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怎的,你还要杀我不成?”絮雨全无惧怕,只冷眼瞧着他。
他那一臂停了一停,猛将案上那一只装着金片的匣子横扫到地。咣当一声,金匣翻覆,片金若闪波金浪般层层叠叠自箱口内翻涌滑出,散满一地。
他昂头踏过金片大步而去。
絮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胸中恶闷之感略散去几分。低头看着地上的金片,蹲下去,一张张捡起,忽然这时,耳中又传来一阵急促踏过楼面的脚步之声。
她抬起头,见刚走不久的宇文峙又回来了,站在门口冷冷道:“明日正午,我在春风楼设宴,给那金风楼的玉绵下了官牒!你爱来不来!”说完拔腿就走。
絮雨回神来,心跳了一跳,终究是被勾了起来,起身追出去叫住人:“等一下!”
他双手负后,停步,却未转身。她在迟疑间发问:“你怎知我想见此秋娘?”
宇文峙微微偏头回来,淡淡道:“我还知你入京第一天匆忙住了永平坊。至于此人,你不是常在金风楼外转吗?门口的奴子都认得你了!问两声便知,这有何难?”
絮雨一呆,蓦然明白过来,不禁后背一阵冷骇。
原来首日在开远门冲撞她后,这宇文峙竟就遣人跟随着她。
“随便你如何想。”
他又冷声道,“在你被姓裴的接来此处之后,我便叫回了人。我今日也是受教了!从前我狼心狗肺害过你,这回你又来给我母亲画了追福画,就当是我绵薄之补。来不来随你!”说罢伴着一阵咚咚之声,足靴踩踏楼梯直下,扬长而去。
这一晚絮雨几乎是醒着到天亮的。并没有多少犹豫,次日她提早赶到春风楼,被宇文峙领进去,藏身在了宴堂的一方围屏之后。此处能清楚地窥到宴堂内所有参与筵席之人的样貌。
如今朝廷定有规矩,京官当中的级别较高者,不允公然出入平康坊的青楼妓馆,有人若被弹劾,轻则罚俸,重的,降职丢官也不无可能,而各种宴会又往往需官妓作陪,故那些籍属教坊的诸妓若遇官牒,必须应召。
这场酒宴的官牒是宇文峙以自己名义发过去的。为掩人耳目,借口代其父宴请从前在京中的有过交往的几位长辈,所以不止叫了如今有名的年轻官妓,把早些年曾红极一时的几个如今还未脱籍的老妓也一口气全召了出来,其中便有金风楼的玉绵。
酒宴开始,所有召唤的□□都来了,莫说当中那几个名叫苏万尔、蔡七娘等正当风流的二八秋娘色艺俱佳,便是陪召来的长安老妓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任酒纠、行酒令,拨弦唱曲儿,无不拿手,宴堂内一时欢歌笑语,觥筹交错。
然而当中,独独缺了玉绵。
宇文峙叫人代他招待宾客,自己告个借口退席,转去近旁一间偏厅,向今日金风楼里那个负责接送□□的管事厉声质问,玉绵为何当到不到,害他在客人面前失脸。
这管事怎不知西平郡王世子的名?来长安后,终日和京中一拨从军的贵胄子弟厮混,往来者为长公主府儿子卢文忠、宰相府的贵孙柳越等,是有名的恶少年之一。见状战战兢兢,解释说,玉绵恰好这几日身体不适,去郊外别院养病去了,故今日无法应召,为表弥补之意,特意将家中的苏万尔、蔡七娘、仙哥儿三人都派来,此三位是金风楼最为有名的秋娘了。
本以为如此解释差不多了。谁知这世子好似醉了酒,不容辩解,怒气冲冲一脚便踹翻面前一张摆满杯盘果子的食案,稀里哗啦声中,拔剑就要砍人。
管事吓得绕屋游走,最后被逼停在角落,无地可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叩首,利剑抵胸,方白着脸说,因那买断玉绵的人厉害,老鸨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对方,所以不能送人出来。
“那人是谁?”
管事摇头说不知,家中就只老鸨一人知晓而已。说完涕泪交加,不住磕头,又说去年神武大将军陈思达宴客叫唤玉绵也是不成。起初他也要寻金风楼的不是,后来或是知晓了贵客的身份,事情不了了之。
“世子饶命!小人说得全是实情!并非不敬世子。今日你就是把小人杀了,小人也没法将玉绵娘子送来此处!”
宇文峙命人滚出去,阴沉着脸,再转到屋中一方屏风后说道:“你不必急。我不信那人能一手遮天,难道是皇帝不成!”
“你等着!我在金吾卫里也有交情不错的人,等我叫来,寻个由头,用缉拿盗贼的借口进去搜人!”
他说完就走。
“等等!”
絮雨叫住他。
她不愿这样做事。声张太大。而且,从方才那管事的讲述来看,买断玉绵的人,来头确实大,比她想象得应当还要大,连陈思达如此身份地位的人竟都不敢为难。
“你是瞧不起我?”宇文峙顿时恼羞成怒。
“你莫误会!”絮雨安抚。
“我寻她,是因她是我的故人,而非仇人。她本就不愿出来,你若这样强行闯进去,即便找到人,我又如何和她见面?”
宇文峙听了,面色这才转好些,皱眉恨恨道:“那怎么办?我这样叫,她不来,硬的,你又不答应!”
絮雨的目光落在房中对面南墙上的几轴侍女图,没有回答。
他望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又转不快。
“莫非你是想寻姓裴的来帮你忙?他比我脸面大,能压住那背后的人,是也不是?”
絮雨回神:“我要找他帮的话,还等到今日?”
宇文峙被抢白,轻哼一声,倒也不言语了。
“我有个办法,可试一试。”絮雨忽然说道。
“你叫人给我取笔墨。”
宇文峙不解,但立刻命人准备。很快笔墨纸砚送到。絮雨当场伏案作了一画,请宇文峙相帮,叫方才那管事将画转给玉绵。
宇文峙好奇窥了一眼:“你在纸上画甚?”
絮雨将画拿开,避过他的视线,卷了起来。
“务必私下转递,交到她的手上。勿叫旁人知道!”
就在片刻之前,她受墙上那几幅美人图启发,想到周鹤,继而又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画的是她幼时随卫茵娘去胡麻饼娘子家中买饼的情景。
若那位名叫玉绵的秋娘真是茵娘,她一定能猜出来送画的人是谁。
第34章
画送出去后,絮雨回到皇宫直院,一边继续穿行在昭文馆学士院,一边等待着那边的回应。
次日,没有消息,再一日,也没有消息。
第三天,她的心已不由地从起初的紧张盼望慢慢转为了沉落。
以常理而言,送出画的头几日里若是没能收到回复,后面就更没有希望。最大的可能就是找错了人。
当然也存有另外一种推断,玉绵确是茵娘,但她已不愿和昔日的人再牵上关系了,不欲和她见面。
晦雨潇潇如线,织满了长安黄昏的天空。
絮雨还在学士院西阁深处的角落里翻阅着手中的书籍,不觉间,目光又一次地投向阁外的某个所在。
那一座矗立在皇宫龙头高地上的琉璃殿便是皇帝潜居的紫云宫。雨水迷蒙,雾霭缭绕,隔着重楼和叠殿,它看起来是如此的遥远,高不可攀。
“下值!下值!”
又结束了一日枯燥的事,耳中传来此间值吏催人离开的带着几分轻松的声音。
絮雨闪神,将动过的图卷一一归位,走在光线昏暗的高大而沉朴的书架中间。
隔着几堵墙架,两名打扫归置的宫监一边做事,一边低声议论着一件事。
明日便是寿昌公主的降诞之日。
每年到了这一天,百官额外休沐,簪星观内设坛打醮,为公主求福禳灾。
不但如此,宫中各院下这些一年到头辛劳不停的宫监也无须做事。故此刻那二宫监浑身轻松,喜笑颜开。
“……圣人明日也会亲自去的。”一人语气颇为笃定。
“你怎知道?”同伴疑惑发问。
“听说簪星观内设有禁地,常年有人洒扫,就是为了恭迎圣驾。圣人追念昭懿皇后,明日又是公主降诞之日,怎会不去?”那人解释。
“但是往年好似从未见圣驾于这一日出宫。”同伴反驳。
“这种事,咱们怎可能知道?说不定仪仗不动,圣驾悄然出宫去了潜邸。”
“也是,也是!”
二宫监忽然若觉察到有人走来,立刻闭口,不再说话。
絮雨在架墙的暗影里静立,待那二宫监离开了,出西阁,步下廊阶,回望一眼那座静默在暮雨中的道宫,出宫而去。
翌日晨间,方不过巳时,簪星观外的街道两旁挤满人,皆翘首争望。阵阵喧哗声中,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开道声,仪仗露角,街上立刻安静下去。
絮雨站在观门对面的角落里,看见有大队的人马正往这边行来。
骑马在前的是名面貌冷肃身着赭衣的大宦官,今日奉命来此主事。接着是朝廷官员的队列,除去末尾一些穿着绿袍和青袍的,前排皆着绯袍,最前的,还有几位身穿紫袍的官员。
此最低也是侍郎级别的高官,应都是来自礼部或太常寺的官员。但赭衣宦官显然份位特殊,连几名紫袍官员对他似也颇为客气,神色间甚至能看出几分迎奉之态。再后面,是许多杂官、宫监和宫卫,以及随行。他们抬着许多箱笼鱼贯走来,也不知内里装着何物。
队伍的最后,追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乞儿,不止他们,附近原本好似也已来了不少,此刻悉数涌出,便若全长安的乞儿今日都聚在此处。他们相互推搡,争夺着靠前的位置,渴盼地张望着这一大队排场浩大正去往女冠观的人马。
在许多双眼目的注视当中,大队人马停在簪星观外。宦官和官员们一道径直入内,剩余宦者列队停在大门之外。
絮雨在宫中见过的曹宦是当中的首领,他向着周围那些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乞儿高声宣道:“今日乃是寿昌公主降诞吉日,奉圣人之命,来此为公主祝寿祈福!怜尔等孤弱,凡到来的,皆可领取寿果两只,钱两枚。”
“公主仙凤懿德,千岁万福!”
话音落下,宫监和随从们开启抬来的箱笼,分发内中之物,是一层层的寿果,还有一箱箱铜钱。见状,不但乞儿骚动,就连路过的和附近一些爱占便宜的坊民也纷纷加入领受的队伍,霎时就将原本宽阔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自然,也有许多不屑与乞儿为伍去占这点便宜的,聚在一旁谈论掌故,说的无非是今上如何追念已故昭德皇后、思念流落在外的公主等等这些天下皆知的老话。
“我方才进南坊门,瞧见有阉人忙着扫落花落叶,却又独扫这一木,街旁别的树也不管,这是为何?”
一个大约刚来长安不久的货郎挑着担子路过,停下看了片刻热闹,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声。
说掌故的便将榴木和寿昌公主的渊源讲了一遍,又朝簪星观看了一眼,压低声:“方才骑马打头进去的那位中使瞧见了没?大名鼎鼎的袁值,司宫台里头一位,圣人跟前最得用的人,是他下的令,自然也是圣人的心意了。”
商贩闻所未闻,未免惊异,啧啧摇头,顺口道:“守着株榴木又能如何?我看啊,那公主十有八九是早就没了!若还在,当年四五岁也记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岂会放着金枝玉叶不做,在外一直不归?”
这道理谁都明白,就连圣人自己,恐怕也不是不明。只是无人胆敢说出来而已。
众人一时默然。当中有年纪大的想起从前那场浩劫,心有余悸,叹息不已。
这商贩说完话,看看热闹差不多凑完了,那簪星观内昨日起也清场不容人入内,剩下无甚可看,挑担正要离去,不防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异响,扭头见两个路人打扮的汉子从人群里越出,神色不善,自袖中抖出链锁正向自己走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场就被锁了。
商贩大惊挣扎:“你们是谁?为何捆我?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放开我!”
边上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质问。
“你方才说了什么?今日寿昌公主降诞之贺,你竟公然口出恶言诅咒公主,不绑你绑谁?”
众人吃惊,也明白了。
今日如此场面,袁值必不容出任何意外,附近除了明卫,也有暗哨。这二人应当就是司宫台的暗哨。一时全部噤声,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商贩被推走。商贩不住地呼喊冤枉,说是无心之言,请求放过。
探子冷笑:“冤不冤枉,袁内侍自有决断。”说完不由分说,将人押到观门之外,将事禀与曹宦。曹宦立刻入内,出来道:“传中使的话,割舌,示众三日。”
话音落下,只见那商贩立刻被卫士按在地上压住,一人拔出短剑,捏开他嘴,用一把不知从哪取来的钩夹将舌自口中扯出。
周围半点声息也无,人人屏息敛气,看着那商贩拼命挣扎,呜呜求饶,却是徒劳奈何。
连原本只顾争抢寿桃和钱的乞儿们此刻也停了下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施刑人的神情冷酷无情,看地上之人的眼神如看一条砧板上的鱼,抬起手中的匕首,眼见就要割下舌了,人群里胆小的妇人已不敢再看,纷纷闭目扭过头去。
絮雨在角落里将这一切收入眼帘,手握得紧紧,心跳得就要跃了出来,见状再也忍不住,就要分开众人上前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