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到底怎么样,彼此这些年,瞧也瞧着了。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更没什么见不到的人。
他还在这里避而不谈找别的话题,囫囵道:“想起新上任的礼部侍郎,说起来也算是托氏一支。他倒是为人老实,本本分分的。”
太皇太后心里满是嘲笑,为了顾及他的面子,还是淡淡点头,拨着自己手上的一串十八子,“既然是个贤能,出身有什么要紧。物尽其用,只要能为朝廷百姓效力,纵然犯了再大的错,也是主子的好臣工。”
皇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犯了再大的错,也能弥回吗?”
老太太知道他是近乡情更怯,更明白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望着他那一脸拧巴纠结的神色,忍不住轻轻“哧”了声,“放定过礼的路子都七拐八拐地摸清了,金瓶子马鞍子也都教人打好了,还犹豫什么?去呀!”
这么大的孙子,还得老太太领着他去。的确是家里没什么家长,爹娘早就撒下手。老太太就是他最亲的奶奶。
果然舒奉和家门前排了很长的队,要么是扎拉替人问话的,要么是亲自携着家里小郎来相看的。他觑见人人进门都带着贺寿的帖子和寿礼,自己个儿呢?他回头看了看,顿时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点翠累丝的钿子,赤金嵌宝几套头面。什么赵子昂的鹰唐寅的画,他怕不够,把养心殿阿玛玛法们留下的珍宝翻了个底儿朝天。
好在老太太是经历过世故的人,虽然在深宫中作养久了,时常也将人情听在心上。老太太骄傲地抬起头,说你不要怕,“旁人有请帖子,咱们也有——我让荣王他奶奶把她的送给我了。一把年纪了,不兴出门乱跑。她既然那么中意崇秀,她上索家去不就好了!”
不过深吸一口气,真好!人声鼎沸中是满满的世态人情。这里是她打小长到大的地方。
她先前的人生,他从未来得及参与。这是第一次,他小心又忐忑,捧着一颗心,送到她面前。
老太太带着他一路顺畅无比,由小厮接引着过了二门。庭院里一阵喧闹。太皇太后站在院子里头往四周看看,游廊、报厦、花厅,历历如是。
这里是她的妹妹,生活了几乎一生的地方。
花草葱茏,树木荫翠。肥猫天井胖丫头,郁郁葱葱,满是生活气。而正堂陈设古朴,正中央只放着一盆细叶寒兰,枝条舒展。
据说他们家老大人从别人家回来,见了这样的盛况,惊讶之余觉得让人家这么排着队干等着很跌份子。索性把前院辟出来,借着为夫人办寿的热闹,摆起桌子唱上戏。
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爱热闹,到了老了也是个老顽童。看的不是什么哀婉缠绵的戏,老大人爱热闹,这边孙大圣拿着金箍棒,那头鲁智深一支寄生草。人活一世不就是活一场热闹吗?颠簸半生了不受享受享,还图什么?
老太太带着皇帝,轻车简从,虽然很看不惯这起子来搭媒拉线的人,但是没法子,公平竞争,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老老实实拿号儿排队呀。
小厮引着二人在席间坐了,皇帝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七大姑八大姨可没人见过当今,他们都认为庙堂上的皇帝有长长的胡须,跟戏文上的唐明皇一样。所以看着眼前这个俊朗齐整的小后生,却打起做媒的主意。
坐在旁边的亲戚和老太太搭话,轻轻牵扯她的袖子,笑着说,“我瞧您,怪眼熟!家住哪儿呀?”
老太太语气平和,笑吟吟地说,“咱们是乡下人,住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不清哪儿来。”
“嗬哟!”一声炸雷似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平亲王提起袍子绕过人群就凑了上来,老太太瞪他一眼,他眨眨眼,瞬间回过味儿来,笑眯眯地勾搭着皇帝的肩,“这不罗家那大表哥么?怎么今儿想起来了?”
皇帝哀怨地瞪他一眼,连忙打马虎眼,“来见见世面,见见世面。”
那亲戚眯起眼,“可不只这么简单吧!”说着拉过坐在自己旁边的小后生,“这是我家小孙,难得,逢着个模样与他一样齐整的人呢!孩子在乡下读书,先生必然没有咱们家里好,不如改日来府上做做客,要是能一道结个伴,上塾里读书,学学文墨,以后也有出息些,不比一味埋头种田强,您说是不是?”
皇帝打小就开始经筵,师从博学大儒,学的是修齐治平之术。小小年纪便通经史,骑马射猎,无所不通。老太太笑着应承下了,那亲戚上下打量了会子,又问,“小后生,拉得几力的弓哇?”
皇帝默默说,“十力。”
那亲戚便露出鄙夷的神色,伸出手掂量掂量,听得直摇头,“到底你们年轻小后生,爱夸海口。这可不好!咱们家拉到八力,人人见着都夸呢!你这小身板能拉十力?庄稼人扛惯了锄头,最是老实本分,可不兴乱说。”
平亲王憋笑憋得肚子疼,其实他十二力的弓也拉过,只是没必要,又不是真的出去骑射,也只有上海子见蒙古台吉们,才逮着时机露上两手。
老太太“嗨”了一声,“咱们庄稼人么,没见识,眼皮子浅。别说什么十力八力的,没听说过,一顿胡说罢了。”
亲戚太太说不妨事,“往后多长长见识就好了。”
彼此沉默片刻,亲戚太太又忍不住凑上来搭话,“小后生?做什么事业?定下亲没有?”
皇帝不等太皇太后搭话,抬头挺胸说,“定下了。”
亲戚太太不无惋惜,“我见你生得俊俏,还想把我娘家妹子介绍给你呢,没成想到底没这个缘分。命数如此,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冷眼看着她,“您和这一门算得上亲戚,我也客客气气敬您一声姊妹。老姊妹,人这一辈子,说不准!谁荣谁辱,说句不大好听的,都是寻常事。逢着得意的时候,没必要眼高手低,有朝一日落魄了,招人笑话么?何必丢这个脸,您是说是不是?”
那亲戚太太身边的女使冷哼一声,“谁要和乡下破落户认姊妹?你知道我们家什么门第?响当当的武肃伯!这位是武肃伯家太夫人,敕封的永宁郡太夫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给两分面子还蹬鼻子上脸?我呸!”
平亲王震惊地看着她,觉得这位姐姐委实是勇气可嘉。
老太太直犯迷糊,小声问,“封过吗?”
皇帝含糊地想了想,“可能吧,一封一大把,封多了自己个儿也不记得了。”
平亲王深表同情,“哥子,你真是活该。”
轮着他们,老太太也不犯怵,大摇大摆牵着皇帝往里头屋子去。舒夫人客客气气地亲自出来迎,嘴里说着“礼数不周,有失远迎”,恁么稍稍抬起眼,吓得就要跪下请安,倒被皇帝一把扶住了,眼波慢回,十分羞怯,末了说了一句,“小婿给额捏道福了。”
在场的诸位纷纷暗地里抹了把汗,就连端稳如太皇太后,也狠狠愣了一愣。万岁爷果真是万岁爷,说话办事都从不爱走寻常路。
舒夫人属实有些尴尬,囫囵打个哈哈将几位迎到炕上坐,自己客客气气坐在下首,赔笑道:“真是我脸上有光,老祖宗与万岁驾临,咱们也跟着蓬荜生辉!”
老太太被在院儿里冲两下冲狠了,索性开门见山,盘腿在炕上坐下,摆摆手,“别这么说,怪生分。论辈儿我是你大姨,管你叫一声外甥媳妇,咱们一家人甭说两家话。”
女使送上茶,外头戏咿咿呀呀地唱,屋子里倒还干净雅致。舒夫人心里发慌,连忙解释,“这怎么敢。咱们也是承主子恩泽,才能风风光光办起这样热闹的寿宴,外子太不懂规矩,我常劝他不必这么热闹,竟还是没劝住。”
垂手站在一旁的皇帝满脸真挚,说不碍的,“就该热闹,愈热闹愈好!是朕疏忽,不知道您的寿辰,”他十分殷勤地问,“您喜欢听什么式样的戏?明儿我把宫里戏班子传来,那腔调尚可,尽我一份心,为您助助兴。”
舒夫人正要推拒,前头一阵响动,是几个哥儿来见驾了,又是好一阵磕头扶起,弄得皇帝胆战心惊很不好意思,想起她从前说过,要做他们家的女婿,这些叔叔伯伯兄弟们无一个不能不点头的。明明屋子里也不是很热,皇帝被他们这一番跪拜扶起弄得一脑门子汗,拿出他笼络权臣台吉们的手段,尝试与他们勾肩搭背,试图混入其中,把老太太弄得哭笑不得。
两个老人家一面看着,老太太比一比手,问舒夫人,“外甥媳妇,你觉得我这孙儿何如?”
舒夫人自然是一顿好夸,“万岁爷龙章凤姿好容仪,谁敢说句不好,我都要找去理论呢!”
老太太顺势又问,“作配你家幺姑娘,怎样?”
“这……”舒夫人可就不说话了。
皇帝在边儿上陪几位兄弟说话,好在舒奉和打小和他混到大,愿意帮他说几句,年轻人嘛,好交朋友,三两下就混熟了。
他人虽然在一旁,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见舒夫人不作声,心里实在纠结拧巴到了极处,便也顾不得那样多,绕到舒夫人跟前,弯下腰亲亲热热没羞没臊叫了声额捏,“我知道,天底下好郎君千千万,于情于理我都不是最好良配,更没资格上您家门来提亲。可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错错。是什么门庭,能拉几力的弓,才学怎么样,尚且不论。望乞额捏垂怜我,让我见一见她,我把心意当面与她说清楚。至于答应不答应,都在她,我绝不强求,可以吗?”
老太太知道他也被刚刚那外四路的什么亲戚太太冲得够呛,虽然面上不说,心里还记恨着呢!她含着笑,仿佛此时此刻就是寻常人家的老太太,看着小一辈的满腔赤诚。
舒夫人仍然是很为难的样子,“真不是我有意为难什么,咱们家的事,姨妈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如今还图什么?不过是图一家子团圆热闹,小辈儿都好都平安。姨妈既然关起门来说一家人的话,我也觍起脸说句心里话。这孩子是打宫里出来的,有赖姨妈与主子护佑她。做讷讷的没顾好她,心里不知道有多惭愧。咱们女人家,不图什么,不过是家里平安和睦,更大一些,丈夫体贴称意,和和满满过日子。”她复杂地看一眼皇帝,“不是不好,只是没有那么大的所求,只望着把眼前日子过好,逢年过节,还能回趟家。”
皇帝知道她顾虑什么,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他狠下心,袍子一撂,就在舒夫人跟前跪下了,倒把满屋人吓了一跳,纷纷跟着跪下。皇帝此时顾不了那么多,正色道,“您的顾虑,我都明白。我是这样想的,先代多置后宫,开支冗余,不仅耽误人,还颇费开支。故而这几年纵然选秀,也大多都是内廷女官。我若是有福气娶到错错,后宫之中妃嫔,我愿让她们归家,各自婚配,再不相干。至于回家,只要家里人想进去,不必遵以往陈腐宫规,娘家瞧女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是得空,逢着年节,您不嫌弃,宫里宴席散了,我们再回家来过。”
舒夫人瞠目结舌,“这…这可使不得。”
太皇太后欣慰地笑,“他如今心里有成算,有计较。说出来的话是能办得到的事,怕什么那一群糟老头子。”
几个刚被收买的兄弟也在一旁跟着说话,舒夫人心里欢喜,嘴上却小声嘟囔,“一群胳膊肘往外拐的……”
舒夫人又说,“话儿是这么个话,只是请期放定合八字,总还一堆子事。宫里又不比咱们寻常人家……”
皇帝说自然,“按宫里的礼数更要按家里的礼数。这个我知道,得先放小定,再大定,再行请期的。神佛祖宗都庇佑咱们。”
看来是率先做过功课,舒夫人心里愈发称意,虽然诚惶诚恐,但是平心而论说句实话,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郎,站在跟前仔细瞧就能看出来品貌不俗,相较而言,令她想起一个词——鹤立鸡群。
忽然听见屏风后有一声清脆的声响,是她徐徐转了出来。不在宫里的时候,家常把头发盘起来,插着一对赤金的小蜻蜓。一件出锋的胭脂红袍子,细细牙色掐边,她在宫里的时候从没有穿得这样鲜艳,也不知道她居然很称这种颜色,整个人如同一枝临风欲放的红蔷薇。
“他下过定了。”她说。
皇帝直起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别过。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春光几度已悄发,吹开案头磬口梅花,露出里中素心,暗香幽浮。
而此时晴光满室,恍如梦境。他从前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梦中春光无限好,可是梦醒之后,他还是一个人,满堂空寂。
他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可是那又怎样?
但愿长醉不愿醒。
这样天气,令人想起几年前在慈宁宫西暖阁的那个冬天,他们相见,仿佛也是这样好的天色,溶溶漾漾,一如此时与彼时沉甸甸的心境,澄澈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