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个还需要请教吗?他说:“将来家里的一切,都听你主张,我也听你主张,只要是你的意思,我绝不违逆。”
南弦抿唇笑了笑,“但那日我听皇后殿下的意思,日后还要给你纳妾。”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过,怕是在她心里盘桓了好久,一直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
他忽然觉得心疼,嫁给他,要让她承受这些从来不曾想过的烦恼。如果嫁给向识谙,也许就不用为这种事困扰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他沉住气,想听听她的意思。
作为女郎,自然不愿意郎子有别的女人,她担心自己的独占欲与世道格格不入,也存着一点试探他的意思,顺水推舟道:“你身上有爵位,神家也盼你开枝散叶,多纳几个姬妾,好像是应该的……”说着朝他眨了眨眼,“是吧?”
“是什么!”他面色不豫,“你心里没有我,我明白了,所以你愿意与人共事一夫。”
她见他生气,忙来安抚,“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预先作准备,将来好少些伤心。”
他扭过头看着她,眼神凄惶,“你居然还想少些伤心?”
南弦怔了怔,又说错话了吗?当然与他辩论,必是说不过他的,南弦道:“你就告诉我,皇后若是再提起,我该怎么应对就是了。”
他想都没想,便道:“就说清溪王府距离同泰寺不远,每日寺院中的香火味飘进王府,你闻多了浑身不适,经常作呕。”
南弦“哦”了声,“你想让我假孕,蒙骗皇后?”
他高深一笑,“你只需这样说就行了,至于皇后怎么想,那是她的事,与你不相干。”
他算无遗策,其实倒也不用她太过操心,这番话说出去,必定有他的用意。不过他没有清楚和她表明态度,她心里七上八下,憋了半晌才直言问他:“那你日后,到底打算纳妾吗?”
他望向庭院里的那架秋千,眯着眼道:“我养父与我阿娘不是真夫妻,但他能一辈子只守着我阿娘一个人,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我受他教养,长到十九岁,他的风骨,我总能学成其万一,你信我吗?”
他谈及唐公,那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伤痛。南弦知道,不该对他存有一丝怀疑了。
点点头,她说好,“我记着你这句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的脸上浮起笑,沉沉的眼眸中云海奔涌,专注地凝视她,用眼神引诱她,“那今晚我留下陪你。”
结果可想而知,还是被她轰回去了。
距离成亲不过五日而已,赖在这里不走,岂不是招身边的人笑话吗。
该预备的,基本都已预备完毕了,南弦原本还想坐诊,被允慈劝住了,说往后有的是空闲接待病患,不急在这三五日。当然成亲前三日,郎子是不能与她见面的,她无事便在园中照看那些栽种下的药材,不然就在诊室内擦拭银针药罐等,倒也有事可做。
日子慢慢临近了,大婚前一日,宫中派遣的人也来了,一时宅子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照着婚仪规制定做的花钗翟衣也送进了内宅,苏合和橘井小心翼翼展开,挂上衣架,那青色罗上绣满精美的彩雉,外面的日光照进来,细密的刺绣针脚便漾出一片粼粼的碧色波光,看上去异常华美。
允慈盯着花钗和博鬓研究了半晌,喃喃说:“这东西分量了得,不会把脖子舂短吧!”
橘井笑道:“城里那么多王公夫人,也没见哪个缩着脖子。昏礼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有人摄胜①呢,咱们大娘子是按着规制用冠服,自然是越显贵越好。”
梳头的宫人也在一旁附和:“好在出阁之前才梳妆,到了那边王府就入洞房。要是大王体恤,可以早早取下来,其实时候不长,不会累着王妃的。”
宫里来的人都改了口,称呼南弦为王妃,一时让她还有些难以适应。神思正飘忽着,设想明日的流程,这时外面人进来传话,说太常丞娘子母女来拜访大娘子了。
这么多的病患中,唯独太常丞娘子与她最是亲近,连回娘家,都记着给她带鸡蛋。南弦的脾气,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并不因为身份水涨船高而骄矜,忙让人把她们请进后院,自己在门前相迎。
太常丞娘子依旧是白白胖胖,身边的丽则却愈发窈窕了,身后跟着挎篮的仆妇,快步从廊上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就着力地赞叹起来,“果真是宫中派人来张罗,好大的排场!我先前到门上,还唯恐自己进不来呢。”边说边笑着比比身后,“我带了些花生来,这是老家新送来的,都是红衣,彩头好得很,撒帐或是摆盘都相宜。哎呀,娘子要成婚了,我也不知怎么敬贺,只有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还请娘子不要嫌弃。”
南弦说哪能呢,“夫人是拿我当自己人,才会想着给我送这个,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一面向内引领,牵了丽则的手,请她们坐。
太常丞娘子道:“娘子成亲,咱们要想凑热闹,应当上王府随礼才对,可咱们不过从五品的小门户,怕是入不得王府的门。我想着,我们与娘子素来亲近,倒不如上这里道贺,就算托大,充半个娘家人吧,送娘子出阁,还比王府的宾客先见着新娘子呢。”
丽则说对,“我还不曾吃过王公家的喜酒,回去好向家里的姐妹炫耀。”
她们这样说,允慈忽然想起来,“回头挑灯送阿姐出门,须得两个人成双才好。咱们与那些阿叔不来往了,允恩她们也不会来吃席,我算来算去缺了个人,若是夫人答应,让丽则阿姐与我一起送阿姐,好不好?”
这样突兀的提议,引得南弦低低叫了声允慈,“不许无礼。”
可太常丞娘子却万分乐意,抚掌道:“娘子言重了,丽则一个糊涂孩子,能与二娘子一起送王妃出阁,那是多大的荣耀呀,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丽则自然也欢喜,赧然道:“我没做过女傧相,唯恐明日失礼。”
允慈和她很谈得来,热络道:“不怕,我们回头挑上灯笼,循着路径走上几回,熟悉一下就知道了。”说着来牵丽则的手,两个人雀跃着往前面去了。
待她们走了,太常丞娘子又与南弦说了会儿话,她是诚心诚意为南弦好,偏身叮嘱她:“晚间就寝的时候,记着将自己脱下的衣裳收好,别被大王的衣裳压住了。”
南弦不解,问为什么。
太常丞娘子道:“他压住了你的衣裳,将来便事事压你一头。你若想在家中做主,那就等他脱完了,你再更衣。你的衣裳压住他的,日后他必定对你言听计从,你说往东,他不敢往西。”
南弦是不信这些的,乍听觉得很新奇,“还有这样的说法?”
太常丞娘子团团的脸上浮起个笑来,“这是闺中的老黄历,当初我出嫁,我母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究竟灵不灵验,也说不好,不过我家郎主倒事事听我的。到底郎子敬重你,日子才过得顺遂,一个家万事都听汉子的,早晚要坏事,回头左一个娇妾,右一个美婢,那可有打不完的杖,烦也烦死人了。”
南弦听在耳里,诺诺点头答应,虽然知道神域不至于如此,但过来人的经验,合该要听一听。
允慈和丽则还在反复练习引路,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程,也务要追求尽善尽美。
未点的灯笼提在手里,随着步子迈动款款摇曳,身上的裙带被风吹动,渌波的颜色婉转之间,就变成了喜庆的牙绯。
耳边尽是欢声笑语,灯笼上粘贴的囍字,因烛火映照愈发红得鲜亮。允慈与丽则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灯笼倾泻而出的光,照亮了后面新人脚下的路,一直往前走,定有一片光明广阔的前景。
迈出门槛,新妇子环佩叮当,左右上来接过灯笼,允慈与丽则回身搀扶,将阿姐送到金根车前。
允慈还有些不舍,郁塞地吸了吸鼻子。盖头下的南弦听见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小声道:“回门日,我们就又见面了。”
允慈“嗯”了声,“阿姐,你在夫家要好好的,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将人送进了车辇。
允慈脚下还踟蹰着,丽则见了,悄悄牵了她的手,退让到一旁。
迎亲的车队一路敲敲打打,往前去了,丽则感慨不已:“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呐,早前我来点耳穴,还是为了在小冯翊王面前露脸呢,现在想来真有趣。”
其实她只是远远见过小冯翊王一次,那时就倾羡于他的俊朗,但时候一长,慢慢也忘记他的长相了。今日送新妇子,见到了来亲迎的新郎官,这小冯翊王和之前记忆里又不一样了,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忽地从青春少年郎长成了伟岸的男子,这样看来,还是与向家阿姐更相配。
回身望,送亲的人群里,一个面容朗朗的男子眼里带着忧色,车队走了好远,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先前在新人拜别高堂的时候,她曾见过他,只是不太敢确定,便拿肘顶了顶允慈,“那人可是你阿兄?”
允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应了声是。阿姐出阁,自己已经很悲伤了,想必阿兄心里的遗憾,比她还要多得多吧!
***
一路张灯结彩,小冯翊王娶亲,那是全建康的大事。
车队还未到,路上的障车人就候着了。这群人里,各色来路的都有,有太学里陆续投入小冯翊王门下的门生,也有专以障车为事业的市井百姓。
风里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高擎的法扇也跃入了视野,前面两列卫官开道,后面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子。新郎子真是堂堂的好相貌啊,墨色的玄端衬得他面如冠玉,居高临下,更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也不等障车的人来设卡,前面的卫官就大把抛出了铜钱。一时钱洒得雨点一样,大家欢喜哄抢起来,待直起身时,车队早就走远了。
王府上等候的亲友望眼欲穿,只听站在直道中央的童子大喊“来了”,门内抱着毡席的仆妇忙迎了出去。
金根车停稳了,陪嫁的婢女将新妇搀扶下车,落足便在毡席上。一路往前迈进,踩踏过的毡席又转到前路上,如此交替着,一直送进了厅堂。
今日来证婚的不是旁人,是皇后,高高坐在上首,含笑看着新人缓步到了面前。
神域与南弦向她行礼,她连连颔首,“陛下原本是要与我一起来的,但因御体违和,就由我代劳了。今朝良辰吉日,恭贺你们结成夫妻,日后夫妇和睦,儿女双全,切莫辜负上天美意,陛下垂爱。”
新婚的小夫妻领命行礼,皇后与一众命妇笑着,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入洞房吧。”
前呼后拥,盖头下的南弦任人引领着,被送进了妆点华美的新房。一切都是簇新的,连脚下的莲花砖都精心打磨过,一朵朵绽放的莲花舒展着柔美流畅的线条,雕刻百子的紫檀脚踏上铺着红毡,踩上去,绵软如在云端。
赞者在一旁,说了好长一段吉庆的溢美之词,南弦垂下眼,见一双修长的手探过来,极小心地向上掀起,唯恐动作粗鲁,牵扯了她的发髻头面。
新妇的美貌自不用说,新房里的贵妇们大多是见过她的,平时的向娘子素面朝天尚且难掩国色,今日施了妆,愈发显得精致端庄,像画上的仕女一样。
大家纷纷道喜,说大王好福气哟。
新郎官小登科,眉目间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回身恭敬地长揖,向每一位道贺的贵客致谢。
合牢同卺,共用了一块白肉,仆妇又奉上盛酒的小瓢,两头拿红绳牵着,让新婚的夫妇对饮。另有人用五色丝将他们的脚绑在一起,赞者高唱着:“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与系心人。”
一大套繁琐的礼仪终于到了尾声,凑热闹的妇人们也退出了婚房。南弦到这刻还有些昏昏地,发胀的脑子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转头与神域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作者有话说】
①摄胜:古代男女举行婚礼时,可根据车服常制超越一等,以示贵盛。
第71章 良辰美景。
侍奉南弦卸妆, 基本是用不上婢女的。他观察了她头上的花树和博鬓半日,温声道:“沉得厉害吧?我替你摘了吧!”
偏过身,一样一样取下来, 那些首饰掂在手里沉甸甸地, 可见这新妇子当得辛苦。一边取簪环, 其实他的心也在打颤,今日种种,怎么像梦里一样。他真的梦见过相同的场景,一样拜天地, 一样入洞房, 只是总没有个好结局, 合卺酒还不曾喝, 她人忽然就不见了。所以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也还是担心,害怕只是自己的臆想, 说不定什么时候梦就散了,因此连每一个首饰他都要仔细触摸, 确定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一支博鬓取下来,他怔怔望向他新婚的妻子, “南弦,我们是真的成亲了吗?”
南弦颔首,“真的。”
他捧起她的双手, 虔诚地抵在自己额头,语调里带着哽咽,“多谢你, 给了我一个家。”
以前的清溪王府, 虽然是他的府邸, 但家里没有父母,没有妻儿,这里与值房一样,没有带给他任何温暖。他就像一只飞在海上的鸟,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奋力鼓动翅膀,一刻不停地挣扎在无垠的天地间。
现在好了,终于找到可以让他依恋,容他倾注满腔柔情的人。他的钢筋铁骨只需对外,柔软的内里,能够无所顾忌地展现在她面前。
他低着头,眼角莹莹有泪,南弦知道一场婚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成家对他的意义,不同于一般人。
繁复华美的广袖底下探出了一只手,伸指触了触他的脸颊,她不会说煽情的话,只是告诉他:“今后我与大王相依为命。”
他听了,抬起眼道:“你不要叫我大王,那是官称,唤起来冷冰冰的。还是叫我雁还吧,或是神域也行。我想起你以前骂我,凶巴巴连名带姓唤我,我也觉得很好,就算你恨我也走了心,否则不能那样咬牙切齿。”
南弦讶然,“骂你也好?”
他“嗯”了声,“骂我,比不理我强。我宁愿你对我呼呼喝喝,也不要你无视我。南弦,咱们约好,以后我若是做错事,你只管训斥我,不要默不作声生闷气,行吗?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定敞开了说。只要你说,我就改,绝不让你伤心,行吗?”
新婚夜有这样的表态,总的来说不算坏。南弦目光流转,凝望他的脸,到底含笑点了点头。
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问:“你饿不饿?我给你找些吃的。”
南弦说不必了,“外面宾客都在等着,你还得出去支应呢。”
他却留恋不想离开,“有人替我招呼,不急在一时。”仔细端详她两眼,“我去拧块帕子,给你擦擦脸好么?这么厚重的礼衣,热得很,还是脱了吧。”
他伸手要来解她的领扣,她忽然往后让了让,他的手停在半道上,尴尬得很,忙道:“我是怕你太热,没有别的意思。”
新婚夜说没有别的意思,听起来有些好笑嚜。南弦才发觉自己好像过于谨慎了,但又觉得不好意思,调转话风道:“让橘井她们伺候我就行了,你还是去酬谢宾客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苏合上来替他们解了脚腕上的五色丝,他这才恋恋不舍站起身,“可能闹得有些晚,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下,不用等我。”
南弦说好,目送他走出婚房,快步往前院去了。
房里没有外人,大家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橘井笑道:“大王对娘子很是体恤,今后的日子一定过得和美。”
这是美好的祈愿,必能成真的。深切体会过痛苦的人,知道一切得来不易,才会懂得珍惜。自己与他也算经历了很多,与寻常盲婚哑嫁不一样,若是这样的感情仍经不起考验,那么就不必再期待什么了,所谓的婚姻不要也罢。
不过八月天里成婚,热是真热。
南弦站起身,一层层脱下了礼衣,重新擦洗一遍换上干爽的衣裳,窗外偶有凉风吹进来,周身也舒爽了。苏合捏了两块点心来喂她,她就着饮子吃了,吃完还得漱口,防着神域随时会回来。
但大宴宾客没那么容易脱身,案上更漏滴答,到了亥正也没有动静。南弦平常就习惯早睡,且预备婚事这几日接连忙碌,精神也绷得紧紧的,时候太晚了,就一阵阵地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