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狐大人
好像拿到的是个假消息一样。
直到今晚,西南角的高楼上挑起了
一盏红灯笼。
这是他们的暗号,西南角有人潜入。
消息瞬间悄无声息地四面八方扩散去,延武将人埋伏在府外,收到消息潜行者从各处客栈中跃出,但他们担心打草惊蛇没敢轻举妄动,只是将将军府围了起来。延武带着十几个最精锐的属下在远处潜伏着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西流也同样收到了消息。
他一直没睡,故意消磨来者的耐性,直到四更过了才熄灯假寐。延武看到她进入房内,才带人从后面围上来。杀手最后下手的那一刻是防范最低的时刻,延武就在等那一刻,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只是他没有想到,本应该牵制住她的西流却在千钧一发之刻倒戈,用自己的身躯帮她挡了那一箭!
早知道,早知道是她的话,他绝对不会告诉西流,他会独自部署此事,就算她曾经对西疆有功,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世上,有些东西只要你当它不存在,它就是不存在的,比如姜朝涯脸上的伤疤,她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就不会成为她的困扰,但有些东西却是不能的,比如身份,比如立场。 可世上没有早知道这件事。
如果无疆早知道此刻自己会后悔成这样的话,她就不会踏入西疆,不会夜入将军府,不会对他刀剑相向。
她低头看他,脸色苍白的像个易脆的瓷器,似乎永远也不会苏醒。
“别伤她。”因为没有力气,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极轻,但火花四溅砸进了她的心里,砸得她原本硬如岩石的心鲜血淋漓。
好痛。
为什么他要救她,为什么他不怪她,为什么他这么好,为什么他这么好她还要伤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问,为什么会有战争,要么人有三六九等,为什么人会老会伤会病会疼痛,为什么会有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但是从来也没有人回答她,在她生存的那个世界里,疑问从来都是无用的东西,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要么她把别人杀死,要么她被别人杀死。
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为她死。
可是……可是她不希望他死啊……
她看他闭着眼睛,这样毫无生命迹象地躺
在地上,她忽然发现她一点也不希望他死,她后悔了,她害怕了,这种陌生的毫无来由的情绪占据了她身心,她全身的血液往左手汇聚,从那道骇人的伤口中流出,但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灵魂似乎抽离了身体。
那些她刻意压制的、拼命回避的、不愿想起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西疆的街头,朱宅的门口,柳絮阁的角落,城门的风雪,边塞的沙漠,北洲的大雨,还有云梦山巅的相候。
他耐心地回答她那些极其愚蠢的问题,他为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进步而雀跃欢呼,他关心她吃饭担心她穿衣,“小白花,好吃吗?”、“小白花,给你北冥蓝星狐皮毛大衣。”、“小白花,你看,是红鲤。”一字字一句句,甚至连他的愿望里都有她的身影,他说,“我希望天下太平,小白花平安开心。”
愿望都还没实现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眼泪不知何时填满眼眶,模糊了视线,“啪嗒”一声毫无预兆地砸到他的脸上,“别死。”她几乎哽咽道。
“嗯,我不死。”一双手骤然抚上她的眼角,轻轻拭去他的眼泪,轻声道,“别哭。”
无疆骤然睁大眼睛,看到身下之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西流出声的同时,风乙和延武感受了手下脉搏死灰复燃般的跳动,风乙立马道:“拔剑。”
“可是他这样会大出血,会不会有危险?”延武抬头问道,带着难掩的震惊,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不会,就现在。”风乙出手如风,稳住西流身体的同时,点住西流几大穴道,对延武道,“拔。”
延武握住剑柄,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剑拔出,血正欲喷涌而出,无疆立刻伸手摁住了他的胸口,阻止了血继续流出。
非常快,延武不禁看了她一眼。
“还有身后的箭。”风乙道。
箭尖在前,箭羽在后,他要先把箭尾斩断,才能将箭从西流的身前拔出,延武用从西流身体拔出来的剑削断箭尾,捏着箭镞将它拔了出来。
西流抿着嘴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血。”风乙道。 无疆闻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伤口几乎结痂血不再流出,她二话没说撩起衣摆,拔出雪白的短匕,正要再割出一道血口来,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不用,够了。”
但无疆没听他的话,她还是一刀划开,放到他嘴前,道:“喝。”声音几乎是冰冷的,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落泪哽咽的并不是她。
西流看着眼前腕上不断流出的血,静默片刻,还是将唇覆了上去,肌肤柔软,鲜血滚烫,涌入唇间,烫得他眼角发红。
他们将西流移到床上,脱掉他全是血的衣服,用酒水擦拭身体,延武正想帮他包扎伤口,却发现他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几乎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得脱口而出:“怎么会?”
“她吃了孤燃花,血中有未褪去的孤燃花之效,能解毒治伤。”风乙把着西流的脉,回道。
“孤燃花?”延武听到之后更加震惊,“就是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能救西流的孤燃花?前辈您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怎么她找到了?”
风乙鬓染白霜,连眉毛也变得雪白,轻叹:“都是命。”
延武不死心,转头厉声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也许那里还有第二朵呢?也许西流就有救了!
无疆甚至比延武更震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叫“孤燃花”的东西!她搜寻不到吃这个东西的记忆,除非…她脑中白光一现,想到了什么东西,那场行刺遭遇雪崩,她昏迷三天三夜,苏醒之后突然有了快速治愈的能力。
那场雪崩,到底是谁救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西宣宫殿后面的沧澜山。”风乙回答了延武的问题,“它就长在那里,我一年前发现,等它成熟,可惜它成熟那日发生了雪崩,花折半枯,落在她身边,不给她吃就没用了。”
无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原来是他救了自己吗,可是那日丽姨不是说是一位姑娘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原来是属于西流的孤燃花啊,它可以救他的命啊,如果没有那场雪崩,是不是他现在就已经摆脱了病躯,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偏偏那时候会发生雪崩呢,是那场大雪吗,是因为她入了雪山吗?
人们说雪山崩塌可能是因为极小的事情,一个声音或者是一串整齐的脚步,如果她当初没有跳下悬崖进入雪山,没有引来他们追踪,没有与狼群搏斗,还会发生雪崩吗?
是她夺走了他的健康,他的生命吗?
无疆忽然陷入痛苦的漩涡,就在这时她听到西流开口,“师父,小武,我想单独和小白花说点话。”
延武不能信任她,正要反驳,却听风乙道:“即使你是我塔依之后,今日你要是伤了西流,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了。”说完他拉着延武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无疆站在远处的角落里,别开头不看他。
“小白花,过来。”西流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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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对峙
无疆没有过去,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低垂着头, 不与他对视。
西流隔着光影看她, 头发高高绑起,发尾垂在颈侧,手指按着剑柄轻轻摩擦着, 别过去的下巴与露出的脖颈形成一条柔软而流畅的弧线, 她像个犯了错误有点无措的小姑娘, 不肯靠近他。
西流瞬间心软了。
看到她一剑刺来的时候,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底那一抹企盼,忍不住有点受伤,可眼前她不敢抬头的模样, 他心中那一抹伤怀立刻被满腔的保护欲取代。
他知道, 他太知道了。
家养杀手的一生,就是身不由己的一生。这一生注定刀光剑影,颠沛流离,不得善终。
她太难了, 他怎么忍心苛责呢。
“小白花。”他开口叫她, 可他还未说出什么, 那边的突然开口问道:“我的血能解毒救人, 你早知道了是吗?”
她仍旧没有抬头,站在暗处,声音淡淡。
西流撑起身体,半靠在床侧, 柔声道:“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直到师父跟我说你食用了孤燃花。”
“即使是猜测,为什么不告诉我,也应该告诉我啊。”无疆倏然抬头问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明亮的烛火落到她黑色的眼中,像燃起了一小簇火苗。
西流看着曝在光中的她,目光璀璨,眼似琉璃,她该是天上皎洁的月,该是山间无拘的风,却不该是背光处中一抹没有姓的影。
“小白花是良善之人,若是知晓,往后遇着生病或者受伤之人,难免一时心软拿自己的血救他们。人心险恶,怀璧其罪,你救了一人,便会有更多的人,你若不给,他们便抢,这世上患病垂死或寿命将尽之人何其之多,而你就成了他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一块救命仙肉,人人要吃你,你要怎么活?”
无疆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她想,他们之间恐怕存在着很深的误会。
“我是非不分,好坏不辨,想杀谁就杀谁,从来不分缘由,不讲道理。”无疆有些激动,向前迈开一步逼近他,道,“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我刚才还想杀你!”
西流看她此刻整个人浸在光芒里,几乎耀眼
地不可逼视,映着他的眼睛也亮起来:“你护小慈,救西疆稚儿,不顾安危孤身入朱府,你杀修罗,救延武,挽长风于将危,你为了沈将军的死难过了好久,云梦一战,你以自己为踏将我和阿笙送上崖边,你心里存着善念,你只是被困住了。你说你要杀我,可是你在剑刺入我身体的瞬间,偏了剑的方向,它本应该直接刺入我的心脏一剑毙命的,可是你移开了,你根本就不想杀我的,小白花。” “别叫我小白花,我不是小白花,我是毒蜘蛛,是杀人刀!”无疆倏然拔出腰间短匕首,绯色的匕尖抵到他的胸膛,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你,兵不厌诈,也许我只是知道自己逃不掉,故意留你一命以求脱身呢。”
这把“饮血”来自北冥山巅,千万年的冰雪覆盖,吹毛断发,寒气迫人,匕尖贴着胸前几乎凝结霜雪,西流感受到沁骨的凉意,看到她逼到眼前的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忽地轻叹了一声。
“西流这辈子是个短命之人,不能许诺你什么,只能将这一条不够长的命送给你,带回去,完成任务。”
无疆握着匕首俯下身去看他,像在看一个她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忽然间冒出无端的怒气:“你不要兄嫂,不要师父,不要你的西疆的子民了吗?挣扎煎熬了一辈子要活下去,如今为何要这么轻易地丢弃!你我各为其主,我要杀你,你就还手啊!干嘛要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你是笨蛋吗,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啊!”
无疆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在跟谁生气,她只是觉得满腔的情绪无法发泄,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很难受,这股情绪还不断地上窜,窜到眼睛,似乎要化成什么奇怪的东西流露出来,她别过眼,愤怒的质问渐渐变成嘴边的低语:“我不值得,这辈子我都回报不了。”
所有恩情,皆是负担啊。
西流看到她倏然泛红的眼角,心中酸涩,想要把她放到怀里抱一抱。
“我为你挡那一箭,并不是为了让你如何谢我报答我甚至觉得欠了我,这世道虽乱,但山河仍在,情谊仍在,你该去看看,该去体验,你还年轻,不该只尝透世道艰险,岁月风物的美好,你也该尝尝。”
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吗?
无疆撤回匕首,后退一步,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片刻,她似乎恢复了平静,看了眼手腕,问道:“我的血可以救你吗?”如果早知道我的血可以解毒救人,我不救别人,我可以救你的。
西流眼角暗淡了一下,摇头道:“好像不行。”方才饮血之后,风乙就给他把过脉,用真气试探过他体内的寒毒是否还在,他看到风乙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沉疴仍在。 “不行?为什么不行?刚才你气息奄奄我的血可以把你救回来,对了,还有上次延武的鸩毒!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寒症就不行,是不是血不够多?”无疆转身,眉间拧起一道逼人的剑锋,上面挂着满满的急迫和失望。
“不知道。”西流道,“其实我跟师父一开始也不知道服用孤燃花之后的血能有这样的功效,书上也不曾记载,此次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也许你的血能救治即时的创伤和毒伤,却不能治愈经年累月的沉疴,胎里带来的病,已侵染我的四肢百骸,或许还是需要完整的孤燃花。”
西流忍不住身手抹平她眉间的褶皱,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生死有命,强求不来,我这辈子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至少无愧天地和自己,如今小白花关心,我已经知足了。”
知足?
真的…这样就知足了?
无疆看着他年轻昂扬的脸,七尺身躯下奔涌着滚烫的血,正是最好的年月,最蓬勃的生命,一身惊绝武功无法施展,满腹经纶才学无人知晓,就心甘情愿黄土白骨了吗,就这么向命运低头了吗?
这一辈子,就这样算了吗?!
无疆忽然觉得很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可是,可是像她活着又能怎么样呢?她真的是活着吗?
她这一辈子,为了活着拼劲全力,原以为是自由来去,不过是囚困在命运的樊笼里,黑衣夜行,杀人卖命,想折返已经来不及。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吗?
她不过是不敢,是自己害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