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我是说,我那时就知错了。那一顿鞭抽,我也受得心甘情愿。虽然我后背至今都还留有当日鞭伤,每到阴雨天气,伤处便酸痛难耐,往往叫我夜不能寐,并且,此种痛楚,恐怕将会伴我一生,但我真的甘之如饴。”
“对了,你名也带雨,岂非上天注定?此为你留我的印记,叫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你了。”
他分明满口胡言乱语,听起来却若充满深情。
絮雨此时连生气也忘了,只觉诡异万分,浑身汗毛陡然竖起。不知此人怎的像是撞了邪,突然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真的错了!”只听他继续又道。
“你走后,我日日都在懊悔,恨当时没能拉下脸亲口向你认错。这几年我天天都在想着如何能再遇上你,上天可怜,竟真叫我得偿心愿。你瞧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他走到石室洞口的一个角落,絮雨这才发现那里多了一只用黑布蒙着的看起来像是鸟笼的物件。
果然,在他抽掉黑布之后,露出一只小巧的鎏金云母架站笼,那横杆上立着一只红头绿毛小体鹦鹉,脚上系了根细金索。只见他提着鸟来,回到她的面前,稍稍逗弄,鹦哥便道:“我错了,恕我罪罢!我错了,恕我罪罢!”
絮雨瞠目结舌。
宇文峙笑眯眯道:“这鸟是我来长安后无意看到的。当时我就想到你,买了下来,好叫它伴你玩。”
絮雨还没反应过来,见他说完,竟顺势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一手提鸟,另手牵住她一角衣袖,仰面望她,轻晃她手。
“我错了!我是真的想你原谅我——”
絮雨吓了一大跳,赶忙自他手中扯回衣袖,后退了几步。
“你给我起来!再胡搅蛮缠,明日这里你叫别人来画完!”
宇文峙这才慢吞吞自地上起了身,道:“这是我从前欠你的。何况在我心中,你便如同玉人。向心上的玉人跪上一跪,又算得了什么。”
絮雨皱眉:“世子自重!你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宇文峙面不改色:“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了。那你原谅我罢!往后我一定改邪归正,你叫我做甚,我就做甚!”
他说着话,那鹦哥也在旁不停地跳着,嚷“我错了,恕我罪”,石室内一时只闻聒噪声不停。
絮雨被吵得头晕脑胀,急忙叫他止住鸟语。
宇文峙朝鹦哥吹了声哨,这扁毛果然收了声,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怎样,你喜欢吗?”
他巴巴地望着絮雨,满脸都是讨好之色。
事情会变成这样,实在是絮雨不曾料想过的。她不知这宇文家的儿子到底何意,怎模样如此大变。尚犹疑间,只见他又变了脸,探手便往鸟颈伸去。
“你做什么?”
“你不喜欢,我留它还有何用?本来就是为你买的!”他的语气满不在乎。
絮雨实是无语,只好道:“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养它不便。好好的一只鸟,你说杀就杀,叫什么事?”
“我又错了!”他立刻收手,神色懊恼。
“你若只是养它不便,我暂时代你养。等我有空再多教它些话,下次带来说给你听!”
对着如此一个反复无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絮雨也只能如此了。想了想,终于还是正色道:“宇文世子,我不知你为何要说方才那些话,但你若真有悔改之心,自然是件好事。但愿往后你能记住今日,凡事三思,多存几分宽容。”
“是,是,所以往后我还需你多加提点,这样我便能少犯些罪孽!”
絮雨懒怠再与他饶舌,看他一眼,朝外走去:“我去睡了。这里的事再一二天就能结束。世子你也回吧。”
他立刻拿起一支火杖,举在手里,一路体贴地照着,殷勤送她出了石室,一直护到去往禅院的路口,在她再三催促之下,这才停步,一动不动,目望着她的身影消失。
此时他撒手,丢掉手中火杖,杖头扑到地上,闪烁明灭间,火慢慢熄去。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昏黑。
一柄闪烁着寒夜水光似的清湛利剑,自后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宇文峙,你且听好,恨我无妨,但你若因此迁怒于她,把主意动到她的头上,敢对她有半点不利,汝必为我敌。”
“此为告诫!”
一道冰冷话声发自他的脑后,伴着闪掠而过的剑光,宇文峙头顶发冠玎铮断裂,掉落在地,他一头的乌黑长发纷披而下。
身后之人收剑归鞘,迈步离去。
宇文峙慢慢转身,盯着那离去人的背影。
“裴二!”他忽然冲那背影唤了一声。
“你便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会动她。但你以为是因你的警告?”
“你也听好。我不动她,因她便是我想了三年的心上玉人。这话我方才当着她面就说了。你敢吗?”
他笑了起来。
“她不喜欢我杀人,那我就不杀。她喜欢好人,我也可以做好人啊!这有何难?你不容我接近她,也容易,叫她和你恢复婚约。到那时候,你才有资格和我说这句话!”
宇文峙哈哈大笑着去了,笑声畅快听起来畅快无比。
天明,骑射局的奚官从它的主人手中将它收回时,发现宝马浑身汗湿,不停地打着响鼻,显得兴奋至极,显然这是在城外跑了原路才回来的,又听到裴萧元吩咐自己打理一下,往后多放它出来走走,赶忙连声答应。
裴萧元走在晨雾朦胧的街道之上。
昨夜后来,他在城外遛马到了天明,终于跑得这畜生心满意足,他自己却头发潮湿,浑身衣裳也被夜露打湿,黏腻腻不甚干爽,欲先回往住所换一身洁净巾裳。快到时,望见刘勃站在门外,正和门内睡眼惺忪的青头在说话。
看起来应是他大早就来寻自己了。
“郎君回了!”
青头叫道,忽然看到他的样子,又惊讶地嚷:“郎君你昨夜后来去了哪里?怎的成这模样?”
刘勃上来低声耳语几句,裴萧元衣裳也来不及换,转身与刘勃一道匆匆离去。
第33章
次日再一天,石室内追福画基本完工,再半日,收尾毕,王府的管事也在,说酬金过后会安排送付。絮雨将晾干等注意事项交待了,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此时她无事放松下来,难免便会回想前一夜发生的事。眼前浮动当时宇文峙那全不像个正常之人的鬼样子,越想越觉得蹊跷。
她从小受阿公训练留意作画对象的细节。放到人的身上,除去外貌特征,她也习惯捕捉人面上的不同的细微表情区别。再仔细回想前夜他变奇怪的分界点,好似是在他问出那一句话,她开始回答的时候。
记得当时她向内,而宇文峙面朝石室之外。她说话时,他状若恍惚,注意力也似在外,而不在她这里。
不止如此,此刻再回忆从他嘴里出来的那些话,总有一种感觉,他仿佛是在说给别人听的。
难道前夜那个时候石室之外有人,宇文峙知道,只她浑然未觉?
絮雨心里揣着疑问。离开出坊门时,向守门人打听前夜半夜时分都有谁曾来过。
此地人少,平日若无特殊事件,坊门只开这一个,又是半夜,有人来过的话,守门人应当会有印象。只是这些人平素捧高踩低,直接问,未必肯说。
“我是替西平郡王府在慈恩寺作追福画的画师。前夜郡王世子来石室看画,今早我于洞外发现一杆马鞭,却不是世子落下的,应为别人所有。你可记得还有谁也来过?知道了,好将马鞭还人。”
守门人信以为真,称来过陆吾司司丞,他和郡王府世子是前脚后步到的。
絮雨一听,心中雪亮,当场气得指尖发凉。
虽然不知裴萧元半夜三更来找自己何事,但宇文这小畜生的那点心思,她已是了然于心。
竟然会让裴萧元将那等可怕的场面全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她并不在意他如何想自己,但在赶回城北的路上,她每想一次当时的情景,便深觉羞耻一次。
那样的情景,若不解释清楚,日后碰上,岂非无地自容。
一回城北,她哪里都没去,立刻先找青头,问裴萧元人在哪里。
这回便是半夜,她也想等。却不料青头说他好像有了公干,昨晚便一夜没回,今天白天他也不在衙署。可能已经出了长安。
“小郎君你若有事,尽管告诉我,郎君一回,我便帮你转。”
如此羞耻之事,怎能经由青头之口转达?
絮雨道了声无大事,转身离去。
今日还有半天,也不必立刻就回皇宫,她又一次来到了平康坊中曲的金风楼外。
此中或许就有她想见的人,然而迄今为止,除了苦等,希望运气好能守到人之外,她仍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可以接近的法子。
秋娘们并不整日全都关在门里的。尤其当中有名气的,她们除赴各种宴会,与官员名士交往,无客之时,常也装扮得如若神妃,三五一群,在奴子们的簇拥下,骑马徉徜在繁华的街市之上,队伍所过之处,追随者甚众,她们前一夜精心苦思出来的新颖而美丽的衣妆,有可能很快将会成为长安坊间众多女子争相效仿的样式。
若絮雨想寻的玉绵,她或许不会像她这些年轻的后辈们那样喜爱抛头露面吸引目光,但长安风光如今正好,她或许也会外出踏春散心。
絮雨在金风楼的大门附近又守候半日,看到了十来名秋娘上下马车,进进出出,然而没有那位她想见的人。
心情本就低落,又半天过去,日暮黄昏,她只能黯然回往住地。步入传舍心不在焉,还在苦思能有什么别的可试的法子。苦守成功的希望是遥遥无期的。才入内,被告知有客,是西平郡王府的世子。
絮雨先是吃惊,俄而心中隐隐的怒气上来,强行忍下,立刻转到住地,一眼看见宇文峙立于复廊之上,身后有个健奴,他负手若正眺望传舍外的黄昏街景。
她飞快登楼而上,步足声吸引了楼上人的注意力,快步走来,和她遇在了楼梯口。
“你去了哪里?不是说你晨间便走了吗?我在此等你许久!”
他开口便是质问,语带不满。
絮雨一言不发开门入内,宇文峙不请自入,他那奴子将带来的一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烫漆匣子抱了进来放下,旋即退了出去。
宇文峙上去开启盒盖,匣内是许多金光澄灿的金片。
他呶嘴:“说好的酬金!”
絮雨看也没看一眼,道:“前夜你来找我,是不是知道了裴二就在外面,所以故意和我说了那些疯话?”
宇文峙起初一怔,很快哼了声,冷笑:“是他和你讲的?”
原来她的猜想是真。
絮雨将匣盖啪地关了。
“我是受用不起的。世子看得起我这微末画技,要我去作画,已是我的荣幸。带着你这些东西回,恳请往后千万莫再扰我,我感激不尽!”
他不动。
絮雨怒气一时再难抑制。
“你莫非仍是当年十五六岁无知儿郎子?我何德何能,叫你能够一往情深到此地步?你以为你故意踢翻梯子害我倒你怀里,他便会心酸不已夜寐难安?你以为在我面前讲出那些荒诞可笑的情话,他就会因你我之间情分不浅万箭穿心?你醒醒可好?我讲过我与裴二彼此并无干系,他就算真对我多看了一眼,也只是出于曾相识的几分护周全的责任而已。”
“世上并不止你一人丧母。我也不信,你真的盲愚到分不清你兄长一事当中的是非曲直。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峙起初一脸漫不经心,随后变成冷笑,等到絮雨说到最后,他脸色已是隐隐发青:“何话?”
“与其自艾自怜愤世恨人,不如做个大丈夫,手刃害你母亲的首敌。真若认定裴二就是害你兄长命的人,那就堂堂正正复仇,别谋算许久,最后只会将我牵入,拿出这叫我也瞧不上眼的儿戏般的下三滥手段!蜀地古来多丈夫,劝世子莫做呆孱头!”
宇文峙僵立片刻,肩膀微动,状若抬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