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善 第78章

作者:二月梢 标签: 轻松 古代言情

  萧时善心中一喜,进屋前整了整衣裙和发髻,这才缓步走入。

  李澈穿了身?宽松的衣袍坐在椅子上,正朝她看过来。

  目光甫一接触,萧时善便?有些心慌,“我、我来跟你辞行。”

  她稳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她很少这般专注地看他。

  李澈没有问她要去哪儿,也没有对她的打算有任何异议,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声,以表示他听到了她的话?。

  他并不意外,这些日子她不露面便?已然有了答案,也算是意料之中,但许多事?情由她做出来,总是分外令人心寒。

  萧时善抓着衣袖,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一时没了言语,又不想这般离去,心中怅然若失,不知道?为何总是不欢而散,今后他想起她来大概也只会是满心厌烦。

  “既然做好了决定,就别再做出这副样子。”李澈看了她片刻,缓缓地道?:“一个男人要靠感动来赢得一个女人的心,那才是可悲的事?,好在你也不是那种女人,你那点善心似乎全都用在了卞家人的身?上,想来也分不出多余的给?旁人。”

  萧时善往前走了两步,摇头道?:“你受了伤,我心里一直担心,也想来看你,但我又怕,怕你不想见我。”

  冷冽的目光骤然锁住她,李澈握着扶手道?:“这种话?究竟能骗得了谁,你怕我不想见你?难道?就没想过,我一直在等?你?可你连面也不露,要是我死了呢,你也能照样不闻不问?”

  萧时善的视线瞬间模糊,受不了他说这样的话?,她跑过去,抓着他的手道?:“你别这样说,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爱慕虚荣,大家都会好好的,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真恨不得那晚的箭射在我身?上。”

  李澈攥起手,抽走了衣袖,失望中压抑着愤怒,“我说的话?你从来就没放到心上过,想要一死了之么,亏你想得出来。你这颗心当真是石头做的不成?,固执地守着一亩三分地,再也看不见旁人了是不是?”

  萧时善仰头望着他,竟有些无言以对,心里沉甸甸的,有点喘不上气,喃喃道?:“要我怎么做,你才能高兴些。”

  她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但好像越做越错。

  李澈既好笑又无力地看向她,沉默良久,缓缓道?:“我们认识几年?了?”

  萧时善打起精神去听他的话?,这时候他就算要她割下一块肉来,她都肯动动刀子,“有四五年?了。”

  他的视线越过她,声音低沉地道?:“或许还要再早些。”

  萧时善没有时间去琢磨这话?的意思,但他陡然沉静下去的语气让她不由得惶恐不安,她只好睁大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李澈收回?思绪,用一种温和平静的语气说道?:“有时想想,你这性子也好,至少不会让自己吃亏,对别人残忍要好过对自己残忍。即使你从来不提,我也清楚你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那般大的孩子,既无母亲呵护,又无父亲疼爱,一个人如何在深宅大院里生存。我怜惜你,但绝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纯粹爱意,所以即使知道?你的企图,也可以不去计较,我以为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总能让你那颗榆木脑袋开窍,让你知道?你并不是被人抛弃的那个。”

  萧时善心里最?柔弱的地方?被叩动,脸庞湿滑一片,她低下头,攥住他的衣角,心口绞成?了一团。

  李澈的目光转向她,“事?实证明,是我自视过高了,你从未把我当成?你的夫君,也不想跟我过一辈子,稍有波澜,头一个被你抛下的便?是我,三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不要再说什么在乎不在乎,你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

  萧时善想要辩解的话?被他堵了回?去,她闭上了嘴,知道?自己哪儿也不好,在他面前更是无法遮掩,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李澈自嘲地笑了笑,“把心交到你身?上,才是最?大的错误,你这颗心尚且漂浮不定,又怎么能够抓稳旁人的心。我一直在等?你长大,现在看来,倒像是一场笑话?。”

  萧时善被一阵恐慌席卷,他总能轻易地抓住她的脆弱之处,她拉住他的衣袖,“你是在怨我么,是因为,是因为……”

  李澈静静地看着她,“我不能说我毫不介意,但这不该成?为我们之间的一根刺。可是你在意,碰也不能碰,提也不能提,你舍弃过卞家一次,却打算为了他们舍弃我两次,我就活该被你辜负吗?”

  萧时善眼?前一片模糊,心口撕扯得难受,没有人活该被辜负,她更不该再拖累他,“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耽搁你了。”

  李澈往后仰了仰头,把她从身?上拉开,“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强扭的瓜不甜,以前是我强求了,与其这般纠缠不清,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祖父在世的时候便?说过人生在世须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什么都想抓到手里,结果往往人财两空,年?少气盛时,偏不信邪,只觉得运筹得当,没什么是得不到的,直到跌了跟头才知道?人心是最?难得的。”

  他站起身?,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你走吧,今后别再见面了。”

  萧时善怎么走出来的都忘了,她的眼?睛又酸又疼,头脑晕眩,分辨不出方?向,脚踩在棉花上,魂魄好似从身?体?里分离了出来。

  “姑娘。”小燕轻唤了两声,见萧时善像掉了魂一样,便?立马上前去扶她。

  萧时善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决定把李澈远远地抛在脑后,这辈子都不想再尝试这种痛苦,她又不是没跟他和离过,谁离了谁都照样过。

  萧时善回?到了余荥,安庆侯府派来的人早已离去,日子归于?了平静。

  龙家的平江木行陷入了困境,朝廷的份额压下来,已是自身?难保,没有精力再打压梅家的木号。

  萧时善盼了好几年?的轻松日子突然到来了,她手里有银子,木号生意也有各大掌柜打理?,连以后的退路都有了保障,她却依然忙个不停。

  三个月没看的账本,只用了四五天就看了出来,随后她去积云山的林场走了一遭,一直到八月中旬,萧时善坐船去了锡华。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今年比往年来得早, 萧时善在姨父姨母的墓碑前烧了些纸钱,左边还?有一个坟墓,是孙伯给表哥立的衣冠冢。

  萧时善在衣冠冢前站了好?半晌,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转头看去,见到了提着篮子前来上坟的孙伯。

  孙伯没有理会萧时善,像是没瞧见她这个人,他把?篮子?放在地上,把?上坟用的祭品挨个拿了出来。

  萧时善站着没动?, 片刻后开口说道:“孙伯, 我想见见表哥。”

  孙伯继续摆放东西,“人都没了,上哪儿见去。”

  “我知道?表哥尚在人世。”姨父姨母的墓碑前都有烧纸的痕迹,表哥的衣冠冢前却是干干净净,萧时善每年来一次, 以前没有留心,此时再瞧,才发现了许多往日不曾注意的细节。

  孙伯顿了顿, 叠着黄纸道?:“还?有什么?好?见的,姑娘要是还?记着当?年老?爷和夫人对你的看顾之情, 就?什么?都别?问了, 那些人我们得罪不起,公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能保住性命就?是老?天保佑了。”

  孙伯说到最后长叹了口?气, 整个人瞬间?苍老?了不少。

  虽然孙伯不肯开口?, 但萧时善还?是在兴福寺见到了卞璟元,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她便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她几乎没有认出那个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男子?是表哥,萧时善捂住嘴,往树后躲了起来,心下一阵心酸,突然明白孙伯为何不让她见表哥,这是一个再也经不起任何摧残打击的男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连生存的意义都已经找寻不到。

  姨父姨母的离世,固然让萧时善感到悲伤痛苦,但真正遭受打击的人还?是表哥,她也曾怨过?他,何必去求什么?功名,因着一时激愤,将一家人拖进了深渊,当?真值得么?,可?见到表哥这般模样,又能怨得了他什么?,要怪也只能怪世道?黑暗,容不得好?人出头。

  萧时善靠在树后,抹了抹泪,不管怎么?说,只要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盼头。

  萧时善是跟着孙伯偷偷来的,走得时候也没打算惊动?任何人。

  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个正要上山的路人,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三少奶奶?”

  听到这个称呼,萧时善满腹惊疑,她抬眼看去,只觉此人有些眼熟,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药箱,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您是于大夫?”

  京师的回春堂之所以名头叫得响,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个医术高明的于大夫坐堂,能请到于大夫过?府诊脉,是件极有脸面的事。

  当?初萧时善身上起了红疹子?,便是于大夫给她开的药,后来她又去过?回春堂一次,听里?面的学徒说于大夫已经离开京师,四处行医去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

  于大夫笑了笑,他对萧时善的印象非常深刻,才会在多年后,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三少奶奶是来见人的吧。”

  萧时善心下诧异,于大夫这话倒好?像知道?她来此地是所为何事。

  于大夫没有注意到萧时善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道?:“三公子?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往年四处云游,如今倒好?,在锡华一待就?待了三年,好?在人已经醒了,过?些时日,我也可?以卸掉身上的担子?了。”

  显然于大夫还?不知道?她和李澈已经和离的事,但他这话里?的意思,萧时善越听越糊涂,不由得问道?:“他出了什么?难题?”

  “三公子?请我来救治一个人,当?时那位卞公子?已是奄奄一息,多亏兴福寺的住持施救及时,才吊住一口?气。我见到人时,便知道?这人是留不住了,本身伤势就?重,又没有求生意志,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束手无?策。跟阎王爷抢人,可?不就?是天大的难题,但既然应承下来,我也只好?竭尽全力。”

  于大夫说起来颇为感慨,其中耗费的心力自是不必多提,光是那些灌进去的汤药都是笔惊人的数目,最后能把?人救回来,当?真是不容易,只是身病好?医,心病难治。

  “你是说李澈请你来救治的人是表哥?”萧时善心绪起伏,双手绞在一起。

  于大夫惊讶地道?:“三少奶奶不知道??”

  萧时善哪里?知道?,她略一思索,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什么?时候去请您的?”

  “三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在冬月底,那年京里?遭了水灾,入冬之后,又是天寒地冻的,好?些年没那么?冷过?了,三公子?去的时候正赶上一场风雪……”

  于大夫的声音渐渐消散,萧时善不断地回想着那年冬月的事情,从玄都观回来,她便大病了一场,之后她跟随季夫人去了净慈庵,回府那日是李澈来接的她们,原来在那些时日,他竟是在为表哥的事情奔波。

  在马车里?她就?发觉他身上发烫,应是感染了风寒,那时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不仅没有丝毫关切,还?对他多有猜疑,哪怕是回到府里?,她也没去看过?他一次,懊悔的情绪几乎要把?萧时善淹没,她都做了些什么?。

  太阳缓缓落下了山,林间?的鸟从暮色下飞过?,归入了巢穴,秋意渐浓,树叶染上了枯黄,夜间?的凉意悄然无?声地袭来,萧时善浑身打个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从山道?间?望过?去,心里?空空荡荡的,她还?能去哪儿?

  她终于离开了侯府,终于有了自己的宅院,常嬷嬷还?有微云疏雨都会在梅府等她回去,她还?有一大片林场,一辈子?都吃喝不愁的银子?,可?这一点用都没有,什么?东西都填不满此刻的空寂。

  萧时善焦灼不安,被一阵恐惧摄住,陡然发现连银子?都不管用了,再多的银子?也无?法?让她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这令她越发惊恐,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四野寂静无?声,偶尔传出窸窣声响,萧时善看着下山的路,加快步伐走了下去,清凉的风拂过?脸庞,身侧的树影不断后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她从侯府跑出来的那日似乎也是这般彷徨无?措,可?她知道?自己在追赶什么?,即使最后没有赶上卞家的马车,她也很快振作了起来,并且斗志昂扬,但这次不一样,她整颗心都跟掏空了似的。

  萧时善突然想起李澈曾问过?她好?几次的话,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那时回答是银子?,可?这并不是她心里?的答案,因为连她也说不出来,但在某些时刻,她却觉得在李澈身上找到过?,只不过?又被她给弄丢了。

  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她的好?,又在心里?否定他的付出,萧时善都觉得自个儿忒不地道?,想到李澈最后说的那句话,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即使当?初和离,他也没说过?那样的话,可?见是下了狠心要摆脱她。

  走到山脚,在登上马车前,萧时善回头望了一眼,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林,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于大夫的话,她突然心跳加快,仿佛又抓到了某种可?能。

  她真是太笨了,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他要什么?,萧时善一想到她跟李澈说的那些话,就?想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嘛,天知道?他是怎么?忍受她的。

  “姑娘?”小燕满眼疑惑,姑娘下山时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怎么?一会儿就?变了副模样,眼里?好?像有了不一样的神彩。

  比起李澈,脸面算得了什么?,这个念头令萧时善有些难为情,但又给她注入了新的力量,“回去,我们回去!”

  “回哪儿啊,姑娘。”小燕扶着她上车。

  “回远宁府!”萧时善回答得分外明确。

  小燕听得目瞪口?呆,不是刚回来么?。

  萧时善不管旁人怎么?想,只希望李澈别?不见她,心里?已然打定主意,就?算他闭门不见,她也赖着不走了。

  从锡华到远宁府,差不多小半个月的路程,萧时善夜里?睡不着觉,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然而她所乘坐的那艘客船,在进入远宁府境内时,遭到了义军劫掠,点着火的箭矢雨点般射下来,一伙流窜的义军抢了好?几艘商船,烧的烧,抢的抢,江面燃起一片火海。

  张亨在水下找寻多次,从水里?捞起了小燕,立马问道?:“姑娘在哪儿?”

  小燕咳出了几口?水,稍稍恢复清醒,看了看周遭,吓哭了出来,“姑娘,姑娘……”

  船上四处起火,小燕跟着姑娘跳下了船,刚开始还?拉着姑娘的手,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亨心急如焚,锤了下拳头,跳进水里?四下找寻,直到天黑也没找到萧时善的身影。

  这会儿天都黑了,贾六阿弥陀佛了半晌,什么?用都没有,他忍不住道?:“姑娘不会是……”

  张亨一双虎目瞪过?去,贾六闭上了嘴,心里?依然认为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这儿,也是闷着头,抹了把?泪。

  天黑之后,水下漆黑一片,想要寻人更是难上加难,张亨筋疲力竭,连夜赶去了知府衙门。

  六安听到前面传来的消息,先是一惊,而后急忙进去禀报。

  李澈锋利清冷的视线压下来,心里?一沉,嚯地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让柏岩带上一队水性好?的护卫,去府外等候,把?张亨叫来带路。”

  “主子?你的伤……”六安的话说了半截,就?见人已经没影了,他也不敢耽误,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大夫说要好?生休养,偏又赶上这事儿,要是伤口?裂开该如何是好?,六安心道?一碰上三少奶奶的事,他们公子?就?没点好?,也不知道?是谁欠谁的。

  一队人在水下找寻了两天,仍是一无?所获。

  “大人快救救姑娘啊,这水这么?深,我们姑娘怎么?办啊?”小燕哭得泣不成声。

  李澈攥着马鞭,手背犯起青筋,望着宽阔水面,忽地扯过?缰绳,翻身上马,沿着河道?疾驰而去。

  六安剜了小燕一眼,这丫头也太没眼力见儿,连话都不会说,非要逼死主子?才甘心么?,这两日主子?没日没夜的,眼睛都没阖上过?,她是眼瞎么??!

  他几次想劝主子?去休息一下,但看到主子?脸上的神情,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每当?从水里?打捞起尸身,他都不敢去看主子?的脸色,好?在里?面没有三少奶奶。

  六安目光一扫,看到地上有几滴血迹,真是要了命了,他赶忙骑马追赶上去,老?天爷保佑,千万要让三少奶奶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