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28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于?是那一天,危廷夫妇没有顾得上看刚落地的危怀风究竟模样如何?,光顾着?就酸汤的滋味是酸是辣,争执了一个下?午。

  危怀风的模样像危廷,肤色则像危夫人,危廷哄睡危夫人后,走?去隔间,揭开襁褓,看见那一张蜜色的小肉脸时,无?声笑?了。

  危家老宅很大,危廷夫妇居住在后宅里的颂园,园里有书斋,有阁楼,有花厅,甚至还有一块栽种着?松柏的练武场。五岁以前,危怀风与父母居住在这里,早晨起来,会看见危廷在松柏底下?练剑;晌午时,会看见危夫人绕着?花厅给郁郁葱葱的花草浇水;入夜后,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里,吃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危廷那边的菜品一律清淡素净,危夫人这里的则全是辛辣酸燥。危怀风不挑,便从母亲跟前一样样地吃到父亲跟前。

  五岁以后,危怀风开蒙,搬离颂园,开始一个人居住在隔壁的映雪阁里。阁名?是危廷取的,取自“囊萤映雪”的典故,危廷希望危怀风能像孙康一样刻苦读书。

  危怀风读书非常不错,可是很可惜的,并没有孙康一半刻苦的功夫。夫子每日卯时三刻来,从辰时讲课讲到午时,下?午则空出时间给危怀风做功课。危怀风压根不领这份情?,午觉一醒来便玩,等?玩够了,再赶在危廷下?值前溜回映雪阁,用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这一天,危廷回来得比预想里略早,危怀风坐在案前,乖乖等?候危廷检查功课。危夫人也在,一看那纸上的墨迹,便微微皱了眉头。

  危廷看完,不动声色问:“刚写的?”

  “不是,”危怀风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午觉一醒来便写了。”

  危廷不说话?。

  危夫人板着?脸,勾勾手,示意危怀风过来。

  危怀风走?过去,被危夫人按着?脑袋、压着?脸贴在功课上一阵摩擦,粘稠的墨迹糊了满脸。

  “这是午觉一醒来便写的?你是猪崽子,一睡睡了一整个下?午?”

  危怀风脑袋里“轰”一声,心知露馅了。

  “刚写的?”危廷仪态威严,又问了一次。

  危怀风顶着?一张大花脸,咽一口唾沫,瓮声说:“是。”

  危夫人心里松一口气,偷瞥危廷一眼,便要说些什么,危廷已道:“写得不错,再写三百遍,睡前交给我。”

  那一天,危怀风被罚在映雪阁里抄功课,整整一百多字的策论,一抄抄了三百遍。抄完以后,危怀风的手腕已僵得要断掉,捧着?一大摞功课交到危廷手里时,手指头都是抖的。

  危廷接过来,没有看,放在一旁后,问:“可知为何?罚你?”

  “知道。”危怀风乖乖答,“孩儿不该欺瞒父亲母亲。”

  “还有呢?”

  “还有……”危怀风想起被危夫人按在功课上一顿揉搓的情?形,尴尬道,“孩儿太蠢了。”

  危廷道:“可怕的不是蠢,而是自作聪明。”

  危怀风微愣。

  灯火里,危廷脸庞静默依旧,然?而眼底却有烛火映照出来的温柔,他?牵过危怀风的手,走?去盆架前,亲手给他?洗去手指和脸颊上的墨迹。危怀风歪着?头,感?受着?来自于?父亲指腹间粗粝又温柔的擦拭,忍不住撒娇:“阿爹,下?次能不能不要再罚三百遍,太多啦。”

  “不能。”

  “抄完以后我的手会痛。”

  “嗯。”

  “阿爹……”

  “洗完了。”

  危廷松开危怀风,危怀风凑近铜镜看,皱眉头:“没洗干净……”

  “差不多的。”

  危怀风盯着?脸颊上残留的淡黑色墨迹,听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扭头道:“阿爹你是不是又笑?话?我黑?你再这样,我会告诉阿娘的!”

  危廷笑?,危怀风看着?烛光里肤色似玉的危廷,鼻孔里哼一声,怏怏不乐地走?了。

  那天以后,危怀风不再拖欠功课,每日午休起来,会先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再去映雪阁外撒欢。

  危家很大,处处是有待开掘的秘密基地,可以极大地满足一个男孩的探险心。危怀风从后宅玩到前院,不到八岁,便已熟悉家里的每一处旮旯。

  譬如,颂园外的假山底下?住着?一大窝蚂蚁,下?雨前,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列成一长排,埋头搬运它们的家当?;东南角那个废置的跨院里,人影鲜至,屋檐底下?筑着?好几个鸟巢,廊前的荒草丛里,还常常躺着?一只晒太阳的狸花猫;危怀风在后院的大槐树底下?凿了个狗洞,为了方?便偷溜出去玩耍,有一次爬回家时,迎头撞上一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自家里的野狗,被追着?在墙外绕着?整座危府跑了三大圈,回家后,又被危廷罚抄家训抄了三百遍……

  待把每一处“荒野”都开拓完后,八岁的危怀风终于?在这座偌大的宅邸里觉出孤独来,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危夫人说道:“阿娘,你能给我生一个弟弟吗?”

  “你要弟弟做什么?”危夫人正在花厅里浇花。

  “玩啊。”

  “妹妹不行?”

  “你生的妹妹是黑的,不好看。”

  “?”危夫人放下?花洒,看过来,“你皮痒?”

  危怀风抿唇道:“那,黑的也可以,你生一个吧。”

  危夫人冷笑?一声,转回头,不再说话?。

  危怀风走?过来,挨着?花厅的柱子,看见午后的阳光瀑布一样照射在危夫人和她身前的花丛上,水从花洒里喷溅出来,幻化成一小道彩色霓虹,铺在危夫人周身,她动,霓虹也跟着?动。

  危怀风看着?霓虹里的母亲,唤道:“阿娘。”

  危夫人转过身来,故意把花洒里的水浇在危怀风头上。

  危怀风叫一声,抱头躲,气恼起来,危夫人哈哈大笑?。

  ……

  夜风袭面,送来的又是那一种陌生到刺鼻的靡香,危怀风从回忆里惊醒,看着?眼前的层台累榭,记忆里的花厅连同着?母亲被霓虹包裹的形象一并崩塌,那“哈哈”的笑?声也像是抓不住的风,顺着?耳后的寒凉之意彻底消散。

  危怀风往前走?,越走?越感?觉不知身在何?处,夜色朦胧,月光笼罩着?四周一幢接一幢的陌生建筑,那些灰黑色的轮廓像是在嘲笑?他?这个迷失在故土的入侵者。

  危怀风忽然?想,或许这一趟,本是不该来的。这里早已没有记忆里的砖瓦,没有父亲亲自取名?的映雪阁,没有母亲精心侍弄的花厅,没有住着?一大窝蚂蚁的假山,没有狸花猫休憩的荒草丛,没有被槐树掩映的墙角狗洞……

  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毁于?西羌一役,毁于?灵堂里的大火,毁于?崔越之的栽赃构陷,毁于?这十年的逃亡,以及他?今夜的闯入。

  总之,他?的确是没有家了。

  今夜并不是一种回归,而恰恰是一种证实。

  危怀风停下?脚步,站在夜色深处,黑暗包裹过来,一点点吞噬着?他?,也保护着?他?,这其实是一个可以尽情?发泄悲痛的时机,可他?却没有任何?想哭的情?绪,他?心里像是一大片荒地,有的只是呼啸的风,乱蓬蓬的荒草,以及一望无?垠的空旷。

  良久后,危怀风转身走?出那一团黑,长廊那头忽然?有橘黄色的灯光微闪,一人的身形被光影照亮。

  危怀风一怔。

  那人驻足在长廊那头,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微微发光的脸庞上还有残留着?担心,看见他?后,忧虑才散开,化为一抹微笑?,那笑?容淡淡的,却足以照亮这个黑夜。

  危怀风难以置信,风声呼啸的胸腔里似有什么在抽芽,那根芽并不粗壮,可就那么倔强地、不由他?自主地顶开石块,冒了出来。

  他?用一种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微抖的声音喊出那个原本并不属于?这里的名?字。

  “小雪团。”

第29章 秘密 (一)

  岑雪是半个时?辰前从官署里过来的。

  危怀风率兵破城的消息传开后, 城里处处是往外奔逃的人,原本住在风月园里的那些伶人们自知鸠占鹊巢,不等天黑便齐刷刷搬了出去。

  岑雪领着春草、夏花两个丫鬟过来, 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寻摸在这座混杂着奢靡与逃亡气息的宅邸里。

  看见?危怀风的那一刻, 岑雪本是想叫他的, 可是声?音要冒出来时?, 忽然被喉咙里无形的刺卡住。四周楼宇林立, 她看见?危怀风的背影被黑暗压在廊宇尽头, 像是被一团被囚住的影子,让人无端感到悲恸。

  “他们说你在城里散步,我找不着,猜你会?来这儿?。”

  见?面?后, 岑雪提着灯笼说道。危怀风看她的目光里仍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静默,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有事?”

  岑雪想起徐正则先前交代的话, 喉咙又被一些锋利的话语顶着,挣扎许久,终是咽了回去, 笑笑道:“没有。”

  危怀风不语。

  岑雪抬头道:“我能陪陪你吗?”

  今夜是入夏的夜晚,风里有一种裹挟着花香的燥热, 危怀风没有换下战甲,身上残留着作战后的肃杀冰冷,然而灯光里,他的双眼深邃而炙热。

  “你能陪我多久?”他忽然这么问。

  岑雪愣住。

  危怀风低笑起来, 睫毛下垂,眸底的光像被黑色洪流吞没, 他走过岑雪身旁,及至台阶前,才又回头道:“不是要陪我?”

  岑雪提着灯笼转头,对上他期待的眼神,举步走来。

  廊宇外,春草、夏花二人识趣地退开,危怀风领着岑雪,漫步在夜色婆娑的园林里。这里是老宅的三进院,围墙开阔,修建着一整排高低错落的楼宇,借着稀薄月色,可辨认出是供伶人私下休憩的居所,风吹时?,四处都晃动着散不开的胭脂香。

  岑雪难以想象危怀风看见?这一切时?是怎样的心?境,沉默少许后,试着道:“官署里的衙役说,西园那边还?是老样子,崔越之没有叫人动过。”

  危怀风步履不停,看方向像是往外走,片刻才道:“嗯。那是以前的灵堂,我娘在那里自焚的。他不敢动,怕闹鬼。”

  岑雪哑然,抿唇道:“你去过了吗?”

  “没有。”

  “要去看看吗?”

  危怀风停下脚步,看过来,笑着:“你不怕?”

  岑雪低着头,想了想后,说道:“这是你的家?。”

  危怀风神色变了变,他很?想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可是此刻当着的岑雪的面?,他忽然说不出口,他甚至忽然有一种错觉,在这一刻,在这一块面?目全非的故土上,他并不是一无所有。

  低笑一声?后,危怀风调转方向,往西园的方向走。

  西园是昔日的“荒地”,危怀风是满八岁以后,才把那一座阔大的园子摸透的。

  园口,是一扇幽篁丛生的月洞门,八岁那年,危怀风捡起滚落在门口的蹴鞠,仰头一抹汗后,走进去,抬眼便看见?一座两层高的阁楼,修建在半人高的台基上,画栋雕梁,斗拱飞檐,看着很?是雄伟气派。

  危怀风走上去,发现?大门落着锁,便放下蹴鞠,走去背后,从一扇破旧的窗户翻进去,猝不及防地被糊了一脸的蜘蛛丝。

  再次进来时?,已是十一岁。那一年,危廷战败,半个月后,尸身被送回危府。

  危夫人派人把灵堂设在西园的阁楼里,危怀风被人牵着手走进来,看见?昔日里蛛丝密布的阁楼内部?光亮整洁,满目是飘飞的白?绫,那种雪崩一样的白?色,“轰”一声?把他压进了山底。

  “大将军再怎么说也是以身殉国,又不是上不来台面?的事,危夫人怎么把灵堂设在这么个偏远的地方?”

  “唉,你不知道,盛京那边已经把罪名给?定?了,西羌战败,襄王身亡,全是危将军的责任,这个节骨眼上,危夫人哪里还?敢招摇?”

  “设个像样些的灵堂,如何就招摇了?危夫人平日里雷厉风行,看着也不像是这般胆小之人啊……”

  “……”

  天崩地裂的雪崩声?里,有低低切切的质疑声?,那时?候危怀风还?太小,还?不能从失去父亲的悲恸里嗅出阴谋的气息,等后来慢慢长大才明?白?,原来打一开始,母亲就已下定?决心?要为?父亲殉情。

  西园这座荒僻的阁楼是他们团聚的终点,却是他成为?孤儿?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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