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第48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神域见皇后驾到,忙起身行礼。

  皇后虚扶了一把,“既然背着人唤陛下阿兄,那在我面前也无需拘礼,就唤我阿嫂吧。”说着牵他落座,自己在圣上榻沿坐下,语重心长对他道,“不瞒你说,我来前还在担忧,唯恐你因关押一事怨怪陛下,兄弟间生了嫌隙,日后不好相处。可谁知一进门,见你们都好好的,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雁还,陛下所做的一切,并非针对你,你切莫要怪他啊。”

  神域说是,“先前我已经与陛下恳谈过了,这几日我在骠骑航也想了很多,绝不会因此小事怨怪陛下的。”

  皇后心下满意了,笑着说好,“咱们毕竟是一家人,皇伯血脉如今只剩你与陛下了,这份难得的亲情,更当好好珍惜。”语毕回身看谒者丞,“今日设一小宴,咱们为小冯翊王接风。向娘子叮嘱陛下不能饮酒,那就备几个小菜,以茶代酒吧。”

  好像仅凭一桌酒席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彼此还是需要这个仪式的,神域先前推辞,后来便含笑应了,“那我今日就叨扰兄嫂了。”

  皇后很高兴,吃饭也不用看时候,这里下令,御膳房立刻便备好了。每道菜上用悬挂着金铃的特制小伞撑着,鱼贯从外面端进来,席面就设在圣上的榻前,神域起身为圣上和皇后斟茶,三人有模有样碰了杯,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席间还是不免会提起一些家常私事,皇后道:“已经五月了,过几日端午节,你可要约上呢喃,一同去看赛龙舟呀?”

  神域微微踟蹰了下,“其实在骠骑航这阵子,身上染上了些症疾,胸口总是一阵阵抽痛,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打算先好好颐养,端午的庆典,怕是参加不了了。”

  圣上道:“若是真有症疾,还是要好生调养调养才好,年轻轻的,别落下什么病根。”

  皇后颔首,“太医局副使对治疗心症有些手段,回头召他去府里看看,用上几剂药,早些医治早些放心。”话又说回来,“不过你的婚事,还是要放在心上,毕竟已弱冠了,男子成家立业,有了家,心思才能沉淀。我也不避讳你,我可盼着你的孩子早些落地呢,永福省闲置到今日,也该有个孩子进去热闹热闹了。”

  永福省是本朝作为教养皇子的处所,本该是这显阳宫最有生机的所在,但因圣上膝下无子,那地方便一直空关着。宰执们倡议将先吴王的遗腹子召回建康,为的就是传宗接代,但帝后从来不曾将这话说出口过,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催促,可见确实是等不及了,不单宰执们着急,帝后也同样着急。

  神域低头道了声是,“但缘分一事,着实是说不清。我也不与阿嫂讳言,呢喃是姑母的外孙女,是春和表姐的女儿,我对她只有甥舅之情,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皇后一听就急起来,“上年不是说了,今年开春便要过礼吗?”

  神域道:“确实说过开春再定夺,那也是为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能否与呢喃处出感情来。但……”他垂首摇头,“我心里将亲情看得太重,即便是出了五服,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这样说来,事情又成不了了?皇后满脸惆怅,圣上却很淡然,知道无非拖字诀,到最后,就是看谁的命更长。

  若是说破,唯恐伤了情面,只好迂回劝导,“捆绑不成夫妻,当初说要让他们二人定亲,朕就觉得这事很悬。既然没有缘分,那就算了,或者你心中有了心仪的女郎?你在湖州长到二十岁,难道湖州有你的念想吗?若是真有,倒也不必担心门第,反正再高也高不过你,低娶一等是娶,低娶三等也是娶,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神域应得煞有介事,“少时确实恋慕过一位女郎,但上年听说她已经出阁了,这个念头便断了。”

  “那向娘子呢?”皇后问,“市井间不是有传闻,说她是你的外室吗?”

  当然这个问题圣上也很关心,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他,只等他一个答复。

  提起向娘子,神域有些意外,“她?那时她被向家的族亲赶出家门,我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头,便想办法替她找了一处宅院。向娘子是有为的女郎,安家落户不曾动用我一分一毫,不知怎么,传言甚嚣尘上,她就成了我的外室。”说着赧然抬手蹭了下鼻子,“其实我倒是想,毕竟这条命是她救的,就算以身相许吧,我很是愿意。但她为人肃穆,对着我向来不苟言笑,我还曾认她做过阿姐,这种事不过想想罢了,我到底还是有些怕她。”

  他说得坦荡,却又是一副谈笑的语气,什么以身相许,弄得皇后也失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意思,绝不会用“怕”这个字眼。他不曾对外室传闻痛心疾首,也不否认对向南弦有好感,可见这番话是可信的,反倒让人减轻了几分防备。

  皇后说着顺风话,“若当真喜欢,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却摇头,苦恼道:“人家还有个死缠烂打的竹马,动辄以性命相挟,我哪里能与人家相比。”说罢又厚起了脸皮,对圣上道,“若是陛下能为我赐婚,那我就敢去接近她了。”

  好一招以进为退,眼里满怀希冀,只等圣上点头。结果圣上反倒退让了,“赐婚也得人家女郎愿意,向娘子毕竟在御前行医,朕很是仰赖她的医术,要是不顾人家死活便做了媒,恐怕伤了向娘子的心。”

  皇后也说是,“她到二十岁都不曾成婚,或许心中有所想吧!你换个人,换个人就为你赐婚。”

  神域难掩失望,但失望过后又释然了,笑着说:“那我自今日起就好生留意吧,若是遇见了喜欢的,就进宫来求阿嫂相帮。”

  皇后当然乐得做媒,就像亲手种下一棵树,等着他开花结果,到底结了果,自己便能采摘了。

  后来话题从定亲上移开,又去谈论皇后近日召见命妇,听来的一些内宅趣闻。一顿饭耗费了约摸有半个时辰,眼见圣上面露疲态,后来便适时收场了。神域好言请他安心保养,又闲话几句,这才从式乾殿退了出来。

  故作轻松,实在是件很累人的事,他顺着夹道往南,望着西下的夕阳,长出了一口气。

  谒者丞在一旁相送,和声道:“恭喜大王,又躲过一劫。”

  神域笑了笑,“尚算有造化。”

  “那么先前陛下提及的太尉一事,大王是怎么想的?”谒者丞道,“说实话,这个官职确实令人很是心动,即便挂个虚职,对满朝文武也有震慑。不过大王刚及弱冠,弱冠之年当上太尉,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

  “不曾有过……”神域嘲讪道,“二十岁的太尉空前绝后,二十岁的帝王却比比皆是,若果真当上太尉,倒是一桩稀罕事。”说着转头看了谒者丞一眼,“赵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他这么一说,谒者丞顿时一愣,但见他笑起来,才知道他在打趣,不由含笑摇头,亦步亦趋将人送出了云龙门。

  出得禁内,陈岳屹等人已经在止车门上候着了,见了他,拱手长揖下去,神域抬了抬手,“大长公主府那事,向娘子都与我说了,你们办得很好,回头各有嘉奖。”

  卫官们相视而笑,“护得向娘子周全,是卑职等唯一能为大王做的,大王不必嘉奖,这是卑职分内。”

  但分内归分内,事情办得好,自然该好好犒劳。神域登上车,坐在车内和煦道:“我已经传话给长史了,想办法将你们编入卫率府,将来你们的儿孙可以承袭你们的官职,再不用从小小禁卫干起了。”

  这忽来的重赏,简直让几人大喜过望,陈岳屹笑道:“我就说了,好好保护向娘子,比日夜守卫大王还要管用。”一面又来讨乖,“大王可是要往南尹桥去?”

  今天短暂的重逢,不足以慰藉空虚的心,他的道理也很堂皇,“我进宫这么长时间,恐怕她会担心,先去南尹桥吧,交代一声再回清溪。”

  陈岳屹道是,扬起手向后面的卫官挥了挥,以示启程。

  赶到南尹桥的时候,天将要黑了,进了巷口,远远见宅门上悬着灯笼,各写着一个大大的”向“字,便是那一个姓氏,都让人觉得安心。

  门房见马车到了台阶前,忙出来迎接他进门,他不曾让婆子通传,自己悄悄进了后院。

  这个时候,南弦和允慈还没有安置,他问了侍立的婢女,说娘子们在凉亭里,便循着游廊到了离亭不远的假山前。

  姐妹两个正捧着香饮,坐在亭子里说话。允慈看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喃喃道:“这个时候了,小冯翊王还不曾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南弦还是淡淡的语气,抿了口茶道:“说不定回王府了。”

  允慈说会么,“他不知道阿姐正记挂着他啊?去了老半日也不见有消息,万一圣上又给他使绊子,那可怎么办?”

  南弦的担心,不过是没有做在脸上罢了,她若在允慈面前显得多牵挂,好像有些对不起她。还记得当初允慈曾经为他又哭又笑,央求她去向小冯翊王探底,最先喜欢上他的人是允慈。结果兜兜转转,自己这个做阿姐的,反倒夺了她的心头好……早前自己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都变成了笑话,想来也觉得很难为情。

  偏头看看允慈,南弦还是有顾忌,阿妹的想法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比自己的感情更重要。犹豫了好半晌,她才问出口:“允慈,你对小冯翊王,可还有几分喜欢啊?”

  假山后的人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允慈的回答对他来说断生死,倘或当真还有想法,那么他与南弦这事便永远成不了。

  允慈是个坦荡的姑娘,她说:“我喜欢好看的男子,阿姐是知道的。小冯翊王长得如此赏心悦目,要是流落到了别家,那多可惜!所以我想着,他做不成我的郎子,就去做阿姐的郎子,这样我也能常看见他。”见阿姐脸上果然显出彷徨之色,她忽然就笑了,“阿姐是不是在想,不能夺人所好?我同你说吧,自从上次你替我问过,他也明确答复了,我就已经死心了。我向允慈,这辈子也会找见一个非我不可的好看郎子,只等小冯翊王做了我的姐夫,就能广开门路好好替我寻找了。这几次他来咱们家,我见他看向阿姐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发光,就知道他喜欢的是阿姐这样的女郎。所以阿姐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只要你也喜欢他,那就好好把握不要错过,一旦错过便找不回来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南弦听了她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想向她道谢,又说不出口,只是勉强调侃:“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样长篇大论。”

  允慈哈哈笑了两声,“你是想说我心胸开阔么?”一面放下杯盏上去亲热地抱了抱她的胳膊,“我可是阿姐一手带大的啊。阿娘走后,我就跟着阿姐,我虽学不来阿姐的医术,却也学得了几分阿姐为人处世的风格。原本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嫁给阿兄,这样我将来若是嫁人,还有阿兄陪着你,你就不会寂寞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收场……“唏嘘一番后,又看开了,“算了,这事不去说了,都是天意。如今阿姐也该重新振作起来,毕竟年纪不小了,若是能找到一个可心的郎子,不管是骡子是马,骑上便走吧!”

  南弦听得扶额,这丫头就是这样,起先明明说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

  假山后的人自然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在她们姐妹口中,是个如此接地气的谈资。

  这允慈,他正想夸赞她非一般地通透,谁知转瞬自己就成了骡子和马。于是大声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来了,再背后议论,可要被他撞破了。

  允慈一听,小小着了下慌,哑声向阿姐做口型,“他不会听见了吧?”

  南弦拱起了眉,暗自惊诧,但姐妹俩很快重整了精神,允慈热络地说:“阿兄回来了?阿姐正念着你呢,你们快说说话。”

  当然临走之前,例行要问一声,“这么晚了,你可曾用过饭吗?”

  神域道:“我在宫里用过了,阿妹不必张罗了。”

  允慈说好,识趣地招了招苏合,“你来看看,我今日浸泡的糯米能不能碾了。”

  苏合乖巧应了声是,跟着允慈走了。

  凉亭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南弦问:“先前进宫,陛下为难你了吗?”

  神域说没有,“说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竟要让我误以为兄友弟恭了。”

  帝王家说什么兄友弟恭,大可不必,况且还是堂兄弟。

  南弦颔首,“面子上过得去就好,若连面子都懒得装,那才坏了。”

  他笑了笑,向后一靠,半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春日的衣衫薄薄地,被晚风一吹,袍角翩飞,他一副闲适模样,很有朗月梨花般的风流蕴藉。忽然想起什么来,偏头问:“先前我来时,听见允慈说什么骡子马,还要骑上便走……这是什么意思啊?”

  南弦太阳穴上一跳,因为不擅扯谎,尴尬地敷衍,“她是说……骡子和马一样,骑上就能赶路。”

  神域“哦”了声,“怎么还有向识谙与我?究竟我是骡子,还是马?”

  南弦脸上立刻充斥起了更大的讪笑,“你一定是听错了,人和骡马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真的听错了。”

  她不肯说实话,也罢。

  他望向外面渐暗的暮色,无端生出了促狭的心思,试探道:“陛下与皇后又催促我成婚,这件事好像拖延不了多久了。我在想,为了顾全大局,莫如就娶了呢喃吧。你放心,婚后我绝不碰她,我的一颗心只在你身上。你是识大体的女郎,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是么?”

  他嘴里说着,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很奇怪,她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顿时气馁,必要得她一个答案,伸手拽了她一下,“南弦,你怎么不说话?难道生气了吗?”

第54章 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南弦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生气。你要娶燕娘子, 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怔了下,“我今日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

  “所以你上半晌说得很清楚, 下半晌就要娶燕娘子吗?”她脸上没有什么喜怒, 反倒低头盘算起来,“不知随多少礼金才算周到?我近来也攒了些小钱,出上三五贯,应该不是难事。”

  神域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试探, 多少能让她的情绪有些波动, 结果并没有。

  有时候真不知道她的心是怎么长的, 太过四平八稳,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是能令她慌张的。难道还是不够喜欢吗?若有朝一日深爱,是不是才会对他的辜负有几分动容?

  可是自己会辜负她吗, 自然是不会的,因此他愈发觉得难过了, 仿佛自己总是一厢情愿地追逐,她发了善心, 停留下来赏他一个眼神,但一切都是随他高兴。他若是坚持不懈,那么她勉强愿意接受, 若是他哪天放弃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笑一笑, 事后便云淡风轻了。

  不甘心, 他眼中浮光微沉, “我看你似乎并不在乎名分,那么我娶了别人,你还愿意与我来往吗?”

  南弦垂手收拾桌上的茶盏,明知故问道:“你是说来看诊吗?我诊室的门日日开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登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明白。”

  南弦这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望着他,平静道:“我做人求公平,你婚后还要与我来往,总得容我也嫁了人。不过你应当也不在乎名分,所以才会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这下他急起来,“你要嫁给谁?卿上阳?”

  她淡淡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遇见了合适的人,说嫁便嫁了。上次皇后为我介绍的国子监博士就很好,可惜被上阳搅合了,到如今想起来还很懊恼呢。要是一切顺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礼,到了入秋时分就能成亲了。”

  她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很遗憾那次的错过,在她看来嫁人只求能过安稳的日子,并不在乎有没有浓烈的爱情。

  神域起先的玩笑话,到这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苦笑了下道:“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分别,一个区区的国子监博士,也能让你惦念到今日。”

  南弦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要成婚的不是你吗,怎么如今又自怨自艾起来?你去娶燕娘子,她挺好的,也遂了大长公主的意。”

  说到最后便有些负气,他的话半真半假,你以为是玩笑,人家或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自己上回被骗进大长公主府,险些被勒死,陈校尉等人冒死才把她救出来。结果他倒妙,转头便与人修好去了,既然如此,之前的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政客的嘴脸果然难看得很。

  自己是傻了,才想与他纠缠,天底下的男子是死光了吗,让他花言巧语蒙蔽,越想越觉得不值。

  “橘井,送客。”她扬声唤,一面嘀咕着,“我明日还要进宫,今晚要早些睡,不能耽搁得太晚。”

  结果她要离开,却被他一下拽住了。他人还在栏杆上坐着,身子却佝偻起来,垂头丧气道:“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于是南弦抽了抽胳膊,真的没想管他,可惜抽不出来,遂木讷地应了声:“好的。”

  “什么?”他伤心更上头了,“你还说好的?”

  那泫然的表情看得她心尖一颤,抬手把他的脸掰开了,“别总用这套,不管用了。”

  橘井听见大娘子的召唤,果然快步跑来了,谁知到了近前一看,小冯翊王哪里有告辞的打算,不由吐了吐舌,赶紧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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