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她抚掌说太好了,“我原本还想去归善寺为他祈福呢,没想到这就放出来了。”边说边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我得去看看他……不知他好不好……”
沈沉“嗳”了声,站起身唤呢喃,结果连唤了好几声,她反倒越跑越快,往长廊那头去了。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惆怅道:“算了,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行去解决吧。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折腾不得那些,着实也不想管了。”
沈沉无可奈何,对插着袖子从园里退出来,反正已经进了城,便想回自己府里看一看。
正牵过马缰准备上马,回身见呢喃也跑出来,换了身衣裳,还擦上了一层脂粉,提着裙子唤阿舅,“您今日见过小冯翊王吗?他眼下人在哪里,您可知道?”
沈沉道:“今日他要建官署,说不定又入宫了,你出去也未必见得到他,还是算了吧。”
可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肯听劝,不去谈论感情,就算见上一面确定他好好的,也就够了。
后面马车来了,呢喃登上车辇道:“我去止车门上等他。”说着拍了拍车舆,催促赶车的快走。
东长干离显阳宫不远,可以先去宫门上问一问,一问之下果真说小冯翊王入禁内了。因为恐怕要久等,她半带遗憾,但转瞬又燃起了希望,反正在这里守株待兔总没有错,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只是天气渐渐热起来,坐在车舆内不透风,也有些难耐,便让车停在道旁,自己下了车,慢慢在树荫底下打转。
贴身的婢女抬起扇子给她扇风,絮叨着说:“过完端午,不多时就要立夏了,荔枝又快进京了吧?今年咱们拿糖渍起来,可以留到入冬的时候泡茶喝。还有,听殿下院里的和风说,荔枝壳与柏子混在一起,还能制香……”
呢喃的视线却被止车门上出现的身影吸引住了,仔细辨认,好像正是那位姓向的医女。
一瞬有点慌乱,心里急急地跳动,说不清楚是心虚还是紧张。一面想与她搭讪,一面又觉得局促,正犹豫不决时,见她朝自己望过来,那双盈盈秋水,忽然便让人内心平静了下来。
她真是位漂亮的娘子,不单是面庞的精致妩媚,更是身上那种清幽又独立的气质,恐怕全建康都找不到第二位了。她不落俗套,没有闺阁女郎的瞻前顾后,她行走在天地间俯仰无愧,若自己这样的算小女子,她便是十成十的“大女子”,从不躲闪,也从不彷徨。
有这么一瞬,她好像明白了小冯翊王为什么会喜欢她……应当是喜欢她的吧,反正人人都说她是他的外室,可能只差许婚,他们就能凑成一对了。呢喃先前一门心思想见小冯翊王,但先见了她,那份心气倏地泄了一半。女郎之间最忌比较,自惭形秽后,来宫门上等候,就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了。
好在她没有敌视她,不远也不近的站在那里,朝她微微笑了笑。也就是这一笑,让呢喃有了勇气接近她,举步过去唤了声“向娘子”,“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娘子了。”
南弦颔首,“我今日入宫应诊,忙到这时方出来。燕娘子在等人吗?”
呢喃点了点头,腼腆道:“我听说小冯翊王从航院放出来了,多时不见了,想看看他好不好。”
南弦回头朝宫门上望了一眼,“他还在宫中吗?这个时候应当下值了吧!”
呢喃说:“向娘子还不知道吗,今日他被陛下提拔成司徒了,正在宫中建官署呢。”
南弦还真没有听说,圣上恹恹地,诊治期间一直合着眼未说话。先前那副药方的用量已经减少了,但造成的损伤不可逆,目下除了维持着,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她对官场上的晋升,一向不怎么关心,知道司徒已经位列三公了,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是笑道:“真是前途无量,是该恭喜一下。”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宠辱不惊吧,呢喃观望她良久,没有从她眼睛里发现世俗的负累。想起之前大母给小冯翊王下药,后来听说小冯翊王去找了她,自己心里总有些过不去,遂试探着问她:“向娘子,请恕我唐突,小冯翊王染了病,只会去找你吗?你们之间,可是有更深的往来啊?”
她把话问出了口,南弦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不由唏嘘,自己是近墨者黑,看来也得学他一样处处敷衍了。
正想极力撇清关系,不想身后有人唤了声呢喃。回头一看,是神域从宫门上出来,紫蟒金带,器宇轩昂。她顿时松了口气,忙对呢喃道:“我还有些要事,就先走一步了。”复向神域微微呵腰,快步往自己的马车方向去了。
神域见她走得头也不回,心里不是滋味,但在外人面前不便表露,便收拾起精神来应付呢喃,“你怎么来了?”
呢喃见到他,还是十分欢喜的,笑着说:“我听闻阿舅从骠骑航出来了,就想着来看看你。”
神域点了点头,“我关押在航院里的时候,也只有你来看过我,我承着你这份情呢,多谢你。”
但有些话,现在是得说清楚,若是含糊下去,对呢喃不好,对南弦也不公平。
于是略斟酌了下,他问呢喃:“前阵子姑母府上走水,这件事你知道吗?”
呢喃那次正好不在东长干,也是事后才听说的,“说是婢女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烧了后院好几间房。”
神域了然了,看来她并不知情,自己的怒气不应当牵累到她身上。不过说成婢女打翻油灯,却让他有些不悦,他心里的人,到了人家口中成了婢女,这位大长公主办事不留后路,连嘴上也不肯饶人。
既然这样,就更应当快刀斩乱麻,他正色道:“姑母很爱惜你,许多事都不曾告诉你,如此我也不便把事说破,就成全姑母的一片舐犊之情吧。不过呢喃,我上年与你说过的话,到今日也不打算改变,无关于长辈做过什么,仅仅是觉得你我甥舅相处,更为妥当。日后你我照旧往来,不必有所避忌,但不要再存那份心思了,你应当有你的好姻缘,我也要寻我喜欢的女郎。”
呢喃来前的一腔热情终于被泼洒在了地上,她怔忡了好半晌,从他话里窥出了点隐情,但也顾不上追究了。心只管往下沉,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要维持体面,“其实我明白,我与阿舅,到底是不相配的。”说着勉强笑了笑,“我在这里候着,不过是看看你好不好,没有别的意思。阿舅这阵子受了苦,显见地清减了,还望好生调养,千万不要慢待了自己。”
她说完,照着对待长辈的礼节,向他行了个礼,然后却行两步退后,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辇慢慢驶远,神域调开了视线。
陈岳屹见他家大王脸上阴晴不定,盲猜他大概又在为向娘子苦恼了。
“大王今晚可要去南尹桥用饭?卑职给向宅传个话吧,向二娘子一定会预备一桌好菜的。”
可是这话又让他心里起了疙瘩,为什么连过去吃饭,都是允慈更欢迎他,从来没见南弦有多高兴过。他转回身望向陈岳屹,“当初你的夫人,也是这样对你爱答不理吗?别的女郎来见你,她也自愿腾出地方?”
陈岳屹迷茫了下,不能直截了当说没有,挑了个比较中听的说法,迂回道:“女郎容易害羞,而且比男子更注重面子,外人面前就爱穷大方。”
这倒是个新鲜的解释,他迟疑道:“向娘子这样子,像是穷大方吗?你也遇见过这样的事?”
陈岳屹局促地交叉起了十指,讪笑道:“卑职这等粗人,哪里有第二位女郎来见我。卑职的内人也只是寻常女子,向娘子可是御前的女医,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也就是说,她还是和一般女郎不一样,过于克制和自省,想要让她乱方寸,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但陈岳屹又想到了安慰他的话,“卑职觉得,还是因为来的是燕娘子……”边说边抬手借力,将人送进了车舆内,言之凿凿道,“燕娘子是什么人,是您的表外甥女,明知道不能成事,若这样都吃味,便显得自己太小气了。向娘子只是大度,绝不是对大王没有情义,毕竟大王被关进航院那日,向娘子是真的很着急,冒着雨追到王府来打听消息,您何时见她这样慌张过?”
神域听了这番话,心气略微平顺了点,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她果真很牵挂我吗?”
陈岳屹只差指天誓日了,拍着胸脯保证,“半点不掺假。”
车舆内的人满意了,坐直身子说“走吧”。略往前一程又改了主意,偏头对窗外道:“去南尹桥,还有两剂药不曾拿回来呢。”
陈岳屹如今很有眼色,积极地给出建议,“莫如卑职去岳阳楼订上一桌酒席,让过卖送进向宅,大王与娘子们小酌一杯吧。”
神域却摇头,“太过张扬了。后日是端午,包上一艘画舫游秦淮吧,等入夜些,还能避人耳目。”
陈岳屹道是,“卑职明日便去安排。”
马车缓缓到了向宅大门前,停稳后照旧不需通传,直接进了前院。谁知从游廊上过去,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光着膀子坐在诊室门前的圈椅里,肩背和脑袋上扎满了银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卿上阳。
神域捺了下唇角,好久不见,一见便是这么大的阵仗。
当然心头虽不痛快,神情却很坦然,进门后目光扫过南弦,复又停在卿上阳身上,奇道:“卿校尉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豫吗?”
卿上阳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在被他阿翁骗进左卫前,从来不知道左卫居然要承担那么多的琐碎事,“嗐”了声道:“一旬一考核,这两日在大日头底下暴晒,晒得中了暑,只好来让其泠替我诊治。”说着仰头冲南弦笑,没脸没皮道,“多日不见,我的青梅怎么更好看了似的,路上遇见都要认不出你了。”
南弦没搭理她,取了个小小的瓷瓶来,让他张开嘴,不由分说便往嘴里倒了藿香正气水,一时冲得他闭眼伸舌,直呼天爷。
缓了好半晌,他才又活过来,简直怨声载道,“这药每回都能要我半条命,要不是看着你,我连嘴都不肯张。其泠,你看我这么听话,莫如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中了暑,找我医治,不给诊金就罢了,还要向我提要求?”
他靦着脸道:“我们多年的交情,算得那么细致就没意思了。我的这个要求,绝不会坑害你,而是报答你。你看后日就要端午了,咱们相邀游河怎么样?我让人包下个画舫,带上允慈一块儿,从边淮列肆出发,一直游到晚间,上南山寺看灯会。届时夜风习习,疏星万点,岂不美哉?”说罢客套地招呼了下神域,“大王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去。”
第56章 五色丝。
南弦调转视线看向神域, 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出乎她预料地点了点头,“如此我就却之不恭, 叨扰卿校尉了。”
卿上阳起先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当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立刻又觉得前景十分开阔,毕竟一男两女,阴阳不平衡, 允慈要是缠着其泠, 自己就找不到机会与其泠独处。但若是加上个小冯翊王, 那可太好了, 允慈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对于好色之徒来说,没有什么比细皮嫩肉的大好青年更能吸引人了。
到时候她只管把精力放在小冯翊王身上, 那自己与其泠就能躲到避人耳目的地方。遥想当初,自己对向家小小的医女一见钟情, 到如今都过去十来年了,寸功未进, 细想起来着实有点丢人啊。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这位小冯翊王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卿上阳激动不已, 忙招呼他的青梅为他拔了针,起身对小冯翊王道:“不叨扰、不叨扰……正好端午有休沐,何必闲在家里。再说大王入建康一年多了, 怕是还没抽出时间游玩南山三百寺吧, 那可是个好地方, 不去见识一下端午盛景太可惜了。”边说边一拍掌,“那就定下了?若是大家都没有异议,我就命人筹备起来了。”
神域转头问南弦,“你可有空啊?”
南弦模棱两可,“明日再看吧,说不定有病患约诊。”
卿上阳摆手,“约诊的必定不是急症,迟一天也没什么……”
他光着一截白花花的身子,在南弦面前晃来又晃去,神域心下有些不满,暗中唾弃,竟有这样不修边幅的人!于是当他又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伸指牵扯了下他的衣裳,体恤道:“还是先穿上吧,刚扎的针,千万莫让寒气入体。”
卿上阳这才把两条胳膊穿进袖子里,一面扣上腰带一面再三叮嘱南弦,后日之约一定不能相负。见她答应了,这才兴高采烈重新上值去了。
他一走,南弦与神域交换了下眼色,各自都有些无奈。
南弦比手请他坐,提了凉茶给他斟上一杯,“后日你果真有空游河吗?我听说你今日官拜司徒了,先向你道个喜吧。”
神域一直垂眼看茶盏中漂浮的两瓣木樨花,听她这样说,才迟迟抬起眼来。
他抬眼时,总有一种不经意的温柔,仿佛没有经受过世事的捶打,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什么官拜司徒,他牵了下唇角,“开府仪同三司,但官署建在苍龙门内,名头上好听,实则更受监视,并不是什么好事。”
南弦自然也明白,以圣上的老谋深算,哪里是他入宫说两句掏心窝子话,便能真诚相待的。
“也罢。”她说,“目下还需韬光养晦,越是受猜忌、受打压,你在朝中的口碑便越好。”
她说得言之凿凿,说完才发现他凝神望着自己,心下顿时一跳,“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单做女医,有些屈才了。娘子有谋略,也有长远的眼光,这样的女郎世间少有,我何其有幸,居然遇上了。”
他目光悠悠,像雪山顶上融化的春水,流淌过她的脸庞。南弦倒有些难为情了,低头呷了口茶道:“我是怕你心里不受用,尽力宽慰你罢了。”
所以圣上那些小算盘,可说是昭然若揭,她能看出来,朝中文武大臣想必也能看出来。
他转过脸,望向窗外跳跃的日光,微微乜起眼道:“陛下这样防备,实在多虑了,我若是想要办成什么事,难道还会在官署中进行吗?”说着复又调转了话题,托腮对她抱怨,“先前呢喃来找我,你二话不说便腾了地方,真是半点也不曾犹豫。我当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觉得你不太在乎我。”
南弦斟茶的手顿住了,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年轻小女郎了,总不见得你们说话,我在一旁拈酸吃醋吧!再说我知道你对燕娘子没有那份心,我要是枉做小人,岂不是闹笑话吗。”
她的忌惮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因为对他信任,所以才心胸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她擅长含蓄的小情调,神域就得调动起全部的精力,从那细枝末节中好好发掘。找到了,自己欢喜半日,才觉得这建康的天空不是一直阴霾丛生,也有其浓重和绚丽的风景。
“后日一同出游,”他舒展着眉目道,“真是个好主意。我这一年多来,每日都很忙碌,还没有松散游过建康呢。”
但话虽这样说,南弦总觉得不会太过顺利,他是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会同意与卿上阳一起出游吗?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里正说话,允慈从外面进来,探头一看,不曾发现刚才那个中暑的人,“咦”了声问:“上阳阿兄走了吗?”
南弦点了点头,“他今晚还要值夜,忙着回去了。”
神域倒是一副轻松口吻,对允慈道:“后日是端午,卿校尉相邀游船,阿妹好好准备一下吧。”
允慈对过节出游这种事最感兴趣,欢天喜地抚掌,“游船好啊,上年端午来了好多外邦的商船,有各色新奇的小东西售卖,可惜我丢了钱袋,懊恼到今日。今年我可要带够钱,上那里买一堆回来,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南弦见她高兴,这寻常不过的端午隐隐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于是第二日推辞了看诊的预约,只说过节琐事繁多,请错开端午再来,专心和允慈一起,坐在廊下缝制驱赶蛇虫的香囊。
允慈把每一个香囊都作了仔细的划分,这个挂在厅堂,这个挂在上房。又做了两个蝴蝶状的,与阿姐一人一个挂在腰上。还有两只小老虎,一只给小冯翊王,另一只就便宜卿上阳了。
只是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不觉到了端午,忽然想起阿兄,心下都有些难过。她们在阿翁和阿娘的墓旁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冢虽建成了,但并不愿意去祭拜,到底不曾见到尸首,谁也不愿意承认他已经死了。就当他在遥远的川蜀安家了吧,不过每逢这样的节气就格外想念他,家里缺了个人,实在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及到第二日,就是端午正日子,这天的建康城中,到处都充斥着雄黄的味道,连道旁的茶摊,都推出了应景的雄黄饮子。
卿上阳的画舫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边淮的渡口。当日游船的人很多,渡口没有多余的地方以供停靠,都是人一到,登船便走。
因为今日是自己做东,卿上阳早早就来了,站在甲板上翘首盼望的时候,向宅来了传话的人,说二娘子有事来不了,小冯翊王也临时接到昭令,进宫复命去了。
卿上阳一听,正中下怀,世上还有这等好事?简直是老天垂怜,赏了机会让他摆脱光棍生涯。反正他已经盘算好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打算与其泠好好商议一下他们的未来,家里父母太固执,他也有对策,实在不行就卷包袱倒插门。反正自己有职务,也有俸禄,只要其泠愿意接受他的投奔,下个月就可以完婚。
嘿,越想越高兴,人也愈发意气风发。今日穿戴整齐,早上还仔细刮了胡子,端午的暖风吹起他发髻上的宝带,婉转飘扬,过路的女郎甚至注目看他,看来今天这番光景,要出师大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