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她说得没错,没人会想到,有个疯子会用这样的代价出城。
值得吗?
她忽然想起了谢衡再,他值得吗?他本可以多活些时日的。那是一杯毒药啊,他清晰地感受着五脏六腑慢慢被侵蚀,才倒了下去,他没有责备她,而是选了一条对自己最残忍的路——值得吗?
世上的事,似乎不该用值得来衡量,只有愿意或不愿意。
乔因芝的声音不自觉发着颤:“就算出了城,你要怎么逃跑?”
“只要出去,我就有办法。”南衣笃定道。
无非就是拿一条命去搏。那么多路都走过来了,她只剩下最后决定成败的八十里,她所带出的并不是一封简单的折子,而是无数条生命的接力。他们飞蛾扑火般地朝着那虚无的光撞去,不为任何回报,只为了还一冤屈之人清白。而她,哪怕是爬,她也要爬到终点。
她已经不害怕这世上所有的尖锐和伤害了。在他死去的瞬间,她最痛的那一部分也跟着他一起消散了,剩下的那部分,是没有痛觉的,是无所畏惧的。
一具躯壳而已,她任其破碎,但她灵魂不灭。
她被行刑者按在墙上,淬过火的铁钉贯穿入脆弱的琵琶骨,生生在她的身体里凿出空洞。她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铁环从后背穿出,血浸透了半件衣衫。
南衣冷汗淋漓地喘息着,却像个疯子一样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觉得痛极了,可她那只靠一口气、一股劲活着的身体却忽然在这一刻有了实感。
没有人知道,接受他死亡的过程其实非常的虚无,连疼痛都变得过分空虚,她看似平静而坚定地为他奔走的外表下,实则沸腾着徒劳无功的崩溃,她什么都抓不住。而那些虚无的感受终于在此刻得以释放,她得走一遭他走过的刀山火海,尝一遍他所经历的苦楚,在自己身上留下真实的烙印,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真的存在过。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想他。
……
流放的队伍出城时,完颜蒲若就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队伍远去。章月回伤得太重了,她怕他死在半路,暂且免了他的锁刑,将他扔进了囚车里。
远远望去,排列的囚车颠簸着缓缓前行,车里的每个人都失去了面孔。她也认不出哪个人才是他。
骄傲者折翼,高贵者堕尘。
背叛她的人,下场只能是不得好死。
她从来不委屈自己。
完颜蒲若决然地转头离开,她以为自己还是胜利者,而百密终有一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满城追捕的小偷逃走了。
章月回看到南衣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
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做这么局促狼狈的梦,怎么梦里还会被关在一个四方的囚车里。
这是真的。
这个被铁锁穿透肩胛,与他同在一辆囚车里的人就是南衣。
他迟钝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逃离汴京的方式。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刑罚似乎并没有真的伤到他,可他看着贯穿她身体的血洞,才觉察到彻骨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疼。
他好恨,恨自己没有多为她拖一点时间,恨他没有更大的本事平安送她出城,恨他不是只手掀翻天地的阿修罗,不能荡平这世间的不公,却要她一次又一次地只身闯龙潭虎穴,用遍体鳞伤换一点胜利。
大概是他眼里太痛了,她对上他的神情,只能沉默而安慰地看着他。她整个人扑在灰里,黯淡地看不出神采,唯有眸子亮如星辰。
他看到了她眼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他的斗志亦被点燃。
他无声地朝她点了点头。
入夜,趁着众人都倦怠,章月回故意发出动静引衙差前来,待人走近便用手里铁链猛地将人勒住,使其发不出半点声音。
紧接着南衣便利落地用匕首了结了他的性命——每个囚犯启程前都会被搜身检查,但给南衣搜身的人正是乔因芝,她将防身的武器和那份折子悄悄放回到了她的身上。
南衣摸走了衙役身上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铁链和囚车的门,趁着惊扰到其他人之前,和章月回一同离开。
几乎是废人的两个人,靠着双脚一路往南逃,互相搀扶着横穿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
路,远比他们想象得更远。
第146章 同舟渡
长夜未明,渺小的人们恍若行走在神祇深邃的眼眸之下,仰头却只望到漆黑。
“我在蜀地的时候,路过一个名叫望川谷的地方……”
章月回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跟南衣说着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那么疼。他能察觉到,她的体力正在迅速流失。
“嗯,然后呢?”南衣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脚本能而麻木地往前迈着步子。
“山谷里有一条河流,河里矗立着一块嶙峋的怪石,怪石中央有个巨大的孔洞……当地的人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与仙娥相爱的凡人男子化成的。他与仙娥的爱情为天地所不容,仙娥受到惩罚,永堕黑夜,哪怕与情郎近在咫尺也不得相见。情郎日日夜夜等候着,最终化为山谷中的石头。”
“……可纵然化作石头,他等的人还是看不到他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每年冬至日前后,夕阳的余晖正好照在孔洞的侧壁上,使得那怪石仿佛都洒满了金光,熠熠生辉。只有在那一日,仙娥才能借着光芒,来与她的爱人相见……而有幸看到这一景象的人,所许愿望都能成真,哪怕是枯骨生肉,时光倒流。”
他说着一个遥远的传说,她仿佛看到了那美丽的山谷涓流,那一缕斜阳金光。
一切都美得很,等待和守望跨越时间,终究得到了结果。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人们是需要一些虚幻的美丽来支撑起钝重的现实。不自觉间,她又往前走了很远的路。
可当她看向章月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愧疚:“你在蜀地……应该过得很好吧……”
说完她便后悔了,简直哪壶不提哪壶开。
“不太好。”他却回答。
“为何不好?”
“离家太远了。”
她的心脏像是被钝击了一下。
这时,章月回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指着远处欣喜道:“城池!”
南衣抬起头,东方终于露出了月牙白,微亮的天色下,目光越过荒原的地平线,他们看到了人烟。
快要到了!就在眼前了!
希望跟着日出一起冉冉升起。
然而,站在简陋的城门下,两人都傻了眼。
这并不是燕庐城,而是一座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偏僻小镇。
他们走错了方向。
他们提着一颗紧张的心,生怕后头有追兵赶上,只顾着趁着夜色匆忙赶路,却不小心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现在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步就开始走错。
南衣再也站不住了,沿着墙根一屁股坐下来,绝望地喃喃道:“我要死了。”
跋涉之后的无果几乎将她的意志击垮,咬牙死守的堤坝崩溃,迟到的痛楚弥漫至四肢百骸。南衣想让自己重振旗鼓,再次上路,可身上搜刮不出一点力气。
章月回也瘫坐在她身旁,他们像极了墙根的烂泥,甚至没有力气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章月回喃喃道:“我们需要一辆马车……或者,一匹马。”
“没钱。”
出发前太过仓促,能够嘱咐乔因芝在验身的片刻里将武器和折子塞回身上已是极限,她也没想到剩下最后一程路竟然还需要用钱。
她默默地流下泪,她本想软弱一瞬间,不想把情绪扩大,影响到章月回,可一旦打开了这个口子,所有的绝望都在这一刻不争气地爆发。
“没钱……”眼泪越流越凶,可她甚至不能哭出声,胸腔的起伏会牵扯到琵琶骨上的伤口,她只能窝囊地哽咽了,“我没带钱……”
一斗米难倒英雄汉。
南辕北辙,她那么用力,却依然离目标越来越远。
她要怎么做,她还能怎么做?
章月回艰难地撑起身,伸手轻轻擦拭她的脸庞,安慰道:“没事,还没到末路呢。”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没有力气了,章月回。”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过会失败的念头——又或者是,某种意志支撑着她绝不往向深渊。可她只要望了一眼,就会被深渊吞噬,坠落。
“哪怕有一个铜板就够了。”
下坠好像停止了。
南衣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但她的手已经动不了了,便让章月回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荷包。章月回拆开之后,拨开里面七七八八的零碎小物,赫然露出一串铜板。
“哪来的?”章月回惊了。
南衣也一脸怔愣:“连着钥匙,从那衙役身上顺的。”
纯粹只是出于应对危机的本能,南衣顺走了那人身上的所有东西,还好,天无绝人之路。
“……”
章月回头一次觉得,这点微不足道的铜板比金山银山还要闪耀。
钱生钱,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嘿,等我回来,我们就有马车坐了。”他颠了颠手里的铜板,又恢复了她所熟悉的嬉皮笑脸。
这让南衣疲惫的精神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她觉得章月回是无所不能的。
章月回披上一身路边捡来的麻袋,遮掩住满是血污的衣服,钻进了小镇的赌场。
赌桌就是他的地盘,他依然是纵横四方的王。
一个时辰后,章月回拎着一袋沉甸甸的钱出来了。
他要去驿站定一辆马车,再去药馆给南衣买几贴药。
章月回太过心切,没有注意到赌场门口蹲着的几个贼眉鼠眼的流氓,盯上了他的钱袋。
他习惯了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他几乎失去了野兽的本能。他还是太骄傲了,他从没有真正地接受,自己已经被丢进了最底层的人间,曾经他弹指一挥的尘埃,对如今的他来说,都可能是一座山。
他只想着眼前的危机即将解开,脚步甚至都有些轻快起来。
当他踏进小巷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跟了人。
一扭头,面前也有围堵的人。
章月回抓紧了手里的钱袋,试图化解这场矛盾:“诸位好汉,我只是暂时流落此地,我在中原有很多钱,你们放我一马,钱,我可以都分给你们。”
他一说完,他们便哄笑起来。
没有人相信。他现在看上去连乞丐都不如。
“你爷爷我也有很多钱,都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