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然对上沈砚那双眼睛,宋令枝陡然失去所有声音,只觉指尖泛凉,如坠入寒泉。
早有丫鬟接过沈砚的锦匣,递到宋老夫人身前。
裹着锦匣的青缎解开,匣内红绉托着的,却是一盒活络养荣丸。
众人皆是一愣。
女子肌肤受损,最怕的就是留下疤痕,听大夫说西域的活络养荣丸虽一颗难求,却有重焕生机之效,宋老夫人当即命人寻来,不想如今会从沈砚手中得到。
宋老夫人感激不尽,连声道谢:“老身多谢严公子,只是这养荣丸到底名贵……”
沈砚不以为然:“身外之物罢了。”
他抬眼,视线轻轻自宋令枝脸上掠过,那双眼如鹰凛冽:“宋姑娘……可还安好?”
宋老夫人重重叹口气,余光瞥见跪在地瑟瑟发抖的秋雁和白芷,气不打一处。
“往日我瞧着白芷还好,为人细心谨慎,旁人想不到的,她总能想到。谁知今日……”
沈砚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今日那茶水……”
宋令枝骤然出声:“今日那茶水,是我自己打翻的。”
白芷愕然瞪圆眼睛,双肩颤若羽翼,朝宋令枝投来诧异错愕的一眼。
她跪着上前,额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不是:“是奴婢的不是,叫姑娘受伤……”
“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盘,与你有何有何干系?”
白芷喃喃:“……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朝她摇摇头,锦衾之下,染着石榴花汁的蔻丹禁禁掐着掌心。
那青玉扳指早叫沈砚拾起,如今证据不在,仅凭她一言之词,终究难以令人信服。说不好,祖母还会疑心她是为了给白芷脱罪,才将罪名往沈砚头上扣。
纵说了,祖母也会因白芷脚滑发落她,倒不如自己应下,省得白芷受连累。
满屋寂然,青烟氤氲而起。
身着月白袍衫的男子眼眸轻抬,沈砚抬眼,视线轻飘飘掠过宋令枝双目,似乎早有所料。
那双眸子平静,依旧无半点波澜。
沈砚目光移开,眼底升起几分讥诮嘲讽,转瞬即逝。
当真是……愚笨至极。
……
大雪纷纷,银霜满地。
一众奴仆婆子拥着宋老夫人出了临月阁。
宋令枝不能起身相送,只让秋雁代自己。
雪色茫茫,倏然视野之中闯过一道天青色身影。
那人跑得极快,寒风掠过他衣袍,轻轻荡开一角。
宋老夫人皱眉,扶着柳妈妈的手道:“刚刚那人是谁,这般鲁莽。”
柳妈妈踮脚眺望:“看背影,应是姑娘身边伺候的魏子渊。”
雪珠子簇簇,落满肩头。
穿过游廊,越过影壁,魏子渊跑得极快,待奔至暖阁前,魏子渊耳根子早冻得通红,他双手揉搓,后知后觉自己将氅衣落在了账房。
屋内的秋雁闻得动静,出门瞧一眼,险些被魏子渊一身的狼狈吓一跳。
“你这是从哪来的,这么冷的天,你就这般出门了?”
魏子渊低头不语,径自越过秋雁进屋。
身上冷,他只敢站在毡帘前,遥遥望着窗下的宋令枝。
宋令枝好奇转首:“怎的回来了?”
这个时辰,魏子渊该在账房才是。
魏子渊不言,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的手背瞧。
厚厚的一层药膏抹着,触目惊心。
魏子渊眼圈泛红,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秋雁掀帘进屋,瞧见他柱子似的杵在门口,推着人上前:“你站这作甚?”
见魏子渊望着宋令枝手背,秋雁压低声:“热茶不小心洒了……”
魏子渊皱眉:怎么洒的?
他明明记得,宋令枝今日去了书院念书。
秋雁:“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茶盘,当时屋里就严公子和白芷姐姐……”
魏子渊眼眸睁大:严公子怎么会在?
秋雁了然:“你还不知道罢,严公子就是姑娘的新夫子……”
话犹未了,猩猩毡帘被人挽起,白芷踱步进屋,眼周尚有未干的泪珠。
秋雁忧心忡忡,抬手帮忙拭泪,她低声:“老夫人可曾说你什么了?”
白芷笑着摇头,强颜欢笑:“老夫人为人宽厚,怎会说我什么,不过是让我尽心伺候罢了。还说姑娘这几日不便出门,让收拾书房出来,好让严公子每日……”
宋令枝瞪圆双目:“他来做什么?”
白芷轻声:“严公子说,他每日到临月阁教姑娘文章,让老夫人不必挂念,教书这事他既然已应允……姑娘、姑娘你去哪?好歹披身鹤氅再走!”
绵绵细雪洒满小路,宋令枝提裙穿过游廊,幸而沈砚并未走远。
闻得身后宋令枝的声音,沈砚疑惑转身。
院中,青绉油纸伞缓缓抬起,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沈砚脸上无多余的表情,只淡然望向廊檐下的宋令枝。
少女一身藕荷色锦袄,许是方才跑得急促,宋令枝气息未稳,左手起了一圈烫泡,她着急:“等等——”
雪珠子从天而降,无声飘落在二人中间。
眼前忽的恍惚,沈砚双眉稍拢,眼前的一幕好似见过。
彼时也是满天大雪,宋令枝云堆翠髻,一手提着漆木攒盒,受伤的手背藏在身后。
单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婢女撑伞站在宋令枝身侧,为她不值:“这都几时了,殿下还没议完事。主子,我们还是回去罢,您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天冷,您的手还伤着……”
话音未落,眼前的槅扇木门忽的被人推开,一人眉目清冷,自书房走出。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着迎上去,暗花细丝褶缎裙曳地:“殿下,这是我熬的梅花乳鸽汤……”
只可惜那人并未朝她投去一眼。
银霜笼在男子肩上,沈砚面无表情,径自从宋令枝面前越过。
他直接无视了。
……
“严……先生。”
少女焦急声音骤然在耳边落下,沈砚堪堪回神,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思绪。
宋令枝奔至她身前,冰肌莹彻,金镶红宝石映着无尽雪色。
宋令枝福身:“听闻先生每日欲到临月阁授课,学生不才,不敢叨扰先生,还是等学生手伤好了,再……”
“无妨。”
沈砚冷声打断,他脸上仍是淡淡,“我不喜半途而废。”
宋令枝还欲多言,那抹月白衣袍已然不耐,越过自己。
乌皮六合靴踩过雪地,沈砚抬脚,穿过影壁出了月洞门。
雪色融融,模糊了沈砚颀长身影,袍衫上特有的檀香也渐渐融在冷风中。
耳边风声鹤唳,似有人前往临月阁,沈砚只依稀听得一声“贺公子”。
剑眉稍拢,沈砚只朝身后轻瞥一眼,岳栩当即了然,他渐渐放慢脚步。
……
约莫过了一炷香,岳栩方重新出现在沈砚院中。
院落白雪皑皑,偶有几株红梅摇曳,迎风而动。
沈砚坐在榭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
长条案几上铺着红毡,上面供着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擎着一官窑五彩小盖钟,轻抿一口。
宋家果真是富商之家,待客的茶叶,都是上等名茶,便是宫中的贡茶,兴许还比不上。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缓声道:“主子,那贺公子只是为宋姑娘送去了黄鱼汤,并无异样。”
沈砚手指轻顿:“只是送了鱼汤?”
岳栩点头:“是,属下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
沈砚仍盯着他,不语。
岳栩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能低头,一字一字转述宋令枝和贺鸣的谈话。
无非是宋令枝谢贺鸣多心,又惊讶黄鱼汤是贺鸣亲手所煮,而非经丫鬟之手。
“宋姑娘还说,若是黄鱼淋上金华豆豉,鱼汤定更加鲜美……”
岳栩皱眉,努力回想宋令枝方才所言。
五彩小盖钟轻搁在茶盘上,沈砚一手握着茶筅,那只手骨相极好,修长匀称。
声音轻而缓,似院中落雪。
“堂堂宋家嫡女,竟也擅锅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