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荀允和神色漠然,“萧大人想一想,你说要细查时,陛下是?什么态度?”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萧御猛的一惊,立即明白了里头关节,连忙对着荀允和长长一揖,“多谢允和指点。”
萧御年纪远在荀允和之?上,对他行此大礼,是?打?心眼里佩服以及信服他。
荀允和只淡淡回了一礼,便离开了。
是?夜,内阁由荀允和当值,他将?一些?票拟好的折子送来司礼监,顺道给皇帝请安。
事实上,过?去每每荀允和夜值,君臣二人均要促膝长谈,这一次也不例外?。
荀允和进来时,皇帝披着一件旧袍子坐在东窗的罗汉床下喝汤,见他进来,脸色和缓了少许,扬了扬袖,示意小内使给他也舀一碗。
荀允和往那枸杞老参汤瞄了一眼,抬袖告罪,
“多谢陛下赏赐,臣不喝这个。”
皇帝低头瞅了一眼,白胎碗底沉着一片红参,慢慢明悟过?来,“朕给忘了,好像听人说,你从?不喝补汤。”
荀允和笑着称是?,便在皇帝对面的锦杌坐了下来。
皇帝看着荀允和儒雅清俊的脸,忽然间叹了一声。
“朝中这么多臣子,个个将?孔孟之?道宣之?于口,可真?正称得上君子的,也只有?你荀卿。”
荀允和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不喝酒,不纳妾,不喝参汤,修身养性。
更重要的是?,他不结党,不徇私,修身齐家,端委庙堂,是?真?正将?儒家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
这样的人物,才?是?皇帝想要的宰辅。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底反而掠过?一丝苦涩,微微垂下眸,
“臣当不起‘君子’二字。”
皇帝只当他谦虚,没有?当回事,随后揉着眉心,叹了好几?声气。
荀允和看了一眼皇帝今日的穿着便明白了,这是?一件旧袍子,有?多久年份了荀允和不知,却猜到定与已故的章孝慧皇后有?关。
“荀卿啊,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皇帝突然问,
荀允和微微一愣,“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膝下十几?位王爷,个个出类拔萃,您若不是?一个好父亲,谁又是?呢。”
“你别哄朕,”他语气半是?失望半是?自嘲,“太子自幼丧母,朕亲自将?他养在膝下,这么多年,养成这般模样。”
“你知道吗?朕不想杀他,不仅是?舍不得,也是?怕冤枉他。”
荀允和自然懂得皇帝顾虑什么,他双手搭在膝盖,视线轻垂,“陛下既是?君,也是?一个父亲,在两难中抉择,个中苦楚,臣明白的。”
荀允和这番话相当于已给了态度。
皇帝却以为他只看透了第一层,没参透第二层。
“不,你不明白……”皇帝靠着引枕,双目往那黑漆漆的窗棂望去,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仿佛在那片五六颜色的琉璃窗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你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痛苦……”
荀允和的双肩猛得一颤,人一下子被什么钉住,整个人僵住了。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发觉荀允和的异样,
“三十年前,朕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她方才?十岁,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嫡公主?……就在那一年哪,她突发心疾……死在朕的怀里……临终前还?拉着朕的手说,叫朕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
皇帝眼眶不知不觉深红,只是?很快想起什么,眼底闪过?几?丝憎恶,盯着荀允和道,“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却被那个混账给害死了!”
荀允和完全没听进后面这席话,双手滑下膝盖,颤了颤,瞳仁深深紧缩,慢慢被血雾弥漫,“臣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臣比谁都明白。”他一字一句说着,人仿佛被抽空了,
皇帝这才?发觉他嗓音在颤动,清俊的面容交织着无法平复的痛苦和内疚,“荀卿,你这是?怎么了?”
荀允和抬起眸,双目空洞似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深渊,
“陛下,臣也曾有?一个活脱可爱的娇娇女,死在了一场瘟疫里。”
第20章
裴沐珩在户部帮着都察院拿到签字驾帖,着人送去内阁批复,正?琢磨要不?要去奉天殿请安,府上传来消息说是熙王请他回府,于?是,裴沐珩赶在下午申时初刻回了清晖园。
进去时,熙王坐在靠北的红木金漆嵌象牙屏风下的宝座,手腕搭在一旁桌案,三下两下地敲着,显然等得心急。
裴沐珩大步跨进来,绕了博古架绕到他跟前,一面?行礼一面?问,“父亲这是怎么了?”
熙王看着他面?露愁色,“你知道我过去曾与杨康共事,此?次太子之案,牵扯杨家,方才都督府一名旧将过来悄悄寻我,说是秦王已抓到了杨家伙同太子造反的证据,说什?么杨康当?年在北境打仗时,结实不?少大兀贵族,那些所谓的偷运火药的晋州商户,靠得就是杨康的人暗中牵线搭桥,由此太子才能插手晋州,运了些火药入京。”
熙王语气越说越急,人跟着都站了起来,行至窗口,背手看着裴沐珩,目光冷冽,
“杨康是什?么人,天下皆知,那是个宁折不?弯只知道在战场上拼死敢杀的铁榔头,他最?恨大兀侵杀抢掠,又怎么可能?跟大兀人做生意?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些年太子越来越不?像样,杨康也?不?过是看着女儿嫁了太子,面?上不?得不?护着罢了,珩儿,为父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决不?能?看着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活活被?朝中这些疽虫给算计死!”
“杨家满门?忠烈,决不?能?成为秦王夺权的垫脚石!”熙王双拳捏得飒飒作响,眼底恨意勃勃。
裴沐珩慢慢将身上的官服褪下,静静看着满身愤慨,如同困兽般的父亲,忽然间咧嘴笑了,
“父亲急了?”
熙王见?儿子还有心思打趣他,瞪了他一眼,“看你爹爹笑话是不?是?”
裴沐珩不?疾不?徐将官服搁在衣架,垂手道,“哪里,爹爹有干劲了,儿子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熙王固然不?受皇帝待见?,可熙王曾勇冠三军,在军中很有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必有人如影随从,这也?是裴沐珩夺嫡的底气之一。
熙王正?待说什?么,忽然瞧见?裴沐珩褪去官服后,里面?竟然穿了件窄袖的长衫,纳闷问,“这大热天的,你穿这么多作甚?”
裴沐珩微顿,将右手不?着痕迹往后背了背,与他议起正?事,
“杨家是国之栋梁,儿子也?从来没打算落井下石,怎么救杨家,儿子早有计策,原是想见?一面?杨都督,如今看来,无需儿子出面?了,父亲去更好?。”
说着裴沐珩走近熙王,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句。
熙王皱了皱眉,看着他道,“这样成吗,是不?是太儿戏了?”
裴沐珩薄唇轻轻嗤了一下,嗓音清冽,“父亲,您尽管照儿子说的办,我保证杨家无事。”
裴沐珩素来算无遗策,熙王信任他,又问道,“太子之案查的如何?”
天热,裴沐珩额头渗出不?少汗,胳膊被?徐云栖划破那一处,火辣辣的疼,他回身擒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搁在掌心慢慢抿了一口,这才回道,
“案子陛下是不?想往下查了。”
熙王倒也?不?意外?,复又坐在靠窗的炕上,“荀允和一招‘官眷伴驾’,断了秦王逼太子造反的路,他想逼着陛下废太子,只能?用?这等似是而非的计俩,陛下素来英明,怕是看出背后门?道,担心冤枉太子。”
“不?过慈恩寺一声爆响,天下皆知,废黜太子毋庸置疑,如今秦王只消将太子与投敌卖国牵连上,东宫一党彻底伏诛。”
“如果你想救杨家,除了那个法子,还得将杨家从火药一事中摘出来。”
救了杨家,等于?稳住整个军方,对熙王府百利而无一害。
“儿子明白。”裴沐珩还要说什?么,这时黄维在窗棂处探头探脑,
“三爷,少奶奶在书房门?口,说是想送样东西给您。”
父子俩闻言相视一眼。
熙王赶忙起身,一头往里面?走,“杨家的事我去说,珩儿,你不?能?放过秦王……”
裴沐珩眼看着他要往后面?翻墙,无语道,“您往哪儿去?”
熙王站在内室门?口折回身来,“你媳妇不?是来了吗?父亲翻墙回去。”
裴沐珩脸黑了,“您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吗?”撩袍往前方一指,“走正?门?。”
熙王见?儿子满脸嫌弃,抚了抚额,转身往正?门?迈出,一面?走一面?小声解释,“为父这不?是怕把你媳妇吓跑了。”
徐云栖看起来就十分腼腆,熙王担心正?面?碰上,徐云栖会吓回去。
瞧儿子那冷情冷性的模样,不?太懂的疼女人,儿媳妇好?不?容易来探望一回,熙王不?想棒打鸳鸯。
裴沐珩跟着他身后把他往外?面?送,听了他这话神情一言难尽。
他若是告诉熙王徐云栖能?徒手捉蛇,吓跑的会不?会是自己父王?
父子俩各怀心思来到书房门?口,果然瞧见?徐云栖穿着一身月白的裙衫,袅袅婷婷立在月洞门?外?。
熙王背着手,完全没了方才唠唠叨叨的模样,端的是一派严肃。
徐云栖第一眼看到熙王也?是愣了下,旋即暗自头疼,念着天热,担心裴沐珩伤势,遂调了一小瓶药膏,方才在水榭纳凉,小丫鬟过来告诉她,裴沐珩回来了,于?是路过书房,便打算将瓶子给黄维,怎料黄维非要进去通报,徐云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一会儿便见?熙王出来,可见?是打搅父子俩议事了。
“给父亲请安。”徐云栖面?色镇定?行礼。
熙王看到徐云栖很高兴,“哈哈,免礼,那……你们忙,父亲走了。”随后捋着胡须大步离开。
留下夫妻俩两两相望,回想那句带着揶揄意味的“你们忙”,便有些尴尬了。
徐云栖立在台阶下解释,“我方从水榭过来,是想送药膏给你,我不?知父亲在。”
这话是告诉裴沐珩,她无意打搅。
裴沐珩现在也?摸清她的性子,没有误会她,“我知道,进来吧。”
不?等徐云栖反应,他已先一步往里面?走。
徐云栖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瓶,只得跟进去。
银杏留在外?头等她。
黄维亲自给二人备了茶水,也?悄声退下了。
徐云栖目不?斜视跟着裴沐珩进了书房,裴沐珩已经先在桌案后坐下,信手将桌案上的文书理了理,“你随意坐。”
徐云栖没打算坐,只将药瓶从袖下掏出,递给他,
“天热伤口不?容易好?,我给你调制了冰冰凉凉的玉肌膏,你涂上好?得快些。”
她嗓音温软而干净,就像是夏日的山泉,带着几分洗涤人心的透亮。
裴沐珩整理文书的手一顿,目光慢慢挪至那药瓶,最?先看到的是那只纤纤玉手,宽袖从手腕滑下,露出极小一截玉臂,骨细丰盈,肌肤赛雪,她手指修长纤细,白得耀眼,只是指尖处隐隐有些破口。
是何缘故,裴沐珩自然清楚。
昨夜的画面?不?可控的闪过脑海。
裴沐珩目光敛了敛,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