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 第77章

作者:有狐大人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女强 古代言情

  “嗯,有他们在我不担心。”西流从书中抬起头来,朝她微笑道。

  无疆觉得很神奇,他明明还非常虚弱,连带这个笑看起来也是易碎而脆弱的,但只要他笑起来,这个昏暗的房间好像马上敞亮了起来,之前的痛楚和苦难仿佛都不存在了,它们自动退散到千里之外,就地躺倒自我掩埋——让人觉得莫名的安心和开心。

  西流将书放回原处,坐到桌旁,低头看到粥中两颗又大又圆的红枣,微微一怔。襄芜被困数月,粮草断绝,最后的几天,城里几乎找不出任何吃的来,将士们都挨着饿强撑着在战斗,如今就算楚爵带着粮草赶,但西疆粮草中一般只有米粮和干肉这些充饥食物,这两颗枣子……

  “这是我从北洲摘的枣子。”无疆见他神色迟疑,解释道,“有一回从山上下来,山脚正长着一棵枣树,枝干粗壮枝叶繁密,似有百年,上面的枣子生得极好,我忍不住兜了一大把下来,晒干了随身带着,在雪山上嘴巴淡的时候就吃几颗。”

  西流听她云淡风轻甚至颇为开怀地讲着这枣子的来历,心中却是酸涩,高山雪地人迹罕至,鸟兽也几乎绝迹,一个姑娘每天孤身跋涉在漫无边际的雪山里,饿的时候只能摸出几个枣子。

  他慢慢喝了一口粥,感受到温热的米粥趟过舌尖缓缓流入腹中,让久未进食的唇舌最大程度的恢复味觉,然后才用木筷夹起枣子,放入口中,仔细感受这远道而来的珍贵的甜。

  “真甜。”

  无疆露出了笑:“喜欢的话,锅里还有。”说完,走到门旁,拿起碳盆置于桌边。

  西流看到她轻轻挑了下炭,让它烧得更旺,袖口却因为擦到盆口而沾上了脏灰,可以想见她这几日肯定在不眠不休的照顾自己,不由道:“我不冷,你赶紧去床上睡会儿。”

  无疆起身弹了下袖口,“我不困,你睡着的时候我用达摩吐纳之法打了会儿坐,让孤燃真气在体内跑了几圈,如今正精神着。”

  西流自然知道她说的这套吐纳法,这是他从古籍之中找到,收录在《揽山河》中的,据说是达摩祖师在一生修行中参悟而流传下来的心法,看似简单,但若日日修习,可使内力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精纯和深厚,就算平日只修习那么一会儿,也可快速缓解疲劳,恢复精力,如同睡了五个时辰一般。

  西流眉梢露出温柔的笑意:“看来一年余不见,小白花的功夫真是一日千里了,那城头一跃当真有传闻中‘美人挂画’的风华了。”

  这“美人挂画”乃是传说中的一门轻功,据说该轻功精妙绝伦,施展之时可毫无凭借地凌空轻贴于壁上,好似一卷垂挂于墙上的美人画卷。当时在襄芜墙头,秦时珍需要穿云箭的多次借力才可以登上墙头,而她却能在难分敌我的飞箭流矢之中,一口真气不散,凌空而立,似飘飘欲仙,直如美人挂画。

  无疆似乎并未注意到西流故意将重音在“美人”两字上落了一下,而是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功夫一日千里”这六个字上,继而一本正经道:“这大概也多亏了这些年的雪山历练,山中雪厚及膝难以行走,只能效仿踏雪的名号,日日施展轻功点雪而行,再加上山中严寒,需得时时运转全身内力与之相抗衡,这大概便是你之前说的‘寒玉床’之效,虽不至于一年抵十年,但也是进益飞速。”

  西流认真地听完,而后道:“你的双手剑也是在山中琢磨出来的吗? ”

  无疆眼中微微一亮,道:“嗯,燕将军赠我燕氏刀谱之后,我一直在学习她的双手刀,研究她的霸道刀法和独有的双手配合之术,后来习得沈将军的枪法,也是走的刚猛路子,所以我一直往此方向走,直到后来我恢复了记忆,记起了曾经武功。东朝皇庭的杀人术,以轻和快著称,常常配以软剑和轻巧兵器作为武器,走的是轻灵诡谲、四两拨千斤的路数。我就想能不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后来我多次尝试,但当我把燕刀和沈枪以”快“打出之时,虽也有不一样的效果,但也失去了让它们最为紧要的”重“和”力“,它们不以出其不意为核心,而是即便你知道要从哪个地方下手,也无力抵挡。你看,武之道有时就是这样难以两全,你”快“了便达不到”重“,你蓄”力“就到不到极致的”快“,可是我后来一想,人不是有两只手吗,两只手,岂不是正好可以同时施展这两套不同路数的功夫么!”

  西流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处微微一笑,眼中露出同样的光亮,那是真切的喜悦和欣赏。无疆很少会讲这么多话,总是喜欢站在一边默默地观察,像是这个世间的局外之人,是以他格外珍惜她此刻的投入和专注。

  她有自己的天地。

  无疆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是以自此之后,我就开始特意用两只手去练不同的武功,一开始真的很难,人的双手虽然可以同时做各种不同的动作,但几乎都会不自觉的以相同的频率和力量,很难做到一只手快一只手慢,一只手力量大一只手力量小,好像身体分裂成两个一样。不过我也不着急,反正练武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白天找花,晚上就琢磨这事,无聊的时候就左右手互搏,但很久都没有头绪,直到有一天我运起《揽山河》的逆经心法,再尝试双手互斥之功时,好像忽然之间就开窍了。”无疆露出点笑意。

  西流道:“逆经讲究玄机换位,出招有悔,是对内力和肌体的极致把控和运用,也许,正起辅助之用。”

  “嗯,不过我现在还有些生涩,习惯左手用重的功夫,右手使轻快的招式,等我再练练,到时候能够双手随意互换就好了。”

  双手随意互换?西流看着她专注深思的表情,听着她不以为然的语气,心中真是不由得替世间武者喊冤,她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已无意中开创了一门新的武学,引领江湖武学步入了一个全新的台阶,仍像个觉得自己学得不够快的学生,要发奋努力,这可让其他人怎么活。

  西流想着想着又不由得笑了,道:“那我就祝小白花早日功成,到时候可得取个响亮又漂亮的名字,往江湖上那么随便一放,就能叫人知道这是绝顶厉害的武功,可轻易招惹不得。”

  无疆也笑了:“那这个重任就只能交给你了。”

  西流轻轻一揖,道:“我的荣幸。”

  雪后的夜格外的严寒,屋内虽烧着炭火,却依旧非常得冷,可两人好似浑然不觉,围坐在小桌旁,就着一盏油灯,兴致盎然地聊了一晚上武功、雪山、狐狸、故人和许许多多的山间趣事,却独独没有聊到战场和那一头渐次变白的发。

  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一缕晨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

  无疆第一次觉得,夜竟是如此的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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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寒玉床来自金庸《神雕侠侣》——“睡在这床上练功,一年抵得十年,因为初时睡到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中也是练功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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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疗伤

  “出去看看?”无疆转头看向窗外, 率先问道。

  西流顺着她的视线朝外望去,那里晨曦渐露,洒在尚未消融的薄雪之上, 闪着点点亮光。

  “嗯。”

  ……

  伤兵被集中收拢安置在城中, 那里有全襄芜最大的一处药堂, 该药堂地处宽阔, 藏药颇丰,是一处私宅。宅子的主人世代行医, 古道热肠悲天悯人,毫不吝啬地将家私全部作为公用。只是此次战事太过惨烈,伤亡人员人数实在过多,药堂难以容纳所有, 伤势稍轻的将士只能被安置在附近的商铺和民家,药堂将麻布和煎好的药送过来, 由襄芜的普通百姓代为包扎和照顾。

  经过几番询问, 无疆和西流来到到药堂所在, 他们看到仍有不少重伤的将士被陆续抬进里面,也有药童端着药从里面匆匆忙忙地出来, 脚不沾地往各家送去。

  门前没有任何人招呼或者领路, 无疆和西流径直来到了堂内, 顿时, 耳边尽是痛苦的□□声,此起彼伏。他们看到大堂的地上全是伤兵, 下面只垫着一层薄薄的稻草, 残破的四肢血流不止, 冰冷的箭簇仍嵌在他们的血肉之中, 疼得他们辗转反侧。

  医师们和药堂伙计半跪在冰冷的地上, 医师以火烧刀,用烫刀贴着筋肉肌肤慢慢割去士兵肩上的烂肉,即便是曾经悍不畏死的士兵,此时也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哀嚎出声,要暴走的四肢被三四个伙计紧紧压着,难以承受的疼痛化做眼角的泪水,直至晕厥。处理完伤口的医师也没时间写药方,只能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口中大声喊着各种药名,屋内嘈杂,一旁的伙计要俯身靠近才能听清,他们听清后马上起身往药柜处跑去,爬到高处娴熟地取下各种药材,又马不停蹄地往后院飞去。

  凛冽寒冬,在这方寸之内,他们却已汗流浃背。

  西流和无疆离城中较近,故而打算先来找燕十三娘了解如今情况,但他们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她,拦着一个伙计问,但对方忙慌慌地回了句不知道,就急匆匆地去抓药去了。

  “也许燕将军忙其他的事情去了,我们要不先去城楼找楚将军。”无疆道。

  西流环顾四周,眼中难掩疼痛之色,最后轻轻点头道:“也好。”

  可就在他们越过人群准备出门之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无疆心中一动,偏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倒地的伤兵发狂一般,突然暴起,将医师和旁边的伙计掀倒在地。

  他的胸口插着一根箭,箭头没入胸口,木制的箭身仍在体外。

  明明早已昏迷,胸口中箭十分严重,但他此时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喊着“冲啊……”,可话音还没落,那人的整个身子又猝不及防地往前倒去。他的身前是同样倒在地上的重伤将士,身旁被他的突然发作而掀翻在地的药师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胸口的长箭就要将他整个身子捅个对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可就在这时,一双手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那是一双纤细而白皙的手,仿佛凭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一个沉重的身躯。没有人看清这双手的主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只觉身侧飘过一阵风,那女子便已站在那里。

  无疆扶住那个身子,看着那张仍未清洗满是血污的脸,略带疑惑地唤了声:“阿岳?”

  被唤作阿岳的人终于停止了挣扎和低吼,仿佛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在战场,疯狂的眼睛渐渐平和下来,仔细地辨认着眼前这个姑娘,片刻,他仿佛大梦初醒般,坚硬的嘴角竟然露出了点笑,温柔地唤了声:“炊烟姑娘”。

  又再次晕了过去。

  “快,快让他躺到地上,得赶紧把他的箭头挖出来。”一旁的药师见状慌忙喊道。他刚才就在处理箭头,但箭头太深又靠近心脏,他只能非常小心,一点点慢慢地挖,可谁知正在他全神贯注处理伤口之时,昏迷了的人突然暴起,将他掀翻在地。手中的刀甚至差点刺中那士兵的心窝,他担心伤口更严重了。

  不出所料,那人被重新放倒在地后,胸口的箭因着刚才的暴动挣扎而陷得更深了,胸口渗出了更多的血。他越发没有把握,纵使行医数十载,但他擅长的本就是药理药方,而非这些,可此时人手不够,他只能硬顶着来处理这些刀箭伤口。此番变故让他本就不安的内心愈发紧张,担心操作不好,他深吸几口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手却越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我来。”就在这时,一个清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急不缓。

  他循声望去,见是那个刚才那个扶住伤兵的女子,虽说她力气大、行动灵活,刚好扶住了人,可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处理得了这样凶险的箭伤。

  他刚想摇头拒绝,却发现对方压根没有在征询他的意见,而是径自从腰间拔出一把雪白的匕首。

  只见她单膝而跪,用膝盖压住士兵的双腿,匕首在他胸前一划一扯,将整个上衣撕裂了开,露出整个胸膛。她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在中箭的胸口轻轻按压了下,而后两指贴着胸口夹住木制的箭身。

  雪白的匕首扫过,箭身贴着双指而断,没有一丝震颤。

  医师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被切断的箭身被她轻巧地接住,放在身侧,断口平整如镜。马上,她将右手中的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而后低头俯身靠近胸口,匕尖带着冷光在那截断箭边轻轻游走,忽地一顿,毫无预兆地直刺而下。

  “哎,怎么……”

  医师吓得出声制止,可那匕首根本不听他的,不由分说直刺进肉里,行到半途却又忽地一斜,在一个难以言喻的角度轻巧一挑,胸口处冷光一闪,蹦处一枚狭长的箭簇,“噔”的一声,落在地上。

  医师的半截话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一切都结束了,就那样的手起刀落。

  他赶忙捉起士兵的手去摸脉搏,发现心脉虽然薄弱,却依然平稳的跳动着。

  这时,一个清朗中又略带低哑的声音响起:“三两紫苏叶,二两松花粉,四钱仙鹤草。”

  都是外敷止血治伤的药。

  “按照他的方子去抓药。”医师转头对同样楞在旁边的伙计说道。

  “哎,这就去。”听到吩咐的伙计马上回过神来,往药柜跑去。

  西流来到无疆身旁,轻声道,“胸口的箭簇已经取出,好好敷药静养会好起来的。”

  “嗯。”无疆点头,而后又想了想,道,“他是……”

  “阿岳,我知道,是小白花在小武军营时认识的朋友,你们还有一个朋友叫林三。”

  无疆失忆之时,在长风军营呆过一个多月,跟长风的士兵一起训练过,那时候林三和阿岳跟她在一个队里,对她颇多照顾,经常讲军中的各种笑话给她听,慢慢就熟悉起来。后来,姜朝涯来营,赴主将之赌约,却意外被她发现,第二天林三和阿岳在路上遇见她,向她打听此事并让她注意安全,那次西流也刚好在,没想到他至今都还记得。

  “既然他没生命危险了,那我们还是先去城楼找楚爵将军吧。”无疆道。

  可还没等西流回答,无疆却被人拉住了,正是那个医师。

  “姑娘,你可别走,你处理伤口的本事这么好,要留在这里帮忙啊,你看看,这里还有这么多受伤的将士等着处理伤口,还有什么事比救人更重要的,燕将军正在外面搜索,把更多的伤兵带过来,到时候这里的人手就更不足了,你得留下来帮忙啊!”那医师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无疆。

  无疆转头看向西流。

  西流点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燕将军。”

  于是,无疆和西流也开始在药堂上忙碌了起来。无疆被派去处理最棘手的刀箭外伤,剔肉、挖箭,甚至是最残忍地为了保命的截肢,连经验最为老道的医师有时都无法面对这些生命的苦痛和哀嚎,会犹豫不决,心颤手抖,但她的手又快又稳又准,手起刀落。他们没见过这么利落漂亮的刀法,也未曾见过这样冷静的一个人,仿佛能不为世间一切所动容。

  西流则拿着纸笔穿梭期间,给各个伤者编号,不断地写下各种药方交给药堂伙计,写完药方后回到药柜上,清点柜上药材,但很快他就发现,止血、止疼和退烧的药马上就要用完了。

  就在西流思考着怎么解决时,大门被撞得砰的一声,西流抬头,又见到一大波受伤的士兵被抬了进来。

  人群中,他看到了燕十三娘。

  背着双刀,一身劲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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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送药

  双刀敛于刀鞘之中, 却似乎挡不住那凛冽睥睨的刀光。

  燕十三娘也在进门的瞬间看到了西流,黑发中夹杂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白发,下面是一张极清俊的脸, 身披一袭狐裘, 长身鹤立在堆满药材的柜台后面。

  “燕将军。”西流从柜台后走出, 恭敬道。

  燕十三娘将手一摆, 衣襟和袖口沾着仍未干涸的血迹:“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十三娘就行。”依旧一副利索的江湖儿女做派。

  西流微微颔首。

  燕十三娘看着他比常人更为苍白的脸色, 想起之前风乙跟她说过的话,不由得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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