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第156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这份细心倒也不是生来就有,而是在柔然那十年的无数危机之中锻炼出来的,她早已习惯将许多事情都了解清楚,因为有时往往一个无心之举,也许就会变成后面的铺垫。

  果然如她所料,像郑氏这样的人家,明知道岑庭已死的情况下,肯定不会见她拿了张请帖过来就相信的,必还要做些什么。

  眼下算是度过一次危机,身份得到对方确认了。

  此时去外边看热闹的郑月也正好回来了,带着一脸兴致勃勃的笑容。

  这女郎从小在郑家的宠爱下长大,长辈们不让她沾染那些肮脏龌龊,当真将她养得一派天真,与寻常闺阁小娘子无异,也不知对她是否幸事。

  “贺姐姐,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了!”她凑过来小声道。

  “什么是谁?”对方的话没头没脑,章玉碗奇怪。

  “你方才说那容貌不比陆郎君差的随从,我看见他了!”郑月笑道,“虽然我觉得还是比陆郎君稍逊几分,不过少年英气,好像还不似中原人呢!”

  “不错,他父亲不是中原人,是胡汉混血,鼻梁颧骨要比一般人高些。”

  郑月好奇:“他父亲是胡商吗?”

  章玉碗道:“他生父是柔然人,他母亲是被掳掠过去的汉女,生下他就死了,他从小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才跟了我。”

  对素和的身世,倒也没什么好避讳,如今胡人面孔大行其道,数珍会本身也与柔然人合作,甚至北朝皇室祖上就有胡人血统。

  但如素和这般容貌更类胡人的,毕竟更加招眼,素和自己也不爱在人前多出现,被谈及身世,这才默默跟着做事,鲜少露面。

  郑月闻言自然同情:“我也听过这样的事情,便是我们郑家里,也有这样的仆从,只是许多形貌更似汉人,不特意提及的话,根本无人注意。贺姐姐去过长安吗?”

  章玉碗:“去过。”

  郑月有些好奇,又有些惋惜:“听阿父说,数十年前也有一批这样的人从柔然被放回来,当时不少人因为无法找到生计,而选择入了乐坊,还有的进宫当了内侍,想必他们的容貌也同样出众,我还没去过长安呢,若有机会定要去见识一下!”

  进宫?

  章玉碗露出好奇之色:“你阿父怎么知道他们进宫了?”

  “我叔祖当年在兵部任职,据说这些人被换回来之后,都充为贱籍,不能回乡种田,也不能经商,只能去大户人家当仆役,有容貌出色的,就进了乐坊,还有些想出人头地的,就设法入了宫,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应该都老了吧?”

  小姑娘天马行空,思路跳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一下又换了话题。

  “贺姐姐,长安是不是很繁华,比洛阳还要热闹吗?听说长安新近流行一种神仙裙和神仙髻,襟飘带舞,华美艳丽,你见过吗?”

  章玉碗也随之聊下去,并没有继续追问上一个更感兴趣的话题。

  “见过是见过,可那神仙髻说白了,就是飞仙髻改一下罢了,无甚新奇,而且若是像你这样青春貌美,梳什么发髻都是好看的。”

  “贺姐姐净会取笑我了!”郑月捂脸害羞,被她哄得很开心。

  年轻女郎之间的情谊是进展飞快的,何况章玉碗特意交好,郑月很快就将她引以为闺中知己,两人从裙钗发式,聊到长安洛阳的风土人情,在得知章玉碗还去过西域之后,郑月神往不已,更缠着她问个没完,章玉碗只稍拿出某个西域小国的典故,已经能让她听上半天都不带走神。

  直到曲终人散,侍女过来带章玉碗去歇息,郑月还依依不舍,拉着她不肯松手。

  “贺姐姐住在客院东边,跟我离得不远呢,我明日能不能来找你说话?”

  “自然可以的!”章玉碗爽快道,“我自小游荡江湖,没有爹娘照拂,全靠自己,从未结交过像你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娘子,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亲妹妹了!”

  她说起谎来当真是眼睛都不眨,那句“没有爹娘照拂”听得郑月心疼不已,忙道:“那我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对了,这一整晚下来,我还不知贺姐姐的闺名。”

  章玉碗随口就道:“我也叫玥,与你同音,只不过是王月之玥。”

  郑月欢喜:“那我们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呢!”

  也不知是郑氏财大气粗,还是对章玉碗格外关照,分给她的客院不止一间屋子,而是有一小个院子,从后门出去有条小道,可以通向山庄内其它地方,一间间屋子错落排布,鳞次栉比,树木成荫,这东都山庄占地虽大,当真没有一处闲置的地方。

  宴会上她不好太过主动询问打探,旁人看她是陌生女客,又有郑月在,也不会贸然上前唐突,此时方才有机会,借着表现出对陆惟的浓厚兴趣,打听陆惟住处的同时,顺道也将山庄今日请来的客人都打听得七七八八。

  章玉碗这才知道,郑攸今日排场盛大,请的客人还真不少,除了同为洛阳世族的柳氏、赵氏之外,还有郑氏姻亲周氏,柳氏姻亲罗氏等,另有弘农杨氏、陇西李氏也都派了人过来。

  甚至官面上的,除了陆惟之外,洛州长史、司马等也都悉数过来捧场。

  正所谓“天下有东都,洛阳知郑氏”,民间谚语,诚不欺她。

  章玉碗入住之后,先是歇息片刻,又喝了一碗茶消食。

  素和还未回来,趁着宾客云集,他必然是想方设法在四处打探消息,以他的能耐和经验,一般不会惹人生疑,章玉碗也并不担心。

  她在等一个时辰。

  子时。

  这个时间,陆惟应该已经结束应酬,回到居所了。

  章玉碗换好衣服出来,看了眼沙漏,微微一笑。

  她推门出去,按照侍从之前的指点,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在小道倒数第二间院子的后门面前停下,侧首听了会儿动静,然后——

  抬手攀住矮墙,足尖一点,翻墙过去。

  敲门是不可能敲门的,谁知道侍从会不会骗人,她喜欢眼见为实。

  二层的小楼已经亮起光。

  院落空荡荡的,也不见下人踪迹,一直跟在左右的陆无事,今日宴会也没见人影。

  章玉碗径自上了二楼,敲响那间亮着烛光的屋门。

  叩叩叩。

  “深夜访客,恕不接待。”

  熟悉的声音,自里面传来,如秋夜清冷。

  章玉碗轻轻一笑:“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偏爱强人所难。”

  她也不等屋内人再回答,直接就推开门走进去。

  穿着素色长袍的男人正坐在桌案后面,见状抬头蹙眉,满脸不悦。

  “这位娘子何故如此痴缠,难道听不懂我说的吗?你若再无礼,我就要喊人了,届时只怕有损名节是你!”

  章玉碗眨眨眼:“我自幼飘零于江湖,不知什么是名节,只今日看见陆郎君俊秀飘逸,惊为天人,心生仰慕,可是你方才一直与郑翁在一起,我也没有机会与你说上两句,只要你容我留下一炷香,待我好好说上两句,就会离开。”

  陆惟冷笑:“好生无礼的女郎,我头一回听见有人将唐突冒犯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你到底要与我说什么!”

  章玉碗好似没看见人家冷脸,兀自走进来。

  “我问你,你今年贵庚,可曾婚配?”

  陆惟冷冷道:“虽未婚配,已有意中人,不劳阁下费心。”

  章玉碗睁大眼睛:“我还没遇见你,你怎么就能有意中人了?”

  如此霸道,如此理所当然,竟让陆惟一时无言以对。

  他指着门口:“你出去。”

  章玉碗笑盈盈:“偏不。先时在郑翁那里没来得及细看,我倒要看看,你这张脸到底有哪里俊俏,非但是我,连郑家小娘子,都迷得七荤八素呢!”

  她背着手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弯下腰,故作认真端详他的容貌。

  陆惟满面不适,眉头蹙起深痕,上半身顺势往后仰。

  谁知章玉碗冷不防发难,竟突然跃过桌案,将陆惟扑倒在地,直接压了上去,简直如登徒子轻薄那美貌女郎一般!

  她非但身体结结实实压住对方,两人距离很近,灼热气息交缠融合,陆惟甚至能闻见她发丝的淡淡清香。

  形状可爱的绛唇一张一合,近似无声,但陆惟却看懂了。

  “是否隔墙有耳?”

第115章

  陆惟不由笑了一下,有种久违的柔软在心底微微流淌。

  他轻声道:“这样说话无妨,隔壁院子有人在听,高声不行。”

  只见长公主松一口气。

  “那就长话短说吧,我若在此逗留太久,也容易惹人怀疑。”

  她又伸手来捏陆惟的脸。

  “陆郎瘦了许多,难道是相思病犯了?”

  陆惟想拍掉她的手,捉住那只柔荑之后却有点舍不得松开。

  “我跟苏觅查了三件事。一是芍药案,洛阳大户罗氏,为了独占芍药暴利,在大旱之下强迁民户,砸毁花种,霸占水渠,此事我已在苏觅的奏疏中联名提到过,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

  章玉碗点头:“罗氏今日也在宴席之中吧。我记得苏觅提过,罗氏是柳氏姻亲,是柳氏在包庇他们吗?”

  陆惟:“不,是郑氏。”

  章玉碗面露意外。

  陆惟道:“这里面隐情颇为复杂。罗氏与柳氏虽为姻亲,关系却并不亲近,罗氏见郑氏势大,在洛阳说一不二,索性转投郑氏名下。罗氏霸占水渠强迁花户的证据,还是柳氏暗中给我的,他们早与郑氏不和,却苦于无法扳倒他们,先前他们曾寄望过温祖庭,但温祖庭死了,柳家还因跟温祖庭走得近,被郑氏整治一番,直到苏觅到来。”

  章玉碗:“柳氏与郑氏是利益之争?”

  陆惟:“不是,是因为当年柳家女儿嫁入郑家,柳家嫡子又娶了郑氏妇,互为儿女亲家,传为一时美谈,但十年前,郑家其中一房十口人死于非命,只有当时归宁的柳氏妇幸免于难,事后郑氏指认柳氏妇乃凶手,要求柳氏将人交出来,双方僵持许多,柳氏最后也没交人。”

  章玉碗:“案子呢?”

  陆惟:“不了了之了,没有真相,卷宗也记载不全。柳氏告诉我,是郑氏仗势欺人,想污蔑他们,抓柳家女儿去替罪,但这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如果抛开旧案不提,这次没有柳氏协助,我们的确没办法那么快拿到这些证据。”

  章玉碗:“但你们没有出手,你还成了郑氏的座上宾,应该后面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不错,另有一桩竹甲案。我查郑柳两家恩怨旧案时,翻阅洛州府库资料,无意中发现放在府库里的一批锁甲,数目对不上号,便又让人打开兵器库去查,最后发现这批锁甲上的甲片,全都被换成竹片,粗糙滥制,其中亏空不小,这又涉及洛州司马朱长林等人。今夜宴席,朱长林也在场。还有——”

  陆惟顿了顿。

  “这次洛阳疫病,因发病猛烈,症状相似,追根寻底,源头全在洛阳城外一个村落,我怀疑另有隐情,就让陆无事去查,最后查到洛坪村,也查到温祖庭之死有蹊跷,苏觅就也染病倒下,至今依旧缠绵病榻,尚且无法起床。而我与苏觅商议之后,兵分两路,他在明处,继续吸引郑氏注意,我则隐入暗处,交好郑氏,又表面与苏觅交恶,也断了寄信回京,先博取郑氏信任再说。”

  虽然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但章玉碗却已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

  “洛阳已被郑氏把持,想要破局,就得先破郑氏。但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南朝有人与郑氏私相授受,另有图谋,来者这次也在宾客之列,但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来找郑攸的目的,只有将此人找出来,把事情原委弄清楚,才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章玉碗:“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陆惟道:“苏觅染病之后,郑氏派人来接触我,主动想拉拢我,当时志得意满,不小心漏了口风。”

  那位被派来当使者的,正是郑家大公子郑漓。

  郑漓当时的原话是:“天子刻薄寡恩,连有扶龙之功的赵群玉,也说杀就杀,对李闻鹊更是飞鸟尽良弓藏,用一个禁军大将军就给打发了,反倒是何忡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最后竟还能得善终,逃到吐谷浑又混了个王侯。陆廷尉,您是个有大才的人,纵是为了天子舍生忘死,他也不会记得您的好。”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察言观色,更进一步,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