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景戈
牧野骑马到青州时,天色已经很晚,所幸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她身上的水珠早就冻成了冰碴儿,要不是常年习武身体好,换了其他人早就遭不住,冻死在了路上。
城门周围的光线昏暗,牧野看见在城根处站着一个纤瘦身影,提着一盏雕花素灯,月白衣裙被风吹得窸窣,在茫茫暮色里分外扎眼。
“将军!”沈知薇提着灯朝她跑来。
牧野躬着背,浑身已经冻得像是石头一样麻木,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知薇,半晌,才哑声说出一句:“沈姑娘,这附近可有客栈?”
沈知薇迎着微弱的灯光,看见牧野脸上和睫毛上凝结成的冰霜,不由紧张起来。
“没有了,客栈里已经安排满了。”
青州的客栈不多,只有女眷和朝廷重臣住了进去,其他人还住的是帐子。但牧野此时的情况,急需进到温暖的地方休整。
沈知薇攥紧了手里的提灯,看向周围,而后犹豫片刻道:“将军跟我来。”
牧野进入青州,神经放松了些,她踢了踢疾风的肚子,示意它跟好,便趴在它身上,眯上眼睛。
沈知薇带牧野回了府。
沈太傅曾经在青州当过知州,在青州置办了家宅和田地。
如今田地已经被沈氏支族给占了去,但碍于太子的威望,沈氏支族不敢做的太过,欺沈知薇一个孤女,最后将老宅子留给了沈知薇。
沈太傅一生为官清廉,家宅也是简简单单的院落,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奴仆不肯离去。
沈知薇在青州度过了她幼年的时光,对这里很有感情。
张妈妈知道小姐回来了,更是上上下下忙了一天,把院落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好迎小姐归家。
谁知道沈知薇刚归家没多久,便出门不知上哪里去了。
张妈妈担心,站在府门前翘首张望,眼见天色越来越黑,着急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沈知薇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回来了。
张妈妈定睛一看,马上竟然还趴着一个男人!
她顿时心惊胆战,这要是被谁看见了,就出大麻烦了。
张妈妈赶紧将沈知薇推回府,自己牵着马,带牧野从后门进府。
疾风跨过门槛时,没轻没重,忘了身上还驮着主人呢,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雪。
要不是牧野虽然在闭目养神,但还留了一丝精神在戒备,真就要被这傻马甩下去了。
牧野稳住身形,狠狠拍了疾风一脑袋。
疾风用鼻子发出不满的声音,吓得在前面牵马的张妈妈松开手,往前跑了两步,等她回过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极为清朗的眸子。
沈知薇也从前门赶到了后院。
张妈妈拉着沈知薇离牧野和疾风远远的,怨道:“小姐,你怎么带了个男人回来。”
她家小姐明明向来是最知礼数的,定是知道此番举止有多不妥当。
沈知薇看向张妈妈,轻轻说:“妈妈,这是牧野将军。”
闻言,张妈妈愣了愣,抬起头,望着马上的牧野,下一瞬,便跪在地上砰砰得磕头。
牧野踉跄下马,扶她起来,笑道:“老人家,您这么磕,也不怕我夭寿。”
张妈妈颤颤巍巍地起身,手反握住牧野的胳膊,紧紧握着。
她握住牧野胳膊时,闪过了一息念头,在她想象里应该如天如地般威严的牧将军,竟然还是个少年,手腕子瘦得那么细。
张妈妈的眼睛里涌出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伤心,不停地说:“打得好啊,打得好。”
十几年没有人像牧野这样打得一手好仗,打跑了殷奴人,替她的丈夫和儿子报了仇。
若是她的小儿子平安长大,现在的年纪,该和牧野差不多大。
沈知薇找来了父亲的旧衣,张妈妈烧了热水,又在偏房里烧了两盆碳,把房间热得暖乎乎。
牧野泡在浴桶里,感觉冰冻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终于活了过来。
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沈知薇给她的一件墨蓝色的锦袍。
牧野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除了玄衣之外,其他颜色的衣服了。她习惯穿玄衣,因为若是有血溅到上面,只有玄色看不出来。
牧野穿着一身蓝衣出门,遇见了端着姜汤的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她,微微怔了怔。
平时牧野穿玄衣,将她的气场压沉了,如今换了稍微明亮的颜色,仿佛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眉目清隽,真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沈知薇回过神来,垂下眼:“将军,喝碗姜汤,去去寒。”
牧野闻着空气里姜汤辛辣的味道,皱皱眉:“能不喝吗?”那样子竟像是怕喝药的孩子。
沈知薇忍住笑,复举高了茶托到他的面前,一副不能商量的模样。
牧野被沈知薇盯着,喝完了姜汤。
沈知薇端着茶托回了小厨房,再出来时,牧野已经走了。
落雪的院子里,甚至连她的脚印也没有留下。
沈宅现下只有两三女眷,牧野回了暖,再留下来便是不妥,又怕沈知薇和张妈妈劝留,索性不告而别。
屋檐上新挂了两盏灯,火光氤氲,在夜色里蔓延开来。
府里的廊檐四处都是黑黢黢的,张妈妈年迈,行动不便,想挂灯也心有余力不足。
沈知薇站在檐下,盯着那两盏灯看了许久。
张妈妈几次经过,几次无奈地轻轻摇头。
-
翌日,围猎队伍天不亮就要重新出发。
青州驻军浩浩荡荡,把队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负责安防护卫的工作交给了青州军的将领。
牧野前一晚腆着脸,借宿在了一个孤寡老人的家中,老人家里的其他男丁都死在战场上。
茅草屋破旧不堪,屋内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上画着一个身形魁梧,身着玄金战甲的男人,脸上戴着吓人的鬼面具。
画像前摆着供炉,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的小山堆,此时还燃着一根香,如奉神明。
牧野见了,羞愧地移开眼。
她深知,百姓真正该敬该谢的,不是她这个苟活者,而是千千万万马革裹尸的将士。
老人许是一个人寂寞惯了,有人晚上留宿,不知多热情,忙前忙后,将空了许久的屋子收拾出来,给牧野住,又怕她冷,将睡炕烧得滚烫。
牧野白日落了水,寒意入了骨,觉得这温度正正好。
夜里,牧野睡得不算安稳,明明身体是暖和的,脑子里却还记得落水时挨的冻。
牧野梦见自己在水里沉浮,几乎窒息。
在她觉得快要淹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子,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牧野抬起头,水珠滚进她的眼角,面前是陆酩那一张清俊的脸。
陆酩一袭锦衣,玉冠束发,声音温润含着笑意:“怎么那么笨,教了你这么久的凫水,还是学不会。”
说完,便又把她扔回了水里。
牧野一整夜都在水里浮浮沉沉,一次次窒息,又一次次被陆酩捞起。
她醒来时,从头皮一直到脚跟都是发麻的,恨得牙痒。
清晨。
牧野离开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给了老人家,还把水缸里的水添满。
牧野脱离队伍一整日,她回去时,原以为会被问一问,没成想御林军看她的眼神透着诡异。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长枪长剑架满了脖子。
陆酩骑在雪白踏月上,薄唇抿成淡漠的一线,目光清泠泠地睨着她,缓缓道:“牧野涉嫌通敌,意图谋逆,押回京中候斩。”
第19章
牧野被押上了牢车。
原来,御林军在昨日的刺客身上搜出了一封通敌信,其中包含有御林军的布防图,信上印了牧野的私印。
而牧野在围猎队伍受到袭击时,人却不在,更加显得她在这件事情里摘不干净。
所有的刺客在被抓到的时候,都咬舌自尽了,唯一找到的证据,就是这封信。
牧野坐在牢车里,安然自若,淡定得不像是待审的犯人。
她行得正坐得端,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并不怕。
对牧野的审问要等到了奉镛之后再进行,御林军尊上命,将牧野关在牢车里限制了自由,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为难。
牧野在牢车方寸之地里束手束脚,无聊得要发霉了。
她靠在栏杆上,无聊到开始数人头。
数着数着,牧野在人群里忽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像极了裴辞,在庸碌之辈里显得分外扎眼,一袭青衣,如修竹松柏挺拔。
牧野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疑惑地皱起眉。
对方似是感受到了她直白不遮眼的目光,缓缓回过身。
牧野看清了远处男人的样貌,果然不可能是裴辞,而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骞行。
江骞行的目光静静和她对视。
牧野是第一次认真看这一位新晋状元郎。
江骞行是霁国立朝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他也因此名声鹊起,说霁朝出了百年一遇的人才。
江骞行的身边围着其他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人的气质能比得上他,那般清雅出尘。
牧野忽然想,若是先生也入仕途的话,不过是连中三元,想必对于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宦海沉浮,比那臭水沟和粪坑还要污浊,再干净的青莲也要染污,不知道眼前的状元郎能坚持到几时。
两息之后,牧野和江骞行心照不宣,互相移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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