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陆惟没有阻拦,因为他也不认为杨礼之死会是郑家干的——在自家老爷子寿宴上杀人,又是众目睽睽,杀的还是自己邀请来的客人,这不够晦气的,再怎么不讲究,也干不出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
所以他无须啰嗦,对方自然会保护好那坛酒,也不会让杨家人死,否则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陆惟四下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发现正在看热闹的长公主。
不止章玉碗,附近所有客人几乎都被惊动了,还有人听说消息派了仆从过来打探,想必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山庄。
两人视线对上,章玉碗朝他甜甜一笑,陆惟则面无表情移开目光。
这也符合他们在人前表现出来的关系。
章玉碗没有在意,她旁观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什么更为有用的讯息,便很快随着众人散去,回到自己住处。
素和后脚也回来了,他打听到一些其它的消息。
“殿下,这杨礼来头不小,他是杨氏嫡系,长房次子,算起来应该是杨园堂弟,本该举业入仕,但他生性风流好色,在老家时就沾花惹草,还玷污了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丫鬟,惹得杨礼父亲大怒,要将他发配去乡下,却被溺爱孙子的老夫人拦住,最终不了了之。据说杨礼此番赴宴,比我们早来一天,还曾因为调戏郑漓幼女身边的婢子,闹过一场,郑漓骂了他几句,这杨礼一直颇为不忿,背地里还说过郑家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连洛州都不敢出,只能在洛阳作威作福。”
章玉碗挑眉:“竟是如此?”
难怪刚才看着郑漓反应不大。
素和:“会不会是郑漓杀的人?”
章玉碗摇摇头,判断与陆惟一致。
“正因为发生过争执,郑漓更不会下手了,就算因为这点事情杀人,郑家再怎么也不会在山庄里,起码得等人离开洛阳再说。不过既然有了这出口角,也许是有人为了嫁祸郑家,才对杨礼下手。能把酒里草乌换掉的,无非是他身边的人,或者通过他身边的人干的,否则杨礼到哪都带着妾室和仆从,就算郑氏要下手,如何绕过杨家的人?”
大半夜被惊醒,又出去看了一圈热闹,此时两人早已困了,章玉碗也不多说,让素和去休息,自己则继续补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连早饭也错过了,但秋高气爽适宜好眠,郑家被褥也干净舒适,她眯着眼睛在被窝里滚了两圈,都不太乐意起来。
直到过了中午,她慢吞吞起身,喊来郑家仆从,要了点清粥小菜,正有一勺没一勺吃着,素和匆匆赶来,神色紧绷。
“你用饭没?怎么这反应,莫不是又出人命了?”章玉碗随口道。
谁知素和还真道:“是,又出人命了。”
章玉碗一愣:“这次是谁?”
素和:“罗逵。”
章玉碗:“听着有些耳熟。”
素和:“正是罗家家主。”
章玉碗轻轻啊的一声,想起来了。
苏觅的奏疏和陆惟前一晚对她密语,都曾提过罗家。
罗家不是门阀世家,但他们与柳家世代结亲,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意思,只是近些年罗家跟柳家却闹了龃龉,按照柳家的说法,柳氏不愿去攀附郑氏,跟他们同流合污,但罗家却迫不及待想接下这门富贵,所以不顾柳氏反对,跟郑氏越走越近。
先前强迁民互,扎毁芍药那些事,就都是罗氏派人干的。
“也就是说,罗氏背后是郑家?”素和想了想,“两桩凶案,都是剑指郑家?会不会是柳氏派人干的?”
章玉碗:“应该不像,柳氏要有那胆子,就不会暗地里跟陆惟他们告状,又不敢明面跟郑家闹翻,这次也跑来祝寿了。罗逵怎么死的?”
……
“很明显,他是酒后被人勒死的。”
说这句话的,正是罗逵死后,被郑漓急急忙忙请到凶案现场的陆惟。
旁边罗家人战战兢兢,正在回忆经过。
一般人大白天不喝酒。
但罗逵是个酒鬼。
昨天晚上杨礼死了,他也跑出来看热闹,回去之后睡一觉起来,精神奕奕,就找来侄儿罗幸,要了一桌酒席,两人边聊边吃。
罗逵跟杨礼没仇,但是罗家拼命想要跟世家沾边,拼了命冲在前头,饶是如此郑家对他们也不冷不热,这回寿宴,罗逵的座次还是不如赵家柳家等,他暗自不忿,又不敢表现出来,如今看见杨礼死了,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觉得“你们世家子弟不也一样只有一条命”。
但这种幸灾乐祸又不好表现出来,于是罗逵就只能跟侄子推杯换盏,喝酒助兴,谁知道这一喝,他自己反倒出事了。
罗逵与罗幸喝了酒想说点小话,就把左右遣散了,也不必侍从在旁边伺候,罗幸亲自为叔叔斟酒,两人边聊边吃,边吃边喝,罗幸酒量比罗逵还差,一壶酒下肚就开始说胡话了,连什么时候醉死过去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叔叔是何时被人潜进来杀害的。
他醒来时整个人都傻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被郑漓和陆惟一问,就结结巴巴什么都往外说了。
可是罗家侍从,以及闻讯赶来的郑家人,都看见罗幸手里抓着根绳索,正与罗逵脖子上的勒痕吻合。
“一般人在清醒时被勒住脖子,都会下意识挣扎,双手去抓绳索,要么抓破脖子,要么指甲里有麻绳碎屑。”陆惟一边察看尸体,一边给出结论。“从罗逵尸身来看,他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被活活勒死的,并没有猛烈挣扎,所以也没有呼喊。郑郎君可以查查这酒里是否被下了迷药。”
他不是仵作,但看过查过的案子多,勉强也能当仵作用,郑漓已经派人去城内请仵作过来了,但眼下洛阳城疫病蔓延,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郑漓的脸色很难看。
从昨夜杨礼的死,到现在大半天过去,他并没有因为睡了一觉就好转,反倒越发心浮气躁了。
任谁的家里一下出了两桩命案,心情都不能好起来。
郑漓脑子嗡嗡的,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凶手会是谁,到底又为什么冲着这两人来。
他甚至暗暗后悔刚才没有驱散人群,不让围观,此事不一会儿绝对会传遍整个山庄,闹得人心惶惶。
可是话说回来,宾客全都有头有脸,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这到底要怎么处理?怎么给杨家和罗家一个交代?
就算罗家得看他们的脸色,那杨家呢?总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吧。
别的不说,溺爱杨礼的杨家老夫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郑漓只觉脑子都要炸开了。
偏偏这个时候,不少人开始闹起来,说要离开。
原因很简单,原本郑氏说好大宴宾客三日,又有歌舞又有美人,山珍海味,取之不尽,大家也都乐意在此地吃喝玩乐度过三天。
但现在竟接连出了两桩命案。
若是只有杨礼一个受害,大家还能将信将疑,看在郑家的面子上,将顾虑强压下来,可是现在竟又出了第二个,还是罗家的家主。
罗家虽然不是世家,可这几年跟着郑家忙前忙后,好名声全让郑家拿了,脏活全让罗家干了,众人免不了心里会想,这难道是郑家想杀人灭口?
如果凶手不是郑家,又能在这山庄里来去自如,其他人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郑郎君,您将我们都请到这里,现在却不让我们走,该不会是打定主意一网打尽吧?”
为首的是柳琦,也是柳氏这回派来祝寿的代表。
郑漓怒极反笑:“六郎,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郑家借着老爷子寿宴,故意将所有人聚起来围杀一样,这样做,我们有什么好处?!得罪了那么多人家,我们郑家以后还要不要在外面行走,我们是失心疯了吗!”
柳琦年轻气盛,也不怵他的怒喝。
“这谁知道呢,郑伯父,不是我等故意给老爷子找不痛快,实在是这事情接二连三,蹊跷得很,要是光有杨礼出事,还能说是私怨,说他得罪人运气不好,可现在又多了个罗逵,那可是在你们郑家的眼皮子底下明晃晃杀人,这其中要是没有郑家人的里应外合,如何能成?!”
“就是啊!”
“柳六郎说得极是,郑郎君,你可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家郎君哪有仇人,分明是这里有人图谋不轨!”
柳琦一开口,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起哄。
郑漓气得脸色发黑,却也不能发作,只能强忍怒气。
“诸位!诸位!”
他拱手一圈。
“此事的确发生在东都山庄,我无可推脱,但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与郑家无关,我们家老爷子整寿,高高兴兴请诸位来作客,断无为自己下蛆的道理。但杨礼与罗逵之死,事关重大,我们也一定追究到底,如果这次你们闹着离开,凶手正好也在其中,那岂不是也让凶手逃走了?所以还请诸位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们将这寿宴办完,我也已经下令各处戒严搜查,定要掘地三尺,将这凶手找出来为止!”
柳琦挑眉:“要是你两天后还找不到凶手呢?”
郑漓咬咬牙:“那诸位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他没等众人再提异议,忙朝陆惟拱手。
“久闻陆廷尉断案如神,心思如发,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陆惟知道他要说什么:“这里太大,院巷曲折,人员复杂,证据灭失太快,两日时间要水落石出几乎不可能,你不如增派人手,各处巡视,还能防止第三桩命案的发生。”
郑漓一听对方说到“第三桩”,脸色登时都绿了。
但陆惟既然如此说,郑漓也不可能再强迫对方。
他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请陆廷尉做个见证吧,劳烦大伙再待两日,一应供应,郑家必竭尽全力,只不过巡查人手也会增加,若遇盘问,还请诸位多包涵些。还有,杨家和罗家的其余人等,也暂时不能离开,我会修书一封请两家派人过来,再行商议。陆廷尉,您看这样合理吗?”
陆惟微微颔首。
见陆惟点头,柳琦咽下原本张口欲出的话,不情不愿道:“行,我就给陆廷尉这个面子,还请郑家尽快查清楚,无论如何,两日之后,我们一定要走!”
章玉碗这次并没有去看热闹,因为郑月派人来请她了。
郑月远嫁到长安的一位表姐,自小与她交好,这次身边婢女放出来嫁人,顺道就让人带来不少长安时兴的首饰绣品,郑月就特地办了个茶会,请了几位过来赴宴的年轻女眷一道赏玩,她先前听说章玉碗也去过长安,就特地请她也过去帮忙掌掌眼。
章玉碗应约而至时,开满桂花的庭院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
“贺姐姐,快来,这边!”
郑月亲自起身迎接,快步过来,握住章玉碗的手。
“等你许久了呢,早知道让你与我住在一起,这样也能时时见面了!”
她吐吐舌头,还是一派天真,郑漓的焦头烂额似乎暂时没有波及她。
在座的女客都是那天在宴席上出现过的,要么是郑氏刚出嫁回来的女眷,要么是赵家或其他姻亲的女郎,年纪相仿,话匣子一打开就有聊不完的话。
唯独一个年轻女子,在席间显得有些沉默,章玉碗看着也觉面生。
她目光所及,被郑月注意到了。
“差点忘了介绍,贺姐姐,这位是我三姐,闺名好娘。其他几位姐妹你都见过的,你们认识,不用我说了吧!”
郑好娘起身行礼,她面容秀丽,看上去很娴静的性情。
章玉碗有点好奇:“她叫好娘,你却单名月字?”
郑月笑道:“我也奇怪呢,兴许是阿父想给我起名月娘,后来省了个字吧!”
章玉碗却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众人落座之后,她忍不住多看了郑好娘几眼。
后者面色有些苍白,身体也单薄,却很安静听着几位女眷说话,有些神思不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们先轮流赏玩绣品,又看了首饰,新鲜感一过,难免要聊起更为耸动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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