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 第2章

作者:贞观女史 标签: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陆家大院的后面,各有一片空地。西院种了些杨树,并有一个马厩。东院被陆母带着众人开垦出来种了菜。才入秋,有几畦扁豆罢园了,陆母和叶妈摘秧上剩余的豆角,一边说些家常话。

  叶妈就是叶衡的娘,母女二人是陆母刚搬到镇上那年,投身到陆家来的,一晃也有十多年了,陆母待她俩甚为亲厚。叶衡今年已十六岁。

  叶妈说道:“方才西院送过来两只山鸡,一只兔子,二哥和权哥儿早起打回来的,他们正收拾呢。”

  陆母道:“那晚饭就烧这个吧,把这豆角,还有前儿时晒的茄子干儿,放在汤里些。”

  手里干着活,叹气道:“你说这孩子,这才刚入秋,天还热着呢,就往山里跑。打小他就这样,成天想着玩儿,你看那不着调的事儿,样样儿都落不下他。书本上的字,想让他多看一眼,就像要杀了他似的!”

  叶妈笑道:“孩子嘛,各有各的天性。二哥儿是个好孩子,只是不爱读书,这也是勉强不来的。”

  陆母道:“你说的也是。我就是可惜,老大是会读书的,可是他爹死得早,没法子,弃了学给人帮工。他叔父回来了,又带着跑生意,他竟没有这读书的命!老二有条件读书了吧,又不是这块料,那几年,就为他念这个书,整天逃学惹事,差点儿没把我给气死!我寻思着,难道这陆家祖坟埋的不合适,没有出个秀才的风水?”

  叶妈失笑道:“看老太太这话说的。”陆母也笑了。

  叶妈说:“您老人家有恁两个好儿子,还不知足哩。大少爷虽然不读书,现下生意做的这个样儿,挣一份实在家业,不是比读书还好?二哥虽不爱读书,习得好一身拳脚枪棒,比西院权哥儿也好多着呢。”

  陆母道:“你还说呢,整天舞枪弄棒的,从小到大,他闯了多少祸?人家权哥儿,好歹参加了乡试,虽是没中,岁数还小,以后再学,也能拾起来的。”

  叶妈才要接话,陆母见陆玄兄弟俩来了,就对她说:“你去前边看看,他们收拾的怎样了,准备做饭吧。”叶妈答应去了。

  陆玄看见母亲穿着家常布衫子,背上背着一顶斗笠,鬓上已有几丝白发,心里不是滋味。快走几步到娘身边,伸手去拉豆角秧,一边说道:

  “娘,要我说,还是多寻两个人使唤,这些事,不该让您操劳了,家里又不是没银钱。您看西院我婶,多少个丫头婆子,什么都不用做。”

  他娘笑道:“人多有多的麻烦,人少有少的清净。这院子里,总共能有多少活儿?来了人,又不知底细,万一来个淘气的,还怕生事。”

  陆玄道:“就是来了,娘看着不顺眼,打发去也罢了,也不值什么。”

  陆母停下来看看眼前物事:“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对儿子说:“我知道你怕我累着,就这点活儿,累什么!我是干习惯了,又不是心疼钱。活动活动筋骨,你要让我整天坐在那里等人伺候,就该生病了。”

  支使陆青:“你把这都收拾了,靠墙搁着去。”陆青答应一声,走去收拾豆角架,到娘身后,跟哥哥努嘴儿使眼色。

  陆玄不理他,陪着娘走到地边儿,在小杌子上坐下。跟娘说,过几天要去江宁办货,想把陆青带上:“小二也这么大了,不能总把他拘在家里,男子汉,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陆母想了想:“出去好说,在家也没他什么事儿,我就怕他在外头不听你管教,惹出事来,帮不上忙,反倒给你添乱。”

  陆玄挪了挪杌子,坐的离娘更近些,说:“娘,我是想,文权现在成了家,就快有孩子了,上个月,叔父还让他去看铺子,以后两边恐怕还是要分家的。让二弟跟我出去,慢慢学着做事,不管怎样,将来是我一个帮手。”

  陆母稍稍怔了一下,问:“你叔父说要分家了?”陆玄忙笑道:“没,是我自己猜想的,叔父没说,只怕是有这个意思呢。”陆母听了这话,望着小儿子,沉吟不语。

  陆家早年住在县城东十五里的张家营子村。老辈兄弟两个,哥哥名叫陆廷章,弟弟便是陆廷玺。廷玺年轻的时候就去汴京谋事做,只留下廷章在村里,娶妻刘氏。

  刘氏生了三子一女,第二个儿子胎里不足,生下来没留住。第三个是女儿,三岁上出痘疹,透发不出,夭折了。只剩下长子陆玄和小儿子陆青。陆玄自幼聪慧,七岁时在村学开蒙,陆青生下来就体格结实,活泼可爱。

  就这样,一家四口守着祖上留下的几亩田产度日,陆廷章夫妇都是勤俭之人,日子过的虽不宽裕,倒也从容。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陆玄十二岁时,陆青才只五岁,陆廷章着了伤寒一病不起,刘氏四处延医诊治,人参附子的吃了不少,总不见效,两三个月功夫,呜呼去了。其后发丧送葬,再加上之前请医买药,欠下了不少债务。陆家本是年吃年用的,并无积蓄,刘氏就和大儿子商议,把田产都卖了。买家和佃户欺他孤儿寡母,两头蒙骗,田也没卖上价钱,各项花费了清之后,只剩的两手空空。没奈何,陆玄书也读不成了,给人家帮佣做工,刘氏也揽些针黹浆洗的活计,母子三个勉强过活。

  紧紧巴巴又过了两年,陆廷玺带着妻子女儿回乡,才晓得哥哥已然没了。到坟上痛哭了一场,带着寡嫂和两个侄儿,全家搬到县城居住。真源县距离应天七十余里,路途便利,若是脚程快些,走路也可以朝发夕至。

  从此,陆玄便跟着叔父学做南北买卖。陆廷玺回乡原带着些家资,之后生意顺风顺水,家道日渐兴隆。如今陆家两院虽是各开火灶,生意银钱上仍总在一起,陆玄和叔父一同管着,并未分家。

  一时说到银钱家计,陆母叹气道:“小二这孩子性子忒野,从小到大,他就打架斗殴在行,做买卖的事,他能学得来么?如今在家,我这紧着管,还管不住他呢。每日跑出去,多会儿功夫不回来,我这心就悬着,怕他惹祸。”

  陆玄笑道:“不是我说,娘管二弟,管的也太严了些。小孩子家打打闹闹,也是平常的事,他是淘了些,却是个仁义孩子,从来也没干过逞强欺弱的事儿,我看小二倒是有分寸的。”

  陆母道:“唉,前些年,你常在外头不晓得,这个犟种,不知多少次把人打的头破血流,让人找上门来。那年在学里念书,老师歇着的功夫,他把个四脚蛇装到先生袖筒里,先生让他气的,哆嗦成一团,差点昏过去了。他干出这样的事,真真儿是气死我!”

  陆玄忍不住笑了,说:“娘想想,这样的主意,哪是二弟想出来的。我看,他做的不少荒唐事,倒是文权脱不开干系。他心思简单,想的少,文权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事后有什么错儿,也都是他背着,问也不吭声,白挨了娘多少打呢。”

  陆母听的心软了,望望远处卖力干活的小儿子,吁了一口气:“行,那随你吧,反正管教弟弟也是你分内的事,到外边,你得抓紧点儿,别让他乱跑。”

  陆家一日两餐,虽是晚饭,其实只在申牌时分。按惯例,陆玄兄弟俩陪着母亲,在堂屋中间大桌上吃。叶衡带着秀儿,和叶妈一起,在靠门口小桌上吃。张老头和来福在门房间里吃饭。

  饭菜都是叶妈做的:细面卷子,炖兔肉,另有一盆山鸡汤,汤味十分鲜美。叶衡把花卷蘸了汤喂秀儿,秀儿小嘴吧嗒,吃的格外香甜。陆青知道母亲答应他去江宁了,欢天喜地,忙着给娘添汤布菜,一时间屋里喜气洋洋。

  陆玄道:“这次出门时间长,我们两个都不在家,要有什么事,就叫文权去办。县衙里孙成、金四,都与我好交情,有用得着的地方,说一声,他们一准儿帮忙的。”

  陆母道:“这我知道。我们规矩人家,平淡度日,应该也不会有啥事麻烦他们,再说了,家里还有你叔呢,你不用惦记。”顿了一顿,又说,“倒是你自己的事,得安排好了,别在这段时间出乱子。”

  陆玄心中一动,知道母亲指什么,一时无语,低下头只管吃饭。

  陆青对娘笑道:“娘,人家都说,金陵好的不得了,有可多好玩的东西哩,娘说,您想要什么,到时候我给您老人家买回来。”

  陆母笑道:“去你的!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想要的,我只要你一道儿上听你哥的话,长点儿眼色,好好干活,不许惹事!”

  陆青笑嘻嘻道:“娘放心,这一路来回,哥说啥就是啥,我保证没二话,要是大哥回来说我一个不是,娘只管打我好了。”说的陆母和陆玄都笑了。陆玄道:“我为何要回来说你的不是,你要是敢胡闹,难道我不会打的?”陆青咧了咧嘴,笑了。

  吃完饭,叶妈自去收拾。陆母对陆青道:“你去看看,院里有什么活儿,帮着去做做。”陆青知道母亲和哥哥有话要说,答应着去了。

  这边陆玄就把头低了:最不愿意提的话题,总归还是躲不过去。果然母亲说:“你那边儿,打算怎么处?”

  没等他答言,接着说:“论理,我做娘的,不该管你这些事。只是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古今多少男子汉,都折在这桩事上。春天我就说过,别说陆家三代没有纳妾这回事,就算有,她这个身份,也不能让她进这院子。现在你要出远门,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人,要是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坏的也是你的体面。你不在家,得想个法子,安排妥当了。若依我,倒不如早早打发了,开交干净,一了百了。”

  陆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又低了头,黯然道:“儿子不孝,让娘忧心了。”

  母子俩说的这事,得从去年秋天说起。一日,大尹府上的都管来陆家店里买了一批家用物什。也是合该有事,正赶上陆玄才从县里上来,平时他出门,身边总跟着一个长随名叫景茂的,这次景茂却因有事没来,陆玄就自己跟着送了趟货。

  办完了事,伙计先回去了。陆玄难得到这边来,看天气不错,心道:“不如趁今日有闲,看看景致。”

  走到河边,但见秋水清清,一带沿岸苇丛,被阳光照耀得黄灿灿。丛中栖息的几只水鸟听到动静,扑棱棱一下向远处飞去。

  陆玄正自赏玩,忽见不远处小亭中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身穿锦缎衣裙,颜色鲜亮,却钗环不整,发髻蓬松,垂首掩面,好像正在哭泣。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3章 (上)

  【檀郎无心偶遇佳人】

  陆玄正在河边观景,见亭子上女子哭泣。四顾无人,心道:“一个妇人家,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哭,也是奇怪。”

  犹疑一下,又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管她的好。”转身就往回走。

  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女人望着河水,好象有轻生的意思。

  不由踌躇:“要是她真的跳河死了,我见死不救,岂不是罪过?古人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平日遇到过路的,有甚为难处,还要帮他一把,何况一个孤身女子。我要是只为自己省事,视而不见,枉为男子丈夫。”

  这么想着,便走了过来,女子乍见他吃了一惊,连退了两步,挨在栏杆上。

  陆玄停住脚步,拱手道:“在下冒昧了,敢问娘子,有什么事么?怎么独自在这儿?”

  妇人见问,就不哭了,侧转了身,不则声。

  陆玄道:“娘子不必惊慌,在下不是歹人,只是路过的。我看这地方偏僻,娘子无人随行,觉得奇怪,所以问问。要是娘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在下或能帮忙一二,要没什么事,我就不相扰了。”

  女子听说了这番话,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却从袖旁悄悄看了他一眼。犹疑片刻,向前走了半步,仍侧着身子,道了个万福。说道:

  “官人万福,小女子姓赵,是本地人氏,家就住在左近。今天,原本出来赏春踏青的,带着一个丫头,可是……”

  说着,又看了陆玄一眼,见他敛目倾听,接着道:“可是方才乘船,没来由的,遇到几个浮浪子弟,竟是贼人一般,丫头让他们赶下船去,然后又来戏弄小女……这伙儿人,使船将小女载到这无人处,竟自走了……小女因鞋子失掉,不便行走,又不见有人过来,是以在这儿,没个计较处……”说毕掩面低泣。

  陆玄一时诧异,怒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王法之地,竟有这样的事儿!”

  再打量这妇人,模样狼狈,举动惊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略一思忖,说:“既是这样,娘子请稍候,我去叫乘轿子来,送娘子回家便了。”

  走去一里多路,叫了一乘暖轿,抬到亭子边上,自己却不近前。这一会儿功夫,见那女子已然镇定了,头发好像也整理过。向陆玄微微福了福身子,口中称谢,从容上了轿。陆玄跟着轿子,一路走来。

  约莫走了三四里,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幽僻街巷。只见一个小院,门口站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生的细眉细眼,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见轿子来,仔细打量,认出来了,跑近前欢喜道:“谢天谢地!姑娘可回来了,吓得我魂儿都飞了呢。”

  女子招手,让丫头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丫头旋即跑回去,取了一双绣鞋来。妇人穿上鞋,下了轿。

  陆玄打发了轿子钱,就要告辞。女子喊丫头道:“莹儿,快请恩人进来坐坐,好生待茶。今日所幸遇到了恩人,送我回来,不的,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莹儿满面笑容,屈身施了个万福,请陆玄进去。陆玄不好强辞,便跟随进了院子。

  原来里面是两间半门面的二层小楼,进了门,莹儿笑道:“官人且请坐坐,婢子一会儿就来。”扶着那女子上楼去了。

  陆玄四下观瞧,见这外间收拾得十分洁净。右边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旁边案上摆着一只汝窑瓷的天青色牡丹花纹胆瓶。楼梯旁边,靠墙一张小桌,桌上搁着茶盏,两边安放着座椅。往里还有一间,门上挂着帘子,里头影影绰绰的,像是厨房或下人歇处。陆玄就在椅上坐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心下开始疑惑。正自不安,忽听脚步声响,那个叫莹儿的丫头蹬蹬蹬一径下楼来,笑容满面道:“怠慢恩公了!请恩公安坐,姑娘一会儿就下来。”

  说毕匆匆走去里间,旋即奉出一碗茶来。陆玄哪里有心思喝茶,满腹疑惑,不知从何说起,只掂着盖碗,若有所思。

  莹儿笑问道:“不知官人……老爷是哪里人,尊府可是这宋州城里的么?”

  陆玄见她口齿做派伶俐乖觉,却只管胡乱称呼,已然猜着七八分了。笑道:“我不是官人,也不是老爷,只是外地上来的小生意人罢了。遇到你家娘子,也是凑巧,现在你家娘子已平安到家,我就告辞了。”

  说毕起身要走。莹儿慌忙拦道:“恩公且慢走。恩公要走,婢子也不敢相留。只是我家姑娘刚才吩咐了,今儿要不是得蒙官人搭救,还不知如何呢,姑娘说了,一定要当面相谢,官人先坐,姑娘这就下来……婢子斗胆,请问恩公贵姓高名,怎么称呼?”

  陆玄道:“不过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足娘子挂怀。我非官非贵,就不劳姑娘动问名姓了。”说毕抬脚又要走。

  丫头见拦不住,急道:“恩公且慢,您要是就这么走了,姑娘下来不见您,一定以为是婢子冒犯了您,怕要怪我哩。”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个柔美声音说道:“官人暂请留步。”陆玄抬头,见那女子站在楼梯上,嫣然一笑,缓步走下楼来。

  陆玄最初在河边看到她时,她一直侧身相对,鬓发又散乱,时而用衣袖掩面。待到门口出了轿子,也没脸对脸儿瞧过。所以直到此刻,才有功夫细细打量。

  只见妇人上身穿着一件白绫子对襟儿袄,下穿水红色罗裙。杨柳腰身。一头乌发绾了个螺髻,发上插着两只鎏金钗,耳边鎏金坠子。瓜子脸儿,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杏眼,粉面桃腮,容光照人。一双眼睛向陆玄望过来,恰似带着千言万语般,她竟是一位美貌的佳人。

  陆玄从来在男女事上不大用心的,此时也不禁心旌摇曳,恍惚了刹那。

  妇人轻袅袅走下来,含羞带笑,叉手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小女子赵盼盼,多谢官人仗义相助,感激不尽。”又道:“官人请坐!”

  陆玄还了礼,仍站着。盼盼看他不坐,腼腆一笑:“不知官人贵姓高名,请不吝相告,好叫小女铭记于心,朝夕感念。”

  陆玄定了定神,说:“娘子言重了。不过偶然相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谢字就不敢当了,何谈感念二字。”盼盼低着眉,迟疑了片刻,又道:“恩人请坐。”

  陆玄稍作犹豫,拱手道:“在下还有些事,就不相扰了,若有机缘,改日再相见吧。”就要走,妇人看留不住他,脸红了一回,又白了一回,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丫头莹儿赶上来,扶住她道:“姑娘这是怎地了,今儿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何苦又伤心。”扭头向陆玄笑说道:“官人好大的身份,我家姑娘只是感恩官人相救,又不是贪图官人什么,怎地连姓名也不肯相告?”

  她这话说的脆生生,又一脸笑盈盈,陆玄应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怎样答言。盼盼低声喝道:“莹儿不得无礼!”

  盼盼转过身来,端然正色,向陆玄福了一福,淡然说:“婢子不知礼,官人休怪。小女子低微之人,草芥之身,原不该动问尊名姓,只是今日之事,于官人虽是小事,于奴却是救命之恩,若不是遇着官人,这会儿奴不知身在何处了。卑贱之人,无所回报大德,只想知道恩人名姓。若官人憎嫌,不说也罢了,此处污陋,不敢相留,官人请自便罢。”说毕又施一礼。

  陆玄刚才看屋子陈设,又见莹儿言语形容,猜着这主仆两个是行院中人,做的是那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营生,是以就要告辞。等到盼盼下楼来,乍见她容貌,陆玄到底是个青壮男子,美色当前,艳光炫目,又加上盼盼体态自然,举止端守,令他心生好感,难免有些贪恋,就犹豫了。然而他多年经商行走,心里早有个成算,决不肯招惹这样人和事的,所以又要离开。

  当下被莹儿抢白了两句,又听盼盼这样说,忙躬身拱手道:“娘子这是说哪里话来。娘子是神仙中人,小人陆玄,不过是乡野村夫,岂敢小觑娘子。真的是有些事,要赶着回家去的。”

  盼盼听他说了姓名,转嗔为喜,温柔一笑道:“原来是陆大官人,失敬了。适才遇到官人在河边儿闲步,怎地这会儿又说有急事了?奴知道官人是正人君子,别无他意。今日相遇,也是有缘,官人且请坐坐,喝杯茶再去不迟。”

  她这一笑,令陆玄如沐春风,不由心中活动,想:“她话说到这份儿上,若是我立刻走了,伤她脸面,也显得我小家子气。”便在椅上坐了下来,盼盼也在另一边坐了。那莹儿眉眼俱笑,把原先的茶碗撤了,重新奉上两碗细果仁茶。

  盼盼就问陆玄是哪里人氏,来宋州做什么,下处哪里。陆玄含混答了,只说自己是外县人,在此跟人合伙做些生意。昨儿才从乡下上来,今日店里送货,来在这边,顺便走一走,云云。盼盼听他说话不着实处,知他不愿多说,随口答应着,也不追问。

  叙了一会儿话,陆玄便起身告辞。盼盼此番不再挽留,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官人闲时且来坐坐,吃杯茶。”同莹儿一起,送陆玄出来。

  看他走的远了,莹儿回头怨怅道:“姑娘怎地就这么放他走了?我看这个姓陆的,倒像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样貌也算得好了,你看他穿戴,像是家中宽绰的,况且又是外县来的,真真儿是再合适没有的了,只不知道他在自个儿家里,拿不拿得主意。姑娘应该想法子,留住他,让他上楼坐坐才是哩。”

  盼盼斜了她一眼,嗔道:“这还用你说?你没见他,几次三番地要走,那脸上明摆着是不愿意跟我们这样人相与,我要是强留他,不但留不住,反倒叫他起了戒心,看轻了去,再想怎么,就都难了!”

  莹儿皱着眉道:“怎么会呢?我看姑娘下楼时,他那双眼睛里,明明地放出光来,倒是姑娘扭扭捏捏……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的,错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姑娘实在不该放他走,应该使出些手段,窝盘住他才是。”

  盼盼笑嗔道:“你懂什么!要不是我拿捏着,恐怕连他姓名都问不出哩。你不知道,这世上就有这样一等男人,想要留住他,就得端着点儿身份,要是上赶着,不怕他走的更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