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37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古代言情

  所以位高权重,让六宫中的女人都在她面前拜倒,无不敬服。就连朝冠上的东珠,朝服的颜色,都与旁人不同。她明明很厌恶这些没有温度的东西,却也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在万仞宫墙下苦苦煎熬。

  托奇楚氏的女儿,就要被万人仰望,就要是家族的骄傲。

  宁妃出事那一天,她居然还有些舒快。看吧,重视君恩就是这样的下场,其实她们是一样的人,都在君王之恩与家族之间苦苦斡旋,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如意的事,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失败者,生出一种苦涩的得意,竟然过分地畅怀。

  贵妃忽然仰起头,迎上阳光。阳春三月的阳光并不晒人,春风拂面,尚且残存几分冷意,可毕竟是春天了。

  她说,“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摇光是等贵妃走了一刻钟,才敢探头探脑地进去的,皇帝眼巴巴地望着她,委屈极了的样子,朝她远远地伸手,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这不是怕您和她聊得投机,贸然进来,打搅您回味了么。”她不怀好意地笑,做势深深吸了一口,感叹道:“好香!果然是佳人之香,余音绕梁!”

  “放屁!”饶是皇帝这样好教养的人,也忍不住骂她贫嘴,他拉她在身边坐下,两相依靠,他的呼吸不轻不重地刮在她耳畔,湿腻腻地作痒,她笑着要别开,皇帝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拥着她,闭上眼道:“错错,我累了,让我靠一靠。”

  那时在慈宁花园,他也是这般语气,仿佛是无所依靠的孩子,听起来只觉得心疼。

  摇光便不敢动了,任由他靠着,想了一想,还是伸出手来,摸索着替他按揉太阳穴,皇帝觉得窝心极了,真是个体贴人的好姑娘,虽然按得太轻,与不按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能够有这样的举动,就足以让他舒心解郁,乐上半日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说实话啊,皇帝低声说,“你没吃饭吗?”

  “吃了啊,”她没转过来,老实地朝他抱怨,“中午吃了肥腻腻的鸭子,到现在还积食呢!”她十分懊丧,却又积极地夸赞他,“可没有法子呀,您御膳房的大师傅真是太能了!鲜嫩清香,我在家都不吃鸭皮的,嫌它腻人,天爷,谁知道今儿倒吃了小半边,真是阿弥陀佛。”

  皇帝闷声发笑,故作嫌弃地吸了口气,“怪道呢,满口腥膻,却念着阿弥陀佛。”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只要是锦绣心肠,照样作风流文章,干吃底事?”

  皇帝虽然无奈,却又很认命,拥着她,长长地“嗯”了一声,表示对她歪理的赞同,尾音都带着嗡哝,恍若寻常小儿女的私语。他眉眼含笑,就连嗓音里都带上几分和悦笑意,“错错是对的。”

第70章 纵长寒夜

  其实这句话从冬天留到春天, 总算说与她听了。不知道她能不能懂得,就算不能也没有关系。除夕万家灯火升平,慈宁宫笑语喧喧, 他就坐在她身边,其实到底在哪一只手上,他是看得出来的,第一回赌气,成心让她输,可是终究赌不起气来,自己倒输了一回又一回, 只是想说, 错错是对的。

  炕几上的那一瓶桃花,因着时和岁暖,早已开了好些, 轻红浅绛, 风流蕴藉。摇光舒惬地靠在皇帝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皇帝大多顺着她,也有忽然起了顽意,成心与她斗嘴,笑笑闹闹的, 消磨着时光。

  只可惜这样自在的光景眼下太少,每每夜里批复完折子,他就得与她短暂地分别。他其实很想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 譬如瞧折子瞧到大半夜那种,不过想了一想还是作罢, 就算他熬得, 她也难熬。

  今儿夜里皇帝瞧完折子, 照例抬起头,与她说今日最后一句话,不无惋惜地感叹道:“真是光阴易逝啊。”

  摇光可不懂他这么多伤春悲秋,她的哥子们从不伤春悲秋,大丈夫当有男儿气概,胸中有大丘壑,不拘泥于儿女情长,怎么君临天下的帝王,成日家操心的不是如何打理好他的万里江山,反而是屈着指头,跟个老学究一般,成天老神在在地感叹着时光么?

  皇帝见她不解其意,心中愈发觉得凄凉,其实有时候她比旁人机灵,眼珠子一转就来给他撒软钉子,一撒一个准,可是有时候她又未免太心宽了些,大大咧咧的,像木头!

  不过女孩子心思开阔是好事,这也是十余年的富贵生活作养出她这么一副烂漫心肠。想得少反而活得更松快,益寿延年,便是从这上头来的。

  他要他的错错岁岁平安,顺心如意,余下的一切,自有他来替她担当,替她筹划。

  尚衣司衾的宫人进来,簇拥着皇帝往又日新去,在东暖阁伺候的宫人们朝皇帝行礼后,便依次却步出殿了。皇帝负手越过穿堂,今儿夜里还是有些冷,不过月色倒很好,朗月高悬,宫阙寂静,连步子都有了几分倦意。他忽然生出一个奇特的想法来,等到四方安定,朝政清明,他就要带着她,也许还会有他们的儿女,在廊下赏月观星,宫里的星空没有宫外好看,等暑气渐渐升腾起来,就去避暑山庄消暑,那儿的夜晚比紫禁城更辽阔,可以清晰地看见北斗七星,看见银河垂地,辨认璇玑玉衡,还有瑶光。

  他不觉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恬适温宁,提起袍摆越过门槛,举步将要迈过又日新的门槛,却发觉不对,扭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那抱着铺盖站在又日新门前的,可不就是她吗?

  奈何步子已经越进去了,断没有回转的道理,皇帝一霎时脑子里乱嗡嗡地,千万个想头如同洪水一般滚滚而过,却一个也抓不住。

  心里头发乱,睡不成觉,翻来覆去了好一会,终究是担心她,外头那样冷,纵然有铺盖,岂是睡得的?她会不会害怕?若是着凉了,明儿闹肚子的就该是她了!

  这可不成!皇帝霍然掣开帐子,坐了起来,趿鞋下榻,不由分说将人拽了进来。

  皇帝瞪着她,十分严肃地蹙眉,“这是做什么?”

  摇光还觉得莫名其妙,她原本歪得舒舒服服的,正找位子看月亮呢。听说他们上夜的人有件值房,她还没有机会去见,就想着再过半个时辰,等皇帝睡熟了,偷摸跑过去转一转,说不定还能骗盏茶喝。好像殿外上夜的谙达们脾性不错,要是实在无聊睡不着,找他们讲讲故事,也好啊。

  在家里这样的日子多,她睡得浅,时常过了子时还睡不着。裹着被子在帐子里竖起耳朵听,等外头的婆子们都去开夜局了,她就小心翼翼地拨开一边帐子,看窗纸上透进来的月光。

  于是思绪就被放得无限大,无穷远。

  若是年纪小一点的妹妹们来家与她同睡,两个人就压着嗓子说悄悄话,凑着耳朵说,嘀嘀咕咕的,闷声发笑,笑得提不上气,紧紧抓着被角,就是不敢出声。有时候不注意,就能听见嬷嬷们隔着门念叨:“夜很深了,姑娘们休息罢。”

  结果她正追忆过往,畅想着她的美好生活,不防斜剌剌伸出一支手把她提溜了进去,她真是吓着了,好在记得规矩,皇帝入睡后万万不能大呼小叫,不然真亮一嗓子,她就丢脸丢大发了!

  好容易定下心神,迎面还撞见皇帝一张臭脸,怒气冲冲地质问她。

  她很严肃地反问他,说您不知道吗,“给您守夜的喜子闹肚子了,怕熏着您,李总管让我来替他当一天班。”她说着就要找地方放铺盖,疑惑地“咦”了一声,“您这地界儿也忒小了,我铺盖放哪里?您放心,我很好睡的,不打呼噜不磨牙,”她想起这个觉得很重要,郑重地问他,“您打呼噜不打?磨牙不磨?”

  皇帝不觉抬头挺胸,骄傲且优雅地摆一摆手,“朕没有那样的陋习。”

  那就好。摇光松了口气,“听喜子说您睡觉时不爱有旁人在屋子里,那我睡外头去?”

  皇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没开夏,动不动就要睡地上,身子是好任性胡闹的?年轻时就要多加保养,不然到老了可够受!寒气侵上来,回头落下病根子,连带朕也要听你抱怨哀嚎。”

  这话说得可大不对!她很生气,打小玛玛就说她身子健壮,长到如今没病没灾的,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何况想得那么远,做什么?

  “那您这炕借我睡一睡?”她嘴上含糊地应着,绕过皇帝,打算把铺盖放在炕上,不忘品咂评价两句,“您这屋子真不错,冬暖夏凉,大气典雅又不显庸俗。”

  皇帝很得意,连怒气都消了好些,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丈夫,不能做出让女人睡炕他睡床的卑劣举动,这是要被列祖列宗嘲笑的。皇帝大义凛然地抢过她腋下夹着的铺盖,启唇傲慢地扔下一句话,“你睡床,我睡炕。”

  “这样不好吧?”摇光搓了搓手,殷勤地笑着,“多委屈您哪!”

  皇帝已经自己乖乖地安顿好了,他生得高大,寻常穿起那宽大的袍子,还是很有帝王的威仪的。可是皇皇气度的万岁爷遇见一床铺盖,委实有些跌份子。那被褥完全铺开,都不能盖住他的脚面,在月色下看起来,很是凄凉。

  摇光见皇帝不搭理她,只好悻悻地爬上床睡觉了。好家伙,这龙床果然是龙床,宽阔且松软,身下轻飘飘的,感觉就像睡在云端上一样。她仔细地盖好被子——那被褥居然还是暖的,带着融融的龙涎香气,兜头与她撞了个满怀。

  睡不着,还像从前一样,探出头看皇帝在做什么。他却也没有睡着,蜷缩着一团,将两臂抱在胸前出神。其实皇帝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有威仪的,威仪棣棣若山河,八团龙纹隐约,帽结红缨的少年天子,大抵就是她在慈宁宫初次遇见他的印象了。

  所以哪儿能说得准呢,执掌天下的君王也有这样家常的一面,他挑剔,他骄矜,甚至有些傲慢,却是一片热忱心肠,青春又明朗。

  皇帝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来看她,哼哼唧唧地问:“怎么还不睡?”

  “您不也没睡着嘛?”她讨好地笑,不知道这算不算鸠占鹊巢,不过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摇光客气地问:“那儿怎么睡得,您要不要来床上睡?您放心,我习惯很好,从不乱动的。”

  皇帝不为所动,义正言辞地说不行,“朕是正人君子,君子你懂吗?”

  行!他君子坦荡荡,让她枉作小人。摇光不好再说什么,默默缩回被子里,既然万岁爷这么有奉献精神,那她也不好阻拦嘛。

  宫里的夜晚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声。今夜确是有些冷,皇帝睡得不安稳,又不敢惊扰她,小心翼翼地听她那头的声响,听她的呼吸逐渐匀停,他将手枕在脑后,渐渐地也放下心来。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体验,他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这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共处一室睡觉,一个人睡得久了,才发现有个人做伴也是一件可乐的事。内心深处温柔,卷起些微的快乐,却是实打实的,沉甸甸的欢喜。

  可是她好像睡得并不老实,皇帝眼见一床被子被她翻滚得掉了大半,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去帮她捞起来。她总算没有骗人,睡觉没有什么陋习,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扫出鸦青色的阴影,也许好梦沉酣。

  皇帝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样,心里慌得直擂鼓。真奇怪,鲜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可是慌张中又伴随着快乐,在鼓声中开出花。

  他看了会子就要回炕上去,不料才站起来,她一个翻身,被子又翻掉了。皇帝心想这没什么,再一次替她把被子捞起来,仔仔细细替她掖好,她却不知怎么醒了,乜着眼,眼睛亮亮的,带着深浓的倦意,攥住了他的袖口。

第71章 迟迟钟鼓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 她还好意思笑,侧身让了让,带着狡黠与顽皮, 活像个孩子,“就知道那里睡着难受吧?偏要逞强。”

  皇帝面红耳赤却又百口莫辩,她不肯松手,他也很无奈,明明是他在替她捞被子,反倒变成她来体贴他了,他鬼使神差听了她的话, 侧身想在外头躺下, 她却不让,把他往里头挤,“我要睡外面。”

  皇帝很好脾气地劝哄她, “我在外头睡着, 防着你掉下去。”

  她不依,就是不让,皇帝也没有法子,灰溜溜地到里边去睡了。好在又日新里没有起居注官,否则一代帝王做得这么卑微又没有原则, 传诸子孙也很没有面子的。

  许是先前睡了一阵子,摇光反倒睡不着了,皇帝老老实实地躺着, 心如止水,呆呆望向帐顶。摇光见他一副要赴死的样子, 不免觉得好笑, 故意打趣他, “万岁,您睡得着么?”不等他回答,又说,“我也睡不着,不如您跟我讲个故事吧。”

  皇帝说讲个鬼故事哦,“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在修仙吗?”

  她兴奋地说好,兴冲冲凑上来,“就讲鬼故事!您怎么这么懂!我知道您见多识广体天格物,是个讲鬼故事的高手!”

  皇帝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绝望地闭上了眼。

  行吧,不讲就不讲吧。她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是在打搅他睡觉,又检查一回他是不是盖好被子,见一切都妥当,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与周公相会去了。

  到底是自己的大床舒服啊,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悄悄掀开一点眼缝,看她睡了没有。这种时候就不能纵着她,正如她所说,他体天格物见多识广,有一肚子的好故事,明天还要当值,夜里太兴奋,白天就不精神了,这是有违养生之道的。好在一辈子那样长,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讲。

  其实男女之间还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可是她似乎太不懂,大好良宵讲鬼故事真是太煞风景。他心里发痒,又不敢滚来滚去吵着她,只好十指交叉叠在身前,百无聊赖地盯着帐顶。

  睡意确实上来了,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反而睡得比平常还要安心。然而终归是他肤浅了,大半夜里他居然被冷醒,抻头来看,先前还盖的严实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尽数被她卷了下去。

  真是个陋习!皇帝有气没处撒,又不想惊动她,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抢被子,一下只敢拖拽那么一点点,又一点点,好容易抢回来半边,皇帝已经一脑门子的汗,竟比在军机处和臣工议政还要胆战心惊。

  没想到她这时候却十分体贴人意,咕哝着翻了个身,将手一搭,搭在了他的胸口。

  把他当抱枕了?

  皇帝很无奈,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做正人君子做得久了,偶尔不做一回,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何况今天不是他主动的,是她胁迫他,把手往他身上搭的,天地皆可为他作证。

  他轻轻地将手穿过她的脖颈,穿过她乌黑而柔软的发丝,松松地揽住她,一面替她把被子掖好,确保他们都能盖到被子,她约莫觉得很舒服,将头往他怀里埋,小小的一个,面容恬静,眉目松弛。

  又日新虽然小,却足以容下他们。其实乾清宫才是正儿八经的帝王寝宫,可是他嫌那里不好,那里太空旷,夜里风声奔涌,反而生出孤家寡人的惶惶。养心殿却不一样,它亲切又家常,它有人气儿,温适且舒惬。

  毕竟在宫里当过差,摇光戒掉了睡懒觉的好习惯。卯正时分便准时醒来,不敢赖床。要是旁人看见她一个守夜的睡在万岁爷的大床上,还起得比怹老人家要晚,她是要没命的。

  扭过头去看看他,天爷,他醒得比她还要早。正靠在大迎枕上头闭目养神呢。许是听见她的响动,睁眼来瞧,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醒了?”

  她忙不迭点头,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昨晚睡得香?”不待他接口,又很快乐地说:“我睡得真是香极啦!您的又日新是块福地呀!”

  睡得香?醒来了也就万儿八千次吧,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睡得香。皇帝颇有些惆怅,可是看见她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子,默默地又把满肚子委屈悉数吞回去了。他清清嗓子,含糊地说很好,“快收拾收拾,再过半刻,就要叫起。”

  她热乎地“嗳”,麻溜儿下床,光脚就要去抱铺盖,皇帝皱着眉头看她一蹦一跳,忍不住提醒,“穿鞋。”

  真是太着急了,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走到炕那头去,又匆匆回头来把鞋穿好,只是太丢人,不敢看他。见条案上有镜匣,便借着晨光梳头。

  虽说开了春,卯正时分天还是暗暗的,只能依约就着一些熹微窥见天边的鱼肚白,与满庭风露萧萧。皇帝从容地靠在榻上,她是背着光,勾勒出一个渺渺的影子。她颇为熟练地将一头乌发归拢在一起,用头绳绑好了,开始编辫子。在家里这种伙计都是梳头嬷嬷来做,可宫里并没有她的梳头嬷嬷,她只能学着自己来,经历了一个冬天,她的辫子已然编得很不错了。

  皇帝适时地问:“知道传话的规矩吗?”见她懵然“啊”了一声,便料定她不知道,不免含笑,自己比了手势告诉她,温声道:“收拾好了出门,把这个传与门上的人知道。”

  皇帝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她抱着铺盖出去,差就算当完了,门上的太监知会司衾尚衣的宫人,她们便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衣冠,伺候皇帝盥洗更衣。李长顺在又日新外头候着,俟皇帝穿戴齐整,引驾过东暖阁用早膳毕,圣驾亲临御门听政。

  四儿乘了李大总管的托,留在最后,先关照了摇光几声,他亲亲热热刚要叫姐姐,忽然想起什么,立时舌头打结,囫囵叫“姑娘”,“这铺盖给我就好,我师父说姑娘昨晚累着了,让姑娘好生歇息,今儿不必当值了,主子爷跟前有来顺呢!”

  摇光说好,不过还是有些疑惑,平白睡了一觉算累吗?这上夜的差未免也太好当了一些,比笔墨上要站一天不知道松泛了多少倍呢!

  四儿嘿嘿笑,等她走远了,门上值夜的人凑上来,哥几个面面相觑,试探着问:“老哥,这是什么事儿?要叫弥勒赵记档吗?”

  四儿反问他们,“昨晚你们离门上最近,有听见什么响动不曾?”

  响动?他俩仔细想了想,“好像起先是有些响动,不过不长,也就片刻,仿佛是在说话,后来就渐次低下去了。”

  这话答得,反倒让四儿为难。要真是有那个什么,这话传出去,未免太损主子威名了吧!他是主子跟前体心知意的得力奴才,可不能够干这样的事!

  四儿越想越害怕,国嗣宗祧,尽在主子一人啊!也许是主子最近为国为民,忧心不已,大费精神,所以体力不济那也是常事,不足为奇。

  况且依照主子的行事做派与摇姑娘的性子,要真是有些什么,姑娘今儿还是睡眼迷蒙地出来了?还继续在养心殿当差?四儿左右斟酌了会子,忽然凶起来,恶狠狠地告诫他们,“主子没发话,就当没这事,你们打今儿起忘了,也别犯浑作死,仗着有张嘴就四处浑吣!”

  两个上夜的见他这话说得重,不敢胡闹,认认真真地答应。四儿站在濛濛的天色里,仔细揣摩了会子,觉得不应该!大不应该!今儿主子早起,眼下那样浓重的乌青,连他们这么远的都瞧见了,他师傅那样一个端稳的人,表情都已然有些害怕,可那摇姑娘出来却是神清气爽,连辫子都编得一丝不苟,难道万岁爷就好这一口?还是早听得老一辈的人说姑奶奶们威名在外,这位舒氏的姑奶奶,格外威风些?

  皇帝尚在军机处召见章京,养心殿的人办完了手头的差事,除却要应承预备皇帝御驾的,余下都各自歇息去了。摇光今儿不当差,懒洋洋地在炕上歪着,从炕垫下找出那日在皇帝那里要来的书看,只见明晃晃两个一本正经的大字,熟稔地展开了,却是“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曳春如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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