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后来阿玛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下出神。那年冬天过得很不太平,因为宫里也跟忙乱。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不知道怎么,突然发了很重的风寒,几乎快要了他的命。而四阿哥早已被立为太子,监理国事许多年。
有一天荣老六把我们喊到家里去吃酒,就在他们家后花园的风月平分亭。听说他阿玛很不好,一向在他阿玛与哥子们庇佑下活得痛快的荣老六,生平第一次,长久地沉默。
舒老二,荣老六,当年的四阿哥,还有我。我们四个重新相聚在这里,可是毕竟如今心绪,与当年很不相同。
至于“风月平分”这四个字,我也不知道它出自哪里,只知道我再次见到这四个字,是阿玛从荣亲王府吊唁回来,颤颤巍巍含泪写下的词句。
——风月平分,尊罍谈旧,各已苍颜白发。屈指待拼一醉,祝生申嵩岳。
阿玛的字其实与养心殿里那一位,颇有几分相似,也许他们少年时,师从的是同一家。至于养心殿里的那一位,我更看不懂他,只知道他一贯稳重威严,就好像庙祠里镀金的神佛。
我望着纸面上淋漓地墨迹,忽然有一瞬间的出神。我下意识看着我的阿玛,尝试着去勾摹他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才发现,我的阿玛当真是老了。
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也崩逝在一个冬夜,太子顺理成章地成为嗣皇帝,要紧的宗室们连夜进宫,其中也有我。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我们跪在殿内听命。当年的四阿哥如今已经贵为天子,在龙涎香与不知名的火烛气里,我忽然有一瞬间的惘然。我在这个冬天怀念那个春天,我们几个约着策马去京郊。那个时候仿佛没有什么好发愁的,就连夫子留下的课业也不必发愁。那个时候我只用了一块石子,就可以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稍稍抬眼,只见御座上的嗣天子眉目沉静,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再抬高一点点,他头上也不再是澄明如镜的蓝天,而是高悬的金顶,有着迫人的气势。御座上乃是四个黑底金墨大字——中正仁和。
我又想起了那个年幼孩童,坐在树桠上,一本正经又满是向往地说,“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时,以行春令。体元作则,惟圣裁成。”
他的阿玛做得很好,我想他也一定能够做到。
宗室们都散了,皇帝却让我留下,沉默着带我来到东暖阁。
其实养心殿里有个佛龛,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是从前听玛玛说,大行皇帝年轻的时候,从不信神佛。
那大行皇帝修佛龛,为的是什么呢?是心有所求?还是盼望满天神佛垂怜庇佑?
宫人们纷纷向他跪下,门边的小太监抬起厚重毡帘,辉煌的东暖阁映入眼中。
我曾经在这里无数次见过他的阿玛,如今再度来到这里,再也没有他阿玛的身影。
一应器物简洁整齐,仿佛还是昔时陈设,临窗炕几上放着瓶蜡梅,暗香幽浮,枝条舒展,与往年每一个冬天一样。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冬夜,我们那些失落了的时光与失落了的故人,还会再回来。
皇帝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
他自顾自地说,“真想和你们,再回风月平分亭里喝一回酒。”
他这话不知是替他自己说,还是替他故去的老阿玛。
盒子里头并没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被绞碎了的宝蓝色荷包,一方印鉴,一张金瓶马鞍的图稿,还有一叠尘封多年的笺纸。
惟一特别的,就是一封草拟而成的诏书,柔嘉有度,淑德含章,满是誉美的词句。
我尝试打开一张叠好的笺纸,梅花描金笺,上面小楷蕴秀风流,写着一阕词。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末尾朱砂印红透了笺纸,洇得有些乱了,昭示着它已经寂寞在岁月里多少年。
细细分辨,印文乃是三个字,寄所托。
常听人说,先帝与孝静皇后伉俪情深,是少年夫妻。自从孝静皇后崩逝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一位皇后。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杂乱的思绪,末了却轻轻按下,深吸一口气,说,“这既然是大行皇帝留下之物,必然悉心爱护,珍重无比。臣以为,不如让它跟着大行皇帝,一道入山陵。”
皇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将那锦盒放在炕几上,踌躇半晌,又问,“你夫人好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乍然问出这样的话,恭恭敬敬道:“内人一切都好,劳主子挂心。”
他按下话头,没有再说什么。
而我最后一次与他平视,微微笑了笑,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四阿哥,“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比你阿玛还要好。我们都在你身边。”
我从东暖阁出来,站在廊下,北风翻涌,卷起雪霰,吹得廊下硕大的宫灯摇摆不已。
寒夜沉沉,乌鹊挥动翅膀飞过四四方方的天际,几乎只能看得见一个残影。
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恒久的宁静。
我隐约知道,知道在这个雪夜,虽然有人离去,也会有人重逢。
我阿玛最后那几年,在府中含饴弄孙,旁的什么也不干。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不知道忽然起了什么兴,非要出去骑马。他精神矍铄,翻身上鞍,骑着矫健骏马冲进漫天风雪,哪怕走了很远很远,还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
讷讷早已做了很久的嫡福金,她却并没有劝阻,一如往常地张望着他的背影,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
末了,讷讷轻轻说,“由着他吧。他好些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他回来之后几乎是摔下马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把浑身是雪的他扶进门,他在我的肩头用力地咳嗽,身体几乎轰然倒塌。
宫里皇帝焦急不已,对这位叔父关切万分,甚至亲自带着太后与太医来看。我阿玛一边咳嗽,一边颤抖着握住少年皇帝的手,忽然笑了出来,眼里是我甚少看见的,欣慰与青春的光彩。
太医说我阿玛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可是他熬过去了,熬到第二年春,十八槐绿叶茵茵,枝叶间满是雪白的槐花。
阿玛声音微弱,他说,“带着我,再去看一回槐花吧。”
我知道我犟不过他,他向来固执得要命。于是我扶着他,从慈宁宫一路走到十八槐。
满树槐花在浩荡春风中摇摆,撒下细密花瓣,飞花飘零间,老迈的阿玛顿住了步子,用力仰起头,目光虚虚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绿茵葱翠,万叶千芽在春光中向阳而生。
而他却已经老迈,如同枝桠上即将飘零的黄叶。
我安静地看着他,我心中十分明白,我这一生,也许都不能完全懂得他。但是他一定有他热烈的青春与难以忘怀的故事,虽然那早已十分遥远,遥远到不可追摄。
风月平分亭里曾经把酒言欢,解貂换酒的故人大多零落。我扶着我阿玛,舒老二扶着他的阿玛,再次坐到了亭中。
斯亭如是。
斯人不存。
阿玛最后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安然离去,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安心,我能做到。
安心于我,一定会继续,撑起这门庭。
过了几年,舒家伯父也去世了。听舒老二说,他阿玛临走之前,拉着他的手,整个人几乎神志不清,口中念念不忘的,却是长白山的蘑菇羹,与松花江的大鲤鱼。
夏夜寂静,我与妻子一起站在廊下,时有散淡疏星。
孩子们在庭院里,用小扇子扑着流萤。
而我的兄弟们,有人走上太和殿的御座,成了执掌江山的君王,有人与我一样承袭王爵,专心书画收藏。故旧一辈日渐凋零,属于他们的青春与热烈的故事,毕竟甚少有人,得以知道。
我忽然有点想念我的阿玛,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只是每逢年节,展开祖宗容像,我才能短暂地见一见他。画像上的他还是那样威武,仿佛随时可以把我吊起来打屁股。
我握着妻子的手,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夏天的傍晚,阿玛亲自去舒家给姑爸新出生的小格格添盆,吃满月酒回来,谁也不见,自己搬了把胡床,摆在廊下坐了。讷讷刚好回娘家照顾郭罗玛玛,前头没有人支应,我只好硬着头皮去盯着他。我该念的书还没有念完,就怕他老人家突发奇想考校我,所幸他还没有那么丧尽天良,只是默默地坐着,半仰起头,看天上的星星。
夜色确实不错,虽然暑气渐渐升腾,满庭的荷叶飘举,我不觉想起了那个姑娘碧色的罗裙。濡热的风从袍摆绕过,窸窸窣窣的。
我忽然问出心中尘封很久却迟迟不敢问的问题,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阿玛,舒家那位老姑爸,是您的什么人?”
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本来也没有期待这个突发奇想的问询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回答,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仿佛我离他很近,又仿佛我从来都没法子完全理解他。
我以为他睡着了,想找人来把他抬进屋子里去,就在我准备起身时,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酒气,湿答答的,我都不大能确定,他这话是不是认真在回答我的问题。
他于迷蒙中轻轻说,“她是我,这一生,差一点点就能够得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继而兴起,衍生出当年我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
——《追忆似水年华》
仍歌杨柳春风、哥子,你真是活该。
李长顺臊眉耷眼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图样,莫名觉得很头疼。
这都什么嘛!一个金瓶儿描得这么细,就连马鞍上嵌几颗宝石,什么式样,都勾画得一清二楚。还有一套头面,怹老人家机务巨万,腾挪出时间来,画了三天三夜画出这么一套,巴巴儿叫送造办处去用赤金打来。那如意更是了不得,累丝填彩,缀玉嵌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万岁爷自己要嫁人。
他这么干也有来由。摇姑娘在海子潇洒了好几年,今年回来在京中过个年。他们家舒夫人跟着从海子探亲回来,一时间门前人山人海,亲戚们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自然也有来相看的。热心肠的亲戚妯娌们都想借上舒宜里氏的荣光,三下两下上了炕,一张嘴叽里呱啦吐着瓜子皮,把自家的小郎吹上了天。
想到这里,李谙达觉得万岁爷还是更胜一筹。旁人都还在谈婚论嫁,怹老人家已经默默开始打彩礼,就等着把自己送出去。
今年冬天冷,前些天好赖下了几场雪,这几天渐渐放了晴,积雪消融,满空晴明。李谙达从造办处亲自交了图样回来,皇帝已经散朝,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问安去了。他便一路顺着墙根儿溜到慈宁宫,在西暖阁隔断外候着听命。西暖阁里来了几位宗亲福金,正陪着太皇太后拉一些家常话。老太太今儿换了一身簇新的冬袍,缂丝花鸟百蝶,衬得整个人愈发有气色。
听声音像是荣亲王家的老福金,她声音洪亮,不光年轻时候,到了老了也如此,显得整个人颇为健朗,她笑道:“正是呢,昨儿我上他们家去,他们家热闹极了,扎拉一拨接一拨的。崇秀年轻的时候就长得好,他儿子出落得也不错。高高个儿往屋子里一站,啧啧啧,若不是咱们家孙女儿太小,我就要带着人,抢也要抢回家!”
跟着是皇帝的声音,很客气地提醒她,抢人是不对的。
顿了顿又问,“您觉着我怎么样?”
荣太福金自然是一顿好夸,夸得天上地下无双,古今中外冠绝,“咱们万岁爷!那还用讲?你打小到大没人逢着不夸的,都说咱们万岁爷威武呢!”
老太太听了直发笑,“你别笑话他。他们家今年过年热闹,硕尚今年办整寿,日子在初四。正好么,团完年后办办寿,借着年气儿一道热闹下来。就是那摇丫头可恶,打海子回来这么久,也没进宫里来瞧瞧我。”
荣王家的太福金说,“老祖宗,您别怪她。纵然有心,平白无故哪儿能进得来?我那天随我妈去见舒夫人,姑娘正被嬷嬷们围堵着试衣裳。我就想起前些年咱们提起她的婚事,张罗着都要给她添妆奁。我是一早回去就备好了,谁成想一备备了这些年。看年后,约莫好事近了吧!”
她们这里拉扯着话,皇帝却与下首的平王太福金聊开了。当年平王家闹得鸡飞狗跳,平王福金嚷嚷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和离,公婆俩都闹到万岁爷跟前了,硬是被他调解回去,下定决心好好过日子。平王太福金对他很是感激,因此皇帝但凡问,只要她知道,没有不愿意说的。
皇帝便从他们家新生的三阿哥一路扯,七拐八拐不动声色地扯到了下定。他因问,“这放定也分大小定,有讲究的么?”
平王太福金说当然,“咱们小定的时候,爷们家是要亲自送首饰插戴的!譬如那簪子钗子啊,戒子吊坠儿,主要是心诚。”
皇帝忖了忖,小心翼翼地问:“戒子也可以么?放小定就算是定下了?”
平王太福金笑着点头,“送了东西,交过八字,八字通合,就算是定下了。只是就一枚戒子……这到底,太单薄了些。”
坐在炕上的万岁爷自己嘟囔会子,又伸出手指点了点,不知道他在算些什么,末了露出一丝欣慰地笑,“是单薄了些,得再补一点。那小定后呢?”
“自然是大定啦!”平王太福金掩着嘴笑,“告先祖,定婚期,猪牛羊一样都不能少,不好是要被笑话的。爷们家带着物事上女家议定,婚期议好,成婚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啦?”
皇帝紧赶着又说,“大定必然也有讲究。”
太福金抚着袍子,笑眯眯地,“那是自然。带上扎拉,上门去送装烟钱,公的送靰鞡母的送皮袍子。换盅问话,亲家们各自上家里走一遭,向萨满太太问好日子。到成婚之前,男女双方可就不能再见面了。”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说起礼法来津津有味,说着说着开始怀想起自己当年成婚的时候。彼时谁还不是鲜艳明媚的大姑娘?把大黑辫子梳起来,喜兴又忐忑地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一路过到了如今。
平王太福金还在絮絮说着,皇帝却似乎没有认真听了。太皇太后与荣太福金说话的间隙错开眼看,只见那一老一少虽然是一个说着一个听着,显而易见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偏偏大家都还挺乐。
宗亲福金们过会子就回家了,老太太把吃了一半的茶搁在炕几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什么呢?”
皇帝不敢看她,这么大的人了,害起羞来还和愣头小子似的。要不是马蹄袖翻下来给他做遮掩,老脸都要丢到叔叔伯伯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