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有人毫不客气地扬起一拳挥在章月回脸上,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这一辈子,他都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奸商。可在这个时候,无论人话鬼话全都无用,他只是一具任人宰割的血肉而已。
被褫夺了一身神力的阿修罗来到了由他一手创造的修罗场里。
他成了猎物。
除非放下钱财,求得一命。
可那是南衣的生路。
章月回不肯松手。他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荒诞感。他和太多的高手过过招,有来有往,有赢有输,他自成乾坤,掠夺别人的风云,却从来都没想过,这几个地痞流氓,竟然会成为决定他生死的最重要的敌人。
章月回拼尽全力挥舞着拳头反抗,可他一身的伤,力量太过悬殊,很快便彻底在几人的围殴中败下阵来。
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疼,甚至浑身都是轻飘飘的。他一度在恍惚间飘到半空看到了自己,穷凶极恶的歹徒按着他,将他的头狠狠往墙上撞,试图让他松手。
血从他的身体里溢出来,他像是一块残破的布,四处都呼呼地漏着风。是夏天的风,温热、湿润,像是母亲的手,抚去他的痛。
松手吧。有个声音对他说。
再撑一撑吧。另一个声音对他说。
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了,有人贴近了他,尖锐的匕首往他身体里扎。他所有的意志都注入了死死蜷起的手指里,这好像是他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他唯一能握住,唯一能给南衣的东西。
哪怕人已经没了气息,手都掰不开。
流氓索性用小刀划开了钱袋,取走了里头的钱。末了还狠狠地踹了一脚地上不再动弹的人。
“晦气。”
他那锦绣高歌的一生,坐拥着富可敌国的财富,却在此刻为了一辆马车的钱,不明不白地狼狈结束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小巷。
章月回似乎都能想象到后人的唏嘘,但不会再有人知晓,他在这时竟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是这样荒诞地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不是像一个英雄一样,流芳百世,不然他会浑身不自在。以后有人再提起章月回,只会觉得他是个倒霉的坏蛋。
只是,他唯一愧对的就是南衣,他愿意将他在这个世间所有的祈盼都留给她,希望她能逃出生天,好好活着,完成她心中所愿。
人在将死的时候才能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的含义,以前他不怕死,他只想报复所有人,巴不得把所有人拉下地狱,现在他却好想活着啊,可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闭上眼的最后一个瞬间,章月回看到了巷外挂起的彩灯,今天原来是七夕啊。
他们也曾在七夕的夜晚挨着坐在一起,遥望着城池里升起的烟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她在晦暗的光里笑着对他说:“等你有钱了,给我放个大的。”
好啊,等我。
下辈子,我做个好人,我先来找你,绝不放手。
——终章——
乾定元年秋,前中书令沈执忠的亲笔手书重见天日,沸沸扬扬半年之久的“谢却山叛国案”终于得以平反,他在危急时刻为沥都府的存亡献身的真相也终于被揭开,昭帝亲自为他立碑正名,追封光禄大夫,赐谥号文正,以告天下。
连带着前朝的章氏贻误军机案一并重审,为章氏一族平冤。
章月回和他的家人一同葬回了故乡。
即便已经过去有些时日了,南衣总会梦到章月回死去的那一天,她和宋牧川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手里攥着一个破钱袋,怎么也叫不醒。
南衣执拗地捂着他的伤口,她坚持说章月回不会死,她抱着他的尸体,哭着问宋牧川这个奸商是不是吃了什么假死药在逗她。
宋牧川只来晚了一步。
南衣没有按照原计划出现,他意识到她出了意外,轻骑孤身追上去,他找到囚车的时候,他们刚逃走没多久。
可他在去燕庐城的路上并没有找到他们,又折身往另一个方向找,才找到南衣。
南衣一路上近乎疯癫地要带上章月回的尸体,为他寻医问药,直到第一只苍蝇落到他的身体上,她才忽然意识到他死了,这么要体面的人,怎么会允许这些虫蝇靠近。
那个妖孽一样百毒不侵的人,是真的用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离开了她。
她安葬了他,踩着白骨铺成的路,和宋牧川将那份折子带回了金陵,公诸于众。
在那些人接连死去之后,一切开始变得顺利起来,可面对所有的封赏、赞美和歌颂,南衣都变得越来越麻木。
她只是活着,替他们活着,她才不能死去。
一切尘埃落定后,也许是宋牧川见南衣太过空洞,莫名对她提议——不妨去蜀地走走吧。
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南衣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想去看看章月回说的望川谷。
她想知道,如果看到金光穿洞的奇观,是不是真的能许下传说中必应的愿望。
虽然她也没想好要许什么愿。她被太多的遗憾充斥着,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她的躯壳和灵魂渐渐分离,快要活成行尸走肉了。
蜀地多阴天,她等了几日,别说金光穿洞,连阳光都没见着。南衣坐在寒冷的小舟里,望着河流缠绕着那块怪石,平静又残酷。这世上是没有神话的,那突兀的石孔只是像掏空了的肺腑。
她在想,老天爷可能就是要跟她对着干。
她这个人,生来凄苦,一生飘摇,所求所爱,皆得不到。
为了阻止她的妄想,仙娥也不能来见她的情郎了。上天真是好恶毒。
她就这么闭目坐着,想象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不用吃喝,没有悲喜,她没有在等待,也不必守望,她只是一块最普通的石头。
起风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到一缕夕阳落在脸上。刺眼的,灼热的。
她不敢诧异,怕那只是幻觉,可还是试探着睁开了眼,这一刻,意外看到了拨云见日的一幕。
夕阳大盛,河面上浮光跃金。
光痕缓慢地挪向那嶙峋的石头。
南衣屏住了呼吸,这微不足道的奇迹仿佛是一种昭示,让她有了一种古怪的预感,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会摇橹吗?可愿渡我一程?”
南衣蓦然回首,金光穿过石孔,轻舟已过万重山。
——(正文完)——
第147章 番外 月落乌啼霜满天
蜀地,是章月回几度上路,却从未到达过的梦。
其实他根本没有离开,一直都藏身在沥都府。到底是操着不该操的心,放不下这乱局自己去逍遥。
但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他是为南衣留下来的。
谢却山只会冲锋陷阵,不懂怜香惜玉,喜欢把人往火坑里带,那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狗男人。但他不一样,他可是靠谱的,什么烂摊子都给人兜底的,无所不能的章老板。
哎,他看那个男人,左右都不顺眼,哪哪都比不上自己。
可满城风雨之时,他还是替谢却山不值。
他花了很多年,让自己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哪有什么天道公平,只有小鬼横行,弱肉强食。
所以他先殉了道,让自己成了一只无法无天的伥鬼。
他假装不知道那些善良而愚蠢的人在坚持些什么。
改朝换代看得还少吗?扶起倾颓的王朝跟他有关系吗?山河不是他的,故乡也不是他的,他不食君禄,为何要忠君之事?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啊,世人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杀他,他还坦然接受。
装什么圣人。
依他看,谢却山就是承受不了那些骂名,想死了一了百了,把一地鸡毛变成哀悼他的眼泪。这人到最后都这么狡诈。
他想,活该。等谢却山死了,他就把南衣抢回来。
可章月回嘴上这样恶意地揣度着,却还是假装从蜀地赶回来,派人给谢却山送了一封信,问他要不要逃跑。他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有想过,如果谢却山愿意的话,他可以大发慈悲帮帮忙,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救他的命了。
但谢却山那个卑鄙的人,却用拒绝他再次彰显了自己的高贵。章月回恨得牙痒痒。
合着什么圣人的事都让他做了,显得余下的世人都很不堪。
恨到坐立难安。
他太想做点什么破坏这种神圣但自以为是的献祭——劫狱?把人绑走?
但说到底,那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援军进城,他要是这么做了,沥都府就完了。想到这里,他又受不了山河在眼前破碎的场景。
谢却山把他也拖入了那种左右为难的泥沼中。他不能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的私心。
然而行刑前夜,宋牧川找到了他。
“章老板,请你帮忙救他,无论花多少钱,我都会还给你。”
章月回一直都看不上这一板一眼的书生,他倒要听听,书生能怎么救。
“验身这一关是瞒不过的,只能在验身之后、行刑以前,把他换出来。我能在马匹上做手脚,让马在行刑前失控。换马的时候人多眼杂,倘若再能有一些混乱,吸引百姓们的注意,同时用一具尸体替换掉谢却山,将他带走。此时验身已经结束,行刑不过须臾的工夫,不会有人再去注意到那里还是不是本人。只是我手里能调用的人,无非是秉烛司和禹城军,但这件事,不能叫太多人参与和知晓,否则还会出乱。”
他以为书生做不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想到他一开口,计划已经如此完整,听下来全是欺上瞒下、要掉脑袋的事。
章月回默了半晌,抬眼扫他:“这是欺君之罪啊。”
“我来担。”
宋牧川这一生都是克己复礼,正直清白,甚至连撒谎都会为难,但他受到的所有规矩,那些让他不能逾矩出格的教条,那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训诫,甚至是他可能要面临的身败名裂,都抵不过挚友的生命重要。
章月回莫名有点鼻酸,这书生难得让他高看了一眼。他故意背过身去,不太友善地道:“我有条件。”
“我都答应。”宋牧川迫不及待地表明了态度。
“事成之后,谢却山我带走,你就当他死了,谁也别说,南衣也不行。”
宋牧川错愕了一瞬。
他想问为什么,可方才自己已经满口答应了,生怕露出一丝反悔的意思章月回便拒绝了他,哽住了。
“喊我帮忙可以,但我可不是一个大方的商人,断没有做事得不偿失的道理,更别说平白成全谢却山。他醒着太麻烦,我得先让他昏迷个一年半载,再寻一粒能忘却前尘往事的丹药给他喂下,叫他永远不能再见南衣。”
宋牧川听得眼泪汪汪。
章月回敲敲桌子,让宋牧川回神,又摆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你要觉得不成也没关系,那我便不插手了。”
“我答应!”
现在他能求助的只有章月回,也只有这个人,能有本事与他里应外合,从刑场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