送,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这才转身,心事重重地低头走了进去。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在回城的郊道之上。天气媚好,暖风习习。絮雨卷起车帘,人趴在车厢的窗棂之上,托腮望了出去,最后,当目光落到车外人的身上,凝视了片刻,心情转为安宁,最后的一丝惆怅,也消去了。
裴萧元以为她在观赏道旁野景,不以为意,片刻后,发觉她目光好似停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终于忍不住,问:“你如此看我作甚?”
她眸光微动,向他招招手。他骑着马,倾身朝她靠了过去。
“裴郎好生英俊。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郎君。”她在他的耳边,顺口道了一句。
“我在想,等去了甘凉,闲来无事,须趁裴郎容貌正好,画几幅存着。免得将来裴郎老了,小辈们不知裴郎美。”
裴萧元面皮一阵暗燥,心跳都快了几分。若是此刻人在屋中,必是要好好回应她一番的。但此刻,他看向周围之人。离得最近的杨在恩坐在马上,两个眼睛只看着前方,眨都没眨一下。应是不曾入耳。
他暗呼口气,若无其事坐直了身体,唇角却是叫人难以察觉地微微翘了一下。
“我已送走他二人了。”他赶忙又岔开话题,免得他的公主如此继续拿他取笑。
絮雨莞尔,不再招惹他,顺他话问:“都说了什么?”
今日也是宇文峙和贺都出京各自归去的日子。昨日少帝在宫中为二人设下饯宴,裴萧元作陪,今日一早,又亲自送二人出开远门十里地,随后,赶回这里接她。
贺都豪气干云,别亭里饮下最后一杯酒,说大彻城一战,叫他彻底服气,认定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分开之前,定要和他结拜兄弟。
他比裴萧元大两岁,又自作主张,将未至长安的阿史那也拉了进来一道结拜,以自己为长,裴萧元居中,阿史那为幼。裴萧元一口应下。
因这主意来得突然,身边未带香火,便撮土为香,在路边结拜。贺都喊宇文峙,问他要不要一同结拜。他充聋作哑,作没听见。两人便不管他。结拜完毕,贺都极是欣喜,又约定日后每年秋日,他都要北上一次,和裴萧元一同狩猎北境,切磋功夫,到时,天苍野茫,兔肥鹰飞,携酒作伴,走马射猎,岂不快哉。
至于宇文……
听贺都又定下这个每年的秋狩之约,再问他参不参与,他不应入伙,也不应不入。
絮雨听到这里,笑道:“他向来矜持。想是心里一百个愿意,口中不肯说罢了。我赌他定会来的。到时便就热闹了。”
确实,宇文阴阳怪气惯了,年岁也最小,裴萧元自然不会计较,随后目送他二人领着随从在岔道口分道扬镳而去,自己也待回城之时,不料他竟忽然拍马而回,附耳道了几句话,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叶阿公飘然而至,特意给他画了一幅洛神图,当世实独一无二,他将永久珍藏,又问裴萧元,有无阿公亲赠之画,说完,哈哈大笑而去。
裴萧元疑心他故意在气自己。
古人言,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
做人须胸怀宽广,包容万物。
他怎会和宇文这形同小儿的斗气之举计较。
就算那事是真的,他至多不过是有阿公的画,怎比自己,有阿公带大的她。然而,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爽。此刻听她竟又这么讲,愈发暗盼宇文日后勿去。
他不想再看见他了。
“你在想甚?”絮雨说完,见他半晌不言,不禁好奇发问。
裴萧元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摇头道是无事。
这时,距城门也是不远了,对面忽然来了一个骑马之人,正是青头。他东张西望,忽然,远远瞧见这边,眼睛一亮,催马嘚嘚嘚地一溜烟跑来,到了跟前,嚷道:“公主!郎君!你们猜,谁回来了?”
他这么一说,裴萧元便猜到了,问是否舅父崔道嗣有了消息。
此前,崔道嗣为着养伤,连封功的献俘礼也无法回来参加,人人都回来了,独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谁知接着,大丧噩耗传去,他悲恸不已,连夜动身回来,奈何先帝简葬,以日代月,他人还在路上,国丧便已完毕。
算时日,他差不多也该到了。
青头不住点头。
方才永宁宅里来了崔舅父的一个随从,说他已近长安,因腿伤发作,一时又无法上路,只好暂停在了临皋驿,打发人先给郎君送个信。
“另外还说,阿史那王也来了。他二人一道来的!”
此前献俘之礼,阿史那自己没来,派使者参会,以表对圣朝臣服。圣人以皇王之道待之,对使者言,只要阿史那诚心称臣,则既往不咎,朝廷将予以正式册封。不料,言犹在耳,圣人已是驾崩,阿史那感圣人之德,遂亲自护送崔道嗣回长安。
裴萧元和絮雨对望一眼。
“他人呢?”
“好像是说,去南山寻大长公主请罪去了!”
大丧结束过后,为女儿能继续静养,大长公主带卢文君去了位于南山的别院,在那里住了已有些天了。
二人简短商议了下,放心不下,一致决定去南山看下情况。至于崔舅父那里,让青头回去将消息转给伯父裴冀,请他派人接应一下。
吩咐完毕,二人转向,立刻又赶往南山。
第163章
山麓之中,在一片噪晴的鸟鸣声里,浓荫深处,那始终紧闭着的两面黑漆大门终于打开了,从中快步走出来一名年老管事,向那跪在卢家门外阶下的人作了个揖,随即道:“你快走吧!大长公主不会见你的!”
承平如此跪地已有一个时辰了,他抬起头:“求老丈再替我传一话进去,便说,我是诚心负荆请罪而来,求大长公主赐见。只要她能消气,便是要我以性命偿罪,我亦甘心领受!”
管事见他油盐不进,连连叹气,拂手:“你怎不听人言?大长公主要你命作甚?她说不见,便不会见的!你听我一劝,还是赶紧走吧——”
话音未落,只见门后又躲躲闪闪地出来了一个少年,走到承平面前道:“阿史那,你便是跪到天黑,也是无用!这次我阿娘真的对你痛恨至极,你再不走,她发怒,怕是要不好看了!”
承平攥住了卢文忠一臂。
“你阿妹如今怎样了?”他低声问。
“她没事了!”
卢文忠担心被母亲看到了责罚自己,一边回头看着身后门里的动静,一边推承平起来。
“阿妹什么都记起来了,唯独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每天开开心心,高兴得很呐!你放心吧!”
承平一呆,似喜似悲,愣怔之时,门里传出一阵杂乱的步履之声。
卢文忠扭头,看见母亲身边的管事娘子领着十几个健妇赶了出来,各执棍棒,气势汹汹。又有家奴抬了只净桶,正从侧门里拐出,所过之处,丫头婢女,无不捏鼻纷纷后退,不禁顿脚:“坏了坏了!叫你不听!快走罢!”说完自己慌忙躲了起来。
家奴将那一只满装黄白之物的净桶抬了出来,一时臭气熏天,承平依浸在思绪当中,定定跪在阶下不动。管事娘子领人呼啦啦地涌出门来,叉手停在腰上,打量一眼,冷笑:“有酒不喝偏喝醋,良言难劝该死鬼!来人,把这混东西打远了,再叫他尝尝咱们给他备下的醒脑汤,省得弄脏了家门,晦气!”
她一声令下,十来健妇便冲了上来,举起棍棒,没头没脑向着承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