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 第127章

作者:贞观女史 标签: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蒋铭默然。接过?青釭剑,撤身抽出剑刃,依旧是?冷湛湛一痕秋水,上下观瞧,道:“李孟起窃取青釭剑,最后,他也是?用这把?剑自尽的。端底是?因果报应不爽,好?比李孚要害大哥,反害了自己一样,一切好?像冥冥中早已注定。”

  蒋毅更是?感喟:“你大哥文武双修,自幼便是?庸中佼佼,只因身份的缘故无法施展抱负,心中抱憾。如今为国捐躯,我虽是?悲恸,可每尝想?到,这么着也算是?他毕生心愿得以成全,心下倒觉安慰许多。我给太傅写信,再三恳请他向?圣上陈情?,谢绝朝廷表彰赏赐。我想?,此事固然是?家门荣耀,却只怕张扬出去,又?有?人提起从前的事来,不免招惹物?议,甚或影响禥儿的将来,于你们兄弟的前程也怕有?碍,所以…,不如默默无闻,这么过?去也罢了。”

  蒋铭听?说这话,略想?一想?,点头道:“父亲所虑的极是?。”

  将剑收鞘放好?,郑重放回匣中。道:“这是?古剑,又?是?名剑,收藏在家,可作为传家镇宅之宝。这玉佩,我的意思,还是?给禥儿留着吧。”

  蒋毅嗯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却看允中在那里?出神:“中儿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允中回过?神来,陪笑道:“我……我在想?大哥的事,这些事全凭父亲和哥哥做主,我没什么主意。”

  蒋铭看他神色有?些奇怪:“怎么?你是?不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

  允中笑说:“没有?,我怎么会?”却又?看了一眼蒋毅,垂下头,咬了咬嘴唇。

  蒋毅示意蒋铭把?木匣收起,原样放到书橱格子上。坐下了,往椅背上一靠:“是?不是?听?说这些事,中儿想?起什么来了?”

  这话落在蒋铭耳里?,不过?是?父子之间家常话罢了,却看允中站在那里?神色不定,怯生生看了一眼蒋毅,垂下头不作声,少顷又?抬头看了看,却又?低下了头。

  蒋铭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蒋毅也看他,伸手抚了抚桌案,沉吟说道:“看来你的确心里?有?事,我不过?随口?问问。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事都不要紧了。想?说不想?说,也都随你。”

  允中听?见这话,抬头低低叫了声:“父亲!”顿了一顿,便将身子矮了下去,跪地磕了个头:“儿子不孝。儿有?事欺瞒父亲母亲多年…”

  蒋铭见此不觉怔了,望望父亲。蒋毅倒似不意外,面色平静看着允中。

  允中含愧道:“儿子本来并不姓苏,其实姓孟。”

  蒋毅略皱了皱眉:“姓孟?是?哪里?的孟氏,就是?庐州本地的么?”允中回道:“儿是?川蜀孟氏。”

  蒋铭插口?问:“我记得当年你说是?庐州姓苏的,家人因兵乱都没了。怎么却是?说了谎的?”

  蒋毅点了点头,温言道:“你起来说话。”

  允中立起来,回道:“儿子是?川蜀孟氏一族,这是?幼时先父告诉的,所以牢记在心。先父本在绵州,为了躲灾避祸,与一个老家人到了海州。孩儿便是?在海州出生的。先父母都是?善良慈和之人,对?孩儿甚是?疼爱。一家人和乐度日。”

  “儿子六岁时,赶上李顺做乱,一群贼人不知为何闯入家中,要父亲与他们一块做什么事,先父不肯从贼,趁晚间看守不严,命家人郑奉带着孩儿逃了出来。孩儿的生身父母,都被那些贼人害死了……”

  说到此处,想?起那夜仓皇辞别了爹娘,跑不多远,回头就看到家中起火……生离死别之际,摧肝裂肺之时,尽皆历历在目。一时哽咽不能言,终是?流下泪来。

  蒋毅看着心酸:“记得那日见到你是?在路上,是?和家人失散了么?身上的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允中抹去泪水,接着道:“孩儿逃出时,父亲命郑奉带我投奔庐州外祖家,可是?我俩到了那里?,整个村子已被乱兵抢劫一空,外祖一家早已不知去向?。郑奉想?起他在扬州有?个相熟的人,要带着孩儿前去投奔。走到润州,不幸患了伤寒,我俩困在客栈里?,举目无亲,郑奉后来不治死了。那家客店主人答应帮我料理郑奉的后事,把?我身上财物?都霸占为己有?,背地里?……背地里?却把?我卖给了一个闲汉,那人竟是?个做贼为生的,日夜打骂,逼我偷盗人家财物?,孩儿虽小,也知道那是?不该行的事。一日趁着那人睡着,偷偷逃走,想?再回庐州寻觅外祖下落,却又?不认得路,又?怕再遇到那些恶人,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行走,天寒地冻,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晕倒了…后来就遇到了爹娘。”

  这些事情?他深埋在记忆之中,无事时回忆一遍,所以讲的十分顺畅,亦不觉如何伤感。又?道:“孩儿从家出来时,先父再三叮嘱,不可对?人说是?川蜀孟氏,恐怕招致杀身之祸。故此孩儿没敢讲实话。及至后来,爹娘待我极好?,我怕知道了实情?,怪罪孩儿欺瞒,就更不敢说了…”

  又?跪下叩了个头:“孩儿蒙受爹娘救命之恩,养育大德,粉身难报,却一直欺瞒爹娘,实在是?不孝不义,请父亲责罚。”

  蒋毅沉吟道:“你外祖可是?在庐州三河镇,名讳一个纶字的苏老员外么?”

  允中一惊:“是?三河镇不假,但是?外祖名讳,孩儿不曾记得。爹爹如何知道?”一面说着,已经想?到必定是?蒋毅派人寻访过?了。

  果然蒋毅道:“我平白多了一个儿子,怎么不查仔细?那时听?你说了,我就派陈安去三河镇查访,苏家确实遭到兵乱没人了,也打问出来,他家里?并没有?你这样一个孩子,那时还以为找错了,或是?,”笑了一笑,“或是?什么缘故你不肯说。”

  允中愧赧道:“总归是?儿子的罪过?,儿子做错了,辜负父亲母亲多年恩养疼爱,如今惭愧无地,请父亲重重责罚,儿子才得心安。”

  蒋毅淡淡一笑:“这又?算什么罪过??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也知道保身,这是?你聪慧之处。你辗转落在这里?,也是?咱们父子缘分至此。快起来吧。”

  允中这才立起身来,又?道:“儿子还有?一句话,想?跟父亲说。”

  蒋毅:“你说。”

  允中道:“儿子本来无心仕途,只想?陪伴在爹娘身边,这次得以保全性命,全是?大哥舍命相救。所以儿情?愿从此在家料理家务,侍奉父母终老。真心不愿科考举业,请父亲成全儿的心愿。”

  蒋毅沉吟不语。忽然问:“你说你是?川蜀孟氏,莫非,与后蜀秦国公是?同族么?”

  蒋铭听?见这话,不觉吃了一惊,因蒋毅说的秦国公指的便是?后蜀国主孟昶,当年赵匡胤打下后蜀,孟昶带全族人口?作为战俘东迁至汴京,后来就死在了汴京。

  允中思忖摇头:“儿子那时年纪幼小,只记得姓孟,叫做孟允中,其他的都不记得了,不敢乱说。”

  蒋毅嗯了一声,想?想?又?道:“咱们蒋门乃仕宦之家,你大哥当年不走仕途,缘故你也知道,你倒不须如此。这事以后再说吧。”

  允中还想?说什么,看蒋毅好?像不愿再说这话题,就住了口?。

  蒋铭望着允中半晌,微微冷笑了一声:“看不出,这么大事你瞒了十来年,你这瞒人的功夫可是?比我强多了。”

  允中听?他奚落自己,就把?头低了,不言语。蒋毅嗔怪地看了蒋铭一眼,却也笑了,向?允中道:“从此以后,这些往事尽可放下,不必再提了。”允中应喏:“是?,儿子知道了。”

  又?过?两日,蒋铭带着家人宝胜,下泉盛乡来。已是?九月深秋季节,一路冷风袭人,寒霜遍地。因出发的迟,到老宅时天色已近黄昏。院里?院外各样草木花朵大都凋萎,却有?靠墙一大丛菊花灼灼盛放,姹紫嫣红,云丝漫卷,开得恣意非常。

  李劲前几?天就回来了,和李妈妈一道出来,迎进屋里?。李妈妈端详蒋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哥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吃苦了。倒是?没瘦,身子强健了,却是?黑了许多。”

  连忙备饭,吃过?了饭,大家说话。不免又?提起蒋钰,伤感了一回。蒋铭自从听?父亲讲了哥哥身世,心内伤痛倒是?缓和了许多。问李妈妈:“这两年妈妈身体还好?吧?”

  李妈妈收了悲伤,露出笑容:“好?,自那年周姑娘给看好?了,再没犯骨节疼,胃口?也开了,你看,我比前胖了好?些,身上也比从前有?力?气了。听?说哥儿这次回来,周姑娘也回应天家去了,她都好?吧?”

  提到云贞,蒋铭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含笑说:“她都好?着呢,亏得妈妈惦记。等以后再来南边,我请她来看妈妈。”

  李妈妈满面欢喜:“那可是?好?了,只怕我生受不起。这二年我总想?她,还有?她身边桂枝姑娘,也是?个好?伶俐的姐姐,招人喜欢的……”说一会话,看天色晚了,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蒋铭带上李劲,担着祭品,往蒋钰坟上去。天气甚是?寒凉,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山坡上到处草木萧疏,树叶都变了颜色,赭黄金赤,风一吹,飒飒地翻卷出斑斓耀目的色彩,苍松翠柏益发郁郁苍苍。

  蒋铭在坟前奠了酒,拜了几?拜,跪在那里?烧化纸钱。想?与哥哥说些什么,回忆旧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手足之情?无法言说,如今那人却在坟茔之中,此生再不得见了。不由得痛彻心腑,泪如涌泉,哽咽不能言语。李劲也在一旁哭得说不出话来。

  蒋铭告道:“大哥泉下有?知,从今往后,弟一定尽心孝顺父母,奉养长嫂,教育侄儿们长大成人。大哥尽可放心吧。”又?在菱歌墓前也烧化祭奠了,哭了一回。才与李劲慢慢走回家来。

  本来下午想?要去看虞先生的,因上坟回来迟了,又?哭的眼睛红红肿肿,浑身空虚无力?,就没去,吃过?饭倒头大睡。

  次日早上收拾了东西,蒋铭骑马,李劲和宝胜赶着车子,来看虞先生。走到村口?,远远望见先生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衣巾齐整,不是?乡下农人打扮。蒋铭看身影眼熟,正自琢磨,李劲已经叫出来了:“像是?武少爷和萧家哥儿,他们怎么在这儿。”

第188章 (下)

  【宿儒修训语论文章】

  说话间二人迎了过来。武继明抢步走在前头, 扬手笑说道:“这可是巧了!知道你早来家,只无心会朋友,也?不?敢上门扰你,可巧这里遇见了, 不?是缘分是什么?那天允中兄弟说你病了, 可都大好了么?”

  蒋铭一边下了马, 一边笑应道:“早好了, 并没生?什么病,只是懒得出门!”

  这时萧纯上从后赶上来, 对着蒋铭就做了个揖。蒋铭连忙还礼:“纯上兄如何这等客气?”萧纯上笑道:“今时不同往日, 承影兄现在是官身了,咱们大家也?该讲个?体统才是。”

  蒋铭失笑道:“你这么说, 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武继明一旁呵呵大笑:“我就说承影不?是那样?的人?,纯上你也?真是,读书读的呆了么!”忽见蒋铭眼睛微微红肿,想起蒋钰来,就住了口, 收了笑, 走上前拍了拍蒋铭臂膊。

  蒋铭也?回拍了拍他, 笑说:“两位是来看先生?的么,什么时候来的?”

  萧纯上道:“昨天我俩就来了,等下吃了饭,下午还要赶回去。”蒋铭:“那可是要贪晚了。”武继明笑道:“没事, 路都走熟了的。”

  原来萧纯上本打算春天进京应试的, 从去年夏天开始, 时常来乡下向?虞先生?请教功课。不?料李孚叛乱,王益祥围城, 虽然最后平安无事,却把他阻住了没去成。武继明与汤丽娘离婚后,心内沮丧,做什么都觉没意思,便?也?常跟着一块下乡走走。这会儿?虞先生?在屋里给学童上课,俩人?在外面溜达。

  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就见大大小小十来个?学童,背着书袋一窝蜂从里涌出来,打闹说笑,蹦蹦跳跳,跑出院子散了。随后虞先生?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人?,穿着家常素净道袍,神色甚是恭谨。

  蒋铭忙迎上前去,虞先生?点头笑道:“承影来了,前日听说你生?病,可是好了么?”

  蒋铭陪笑说:“好了。”这时旁边那年轻人?向?先生?做了个?揖,恭敬道:“老师有事,学生?先告辞回去了,改日再来。”虞先生?微笑:“那你去吧。”

  武继明对那人?道:“小方再坐一会儿?吧,吃了饭再走!”那人?忙陪着笑说:“多谢兄长盛情?,今先生?有客,小弟就不?打扰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了看蒋铭,略躬了躬身,就去了。

  众人?进屋里来。蒋铭请先生?上坐,见过了礼。李劲和?宝胜把带来的酒肉菜果拿去厨房,交给村人?媳妇收拾,昨日萧武两个?也?带了不?少酒食,一起拾掇了,不?一时盘碗摆布上桌。虞先生?和?三人?落座,一边吃喝,一边说话。

  蒋铭问:“刚才这人?是先生?新?收的学生?么?”

  虞先生?:“算是吧,是润州城里人?,去年陈亮引来我这里的,非要拜师,我推却不?过,就把他收下了。”

  原来此人?姓方名采,表字景容,是个?爱读书、意图举业的学子。因听人?说虞先生?乃是大儒,便?央人?介绍拜了老师,常来陪侍,请教学问。武继明和?萧纯上曾遇见过,因此认识。

  蒋铭道:“我看这人?气质平实,倒像是个?勤谨本分的,求学的心也?真。”

  虞先生?点了点头,未及说话,武继明旁边接口笑道:“小方这人?不?错,他刚来那次我碰见了。去年快过冬至时候吧,我和?纯上来,赶上他们都在,总共来了三个?。当时我就和?纯上说,这里头,只小方像个?读书人?。那个?叫陈坚的,看是生?得人?高马大,一副好嘴头会说话,却不?像个?实诚人?,恐怕不?能安下心读书,怎么着?果然现在只有小方了!”

  萧纯上笑向?蒋铭道:“那天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陈亮,求师的是小方和?陈坚。陈坚我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不?知怎么,再没见。倒是这个?小方,每次来都能见着。”

  虞先生?道:“陈坚后来又来过一次,拿了一篇文给我看,我说文章写的欠通,且用字庸俗轻浮,不?成体统。因我说了这一回,从此不?来了。后来听人?说,就是这篇文也?不?是他自己?作的,还是找人?代作,这样?的不?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蒋铭笑道:“先生?说的是,文章不?好还可教,人?品不?好却是难改。倘或还来,怕他出去招摇,说是您的学生?,岂不?反累了先生?的名声。”萧武二人?连连点头:“承影这话很是”。

  虞先生?笑了一笑:“你们这么说,他可不?是这么想,在他眼睛里,我不?过是个?落魄无用的读书人?罢了,又老又穷,拜师倒是他抬举我,偏我不?识时务。我听言谈把钱财看得极重,便?也?直说了——虽是今上鼓励读书人?,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话,可是读书辛苦,若只为?了求钱财,不?如好好去做生?意买卖,拘在书本里求金银,可不?是误了终身么!他想是听了这话不?高兴,不?来了。”

  武继明嗤地一笑:“原来他读书,是奔着将来要当禄蠹才读的,也?真是个?痴儿?,难道那么容易的?别?人?十年寒窗之苦,都是白吃的不?成?”说的都笑了。

  众人?又说些闲话。因说起蒋铭去年高中探花的事。虞先生?道:“先听说你在翰林院编纂诗书典籍,怎么又去边城了?戍边守土自是要务,可也?不?要看轻编修这桩事,比起武功,文字的事更是要紧。即便?打起仗来,争战只在一时,书籍文章却要流传到后世的,影响千百代,所以编纂书籍必要慎之又慎,须得德才兼备的人?方可胜任。”

  蒋铭陪笑说道:“先生?教训的是。这二年我经的多了,也?想明白许多道理。要使?国?家太平,百姓安居,富国?裕民自是第一位,教化之功却也?十分重要,一味积聚钱财,可知人?心贪欲无止,贫富两端,争竞无度,反容易埋下祸患。想来也?因这个?缘故,圣人?才说,‘贫不?改其志,莫如富而好礼。’”

  虞先生?闻言欣喜,将手往桌上一拍,赞道:“这话说的好!可见知之不?如行之,你出去两年,竟是大有进益了!”萧武二人?亦是连声附和?。

  萧纯上道:“既是教化如此重要,不?光是庙堂典籍,便?是民间乡下流传的这些唱词话本,俚曲野调,事关?教化,也?是十分要紧的了?”

  虞先生?颔首道:“正是如此,书籍文章,无非还是读书人?阅览。唱词话本却是给百姓听的。文可移情?,听说得多了,人?的识见性情?就会改变。所以民间流传的话文,必得劝善惩恶,教人?忠孝节义,宽容慈爱,方是正道。最怕有一种不?肖的读书人?,或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借文害人?,或是鼓动骄奢淫逸,凶戾怨毒,此等为?文,与行恶造孽何异?反不?如不?会作的了,所以圣人?说非人?不?传。昔者仓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不?虑至此也?!”

  众人?听这番话说的十分郑重,皆默然不?语。少顷武继明站起来,给各人?杯中斟满了酒,笑说道:“先生?讲的,固是文章至理,可学生?忍不?住要说几句,待说完,请先生?骂我好了。”

  说的虞先生?也?笑了:“你有什么话,且说来我听听。”

  继明道:“《论语》里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生?想,那毛诗里也?有《桑中》、《溱洧》这样?的篇章,说到唱词话本,依我看,不?过是案牍劳作之余,怡情?取乐而已,何至于看得那等事关?重大?若是闲暇时听个?曲儿?也?要顾及道德大论,岂不?把人?也?麻烦死了?!”

  虞先生?指点他,略带嗔责语气道:“不?是我要苛责你。这话市井人?说说也?罢了,你读过圣贤书的也?这么讲,实在就该挨骂!”武继明把头一缩,吐了个?舌头,大家都笑了。

  虞先生?转正色道:“毛诗三百,或是有其真事,或是有其真情?,《桑中》《溱洧》,虽是言说男女情?爱,其可贵在于天真自然,故此圣人?说思无邪也?。古今诗词歌赋,也?多是言情?的,只要发乎赤诚,启人?良善之心,岂能说不?是好的?怕只怕轻薄之人?,滥作淫词艳曲,引人?视听,鼓舞不?良欲念,为?所欲为?,不?顾廉耻,不?知餍足。长此以往,风俗浇漓,化育不?堪,你只道是道德大论累人?,岂知没了道德之论,人?之性与禽兽之性又有何异?这世间岂不?堕落了么?”

  武继明仍是不?以为?然,却不?敢再加驳议,陪笑说:“先生?教训的是,是学生?见识浅薄了,只顾一己?之私,不?知天下事其实是难为?的。”

  蒋铭在旁笑道:“先生?座下,我们几个?里,向?来继明兄有什么说什么,他的心思不?用猜的,朋友有甚怠慢忘失之处,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和?纯上都喜欢和?他一处玩。先生?说,继明这性情?,也?当得是天真自然了吧?”

  一番话,说的满桌都笑了。虞先生?道:“这话说的也?不?虚。继明是明白事理的,虽是我常念他的不?是,他倒不?生?我的气,也?不?嫌弃我老人?家古板迂腐,常常还来看我,这一样?好处也?是难得的。”

  武继明赧笑道:“先生?这话说的,叫学生?无地自容了!先生?教导是为?了我好,我虽然浅薄,师道尊严也?知道的,要是为?了这个?怨先生?,就不?成个?人?了!”众人?又都笑了。

  不?一时吃毕了饭,武继明和?萧纯上告辞,乘车回金陵。李劲和?宝胜放下东西也?回老宅去了。黄昏时分,蒋铭陪着虞先生?到村外山坡走了走。晚上教童儿?去间壁搭板铺,蒋铭就在童儿?的榻上歇了,夜色里与先生?说话。

  虞先生?问:“昨天给你大哥上坟去了吧?”

  蒋铭嗯了一声:“大哥这一走,家里好像少了好多人?似的,院子里也?空荡了许多,回来这些天,不?管走到哪里,时常恍惚看见大哥在那,一晃就不?见了…”说着想要哭,却流不?出泪来,只是深深叹一口气。

  虞先生?亦是叹息:“你们兄弟自幼情?意深厚,这么大变故,岂有不?难受的?只是如今,你上有父母、寡嫂,下有兄弟侄儿?,全当你是依靠。还要忍耐着些,含光不?在,只好你担当了。”

  蒋铭默默无言,应道:“我知道。”

  虞先生?又道:“你父亲素怀大志,当年为?你哥哥的缘故,不?得不?离开朝堂,做个?默默无闻的田舍翁,他说的轻松,其实这是他毕生?憾事!如今你大哥又去了,他心里难过可想而知。此事对他打击很大,你还须好好安慰,以后凡事顺从,不?要惹他伤心动气。”

  这话明说蒋钰身世。蒋铭怅然无语。无形之中只觉肩上担子又重几分。无言答对,只得应了声是。

  先生?又道:“你兄弟三个?,你大哥是注定了,不?能做官的,中儿?又年小。你父亲期望你将来仕途顺遂,也?是了他自己?的心愿。过年时他来我这里,说你去了石州,也?是多吃了几杯,跟我吐了实话,说甚是牵挂忧心你。吃些苦倒没什么,万一打起仗来,怕你性子莽撞,要有甚闪失,他是无论如何禁不?起的。这些话,他在家不?好与旁人?说,只能来我这儿?说说罢了。你父亲,其实把你看得最重,从前对你严厉,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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