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天边日头渐沉,四周昏暗下来,时间忽然间仿佛有了实体,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它狡猾地流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渺茫的绝望。
难道,要命丧于此了?
她这样卑微的生命,对这世界来说可有可无,但活着一直是她不肯放弃的事情。
她以为死亡是有预兆的,会隆重地降临,只要足够小心,足够狡猾就能躲过去,却没想到死亡还爱跟人开玩笑,会猝不及防地,用一副平和的面孔悄然而至。
此刻她只能卑微地祈祷各方神灵,派个救世主来拯救她。
若是甘棠夫人回家,谢却山发现她没回来,会来寻她吧?
“跳下来,我接着你。”
一个声音传来,宛如仙音降世。
南衣低头看,青衫男子站在树下,最后一缕日光斜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如玉般熠熠生辉。
她有点不敢相信,竟然是那位宋七郎?她压根没想过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命运好会开玩笑。
“夫人,别怕。”他见她没有行动,又宽慰地道。
南衣把心沉了回去,松开手,任由自己坠落。
混着林深处的风,夕阳的光,还有枯枝的松香味,最后是秀发拂过面庞,残留着稀疏的皂角味,一并坠入他怀中。
树梢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天地仿佛都寂静了。
像一脚踩在渺无人烟的悬崖边,垂眸看到了险峻的风景,危险才瑰丽。
这一瞬间,竟美极了。
刹那的失神过后,宋牧川连忙将南衣放下来。
后退几步,拱手抱歉:“夫人,冒犯了。”
南衣打眼看到宋牧川的衣袖被自己揪出了几道难看的褶皱,很自然地上前帮他拍了拍,大大方方地道:“什么冒不冒犯,你救了我,我给你磕头还来不及。”
宋牧川却因为南衣的靠近脸上一红,又退了一步:“宋某本就欠夫人两条命。”
南衣奇怪地往前一步,宋牧川再退。南衣急了,伸手直接将他拉了回来。
“再退你都到悬崖边了!”
宋牧川脸几乎是更红了:“夫人又救了我一次。”
“别这么说,只是恰好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那么做的,我还怕上次的话我说得太重,会让你生气呢。”
“夫人当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什么提壶?什么灌顶?南衣听不懂,但估摸着是句好话,她只能装作听懂,岔开了话题。
“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宋牧川犹疑了一下。
他当然是收到了情报,甘棠夫人可能将一支禹城军藏在虎跪山中。秉烛司派出眼线盯着虎跪山,没找到禹城军到底藏在哪,但意外碰到归来堂的死士们,从他们的言语之中偷听到,谢家少夫人也在山中,他们计划将人杀害,以此闹大,达到搜山的目的。
消息递到了宋牧川手中,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渡江来虎跪山中寻人。
凭借着她无意间被荆棘撕裂的一片衣角,和那支为了引开死士射出的弩箭,用一点点蛛丝马迹一寸寸搜寻,终于找到了她。
老天垂怜,让他没有晚来一步。
但这些,事关他如今的特殊身份,他不能说。
“我本想来虎跪山中采药,意外发现了夫人。”
南衣心里还是有一点狐疑——这也太巧合了?
但可能就是这么巧合,天不亡我。她随手种下善因,就得到了一个善报。
举头三尺还是有神明的。
“那还真是我命大了。”南衣笑了。
“太阳快落山了,夜晚行舟不便,我尽快送夫人回沥都府吧。”
南衣点点头,她也想快点离开这破地方。
“那就麻烦宋公子了。”
宋牧川的马就停在枯树林外,他扶她上马,自己却不与她同骑,只牵着马走在山路上。
南衣觉得这人可真是有点迂腐,一边说着赶时间,可明明一起骑马去渡口更快,非不肯同骑。但转念一想,真要同骑,她也会有些尴尬。
来谢家这些日子,那些繁琐的礼节她已经悟出了一些门道。他是外男,而她如今是谢家少夫人。
想到这里,南衣心里莫名有点感动。
其实望雪坞上下都没把她当回事。她这个谢家少夫人,可笑得很。
只要他稍加打听就知道,谢家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可他仍认认真真地将她放在那个位置上敬着。
“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
借着最后一丝天光,南衣凝视着这个如瓷如玉般的男子。她隐约觉得,他似乎脱胎换骨了。
他牵着马,回头望她,温温润润地笑道:“若获新生。”
“那你未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有。”
南衣等了等,没等到他的后半句话。可她依然为他高兴,在这个世道里,只要有想做的事,那就会活下去,不会想着寻死了。
蓦地,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南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就是渡口了,江上一艘小舟徐徐划来。舟上立着玄袍男子,提着一盏灯笼。
江面几乎沉入黑暗,唯一的光源就是那盏昏黄的灯笼。
竟是谢却山来了。
但南衣迅速地捕捉到,宋七郎脸上的异常。
她曾经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相似的神情。只是宋七郎表现出来的神情,比庞遇更安静。
第49章 不思量
谢却山下了渡口,朝他们走过来。
南衣连忙翻身下马,宋牧川伸手想扶她,却被谢却山抢先。
谢却山的动作不太温和,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宋牧川的手落了个空,识趣地收了回去。
“先去船上。”他朝她命令道,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宋牧川身上。
南衣犹豫着,显然这两人是旧相识,也不像是敌人。可庞遇的事情在先,她怕谢却山杀人。
想了想,竟直接上前将谢却山腰侧的佩剑卸了下来。
谢却山难以置信地瞪着南衣。
南衣牢牢抱着剑,趁他发火之前赶紧开溜:“你们好好聊,我去船上等你们。”
宋牧川目送南衣上了船,才不躲不闪地看向谢却山。
他们之间,仿佛扯着三两根绷紧的弦,谁先松手,就会弹到对方,可若不松手,弦便将手指勒得生疼。
是宋牧川先松的手。
他笑得苍白:“谢朝恩,我的爹娘都死了。”
谢却山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没想到,他们经年重逢,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宋牧川,他是知道杀人诛心的。
从前在东京城,谢却山没有自己的家,便一直借宿在宋牧川家里。
宋家二老,将他视如己出,对他的关怀无微不至,让他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逆子”,在东京城里依然活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过,要将宋家二老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来供养。
他们为什么不能等等他?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没能跪在二老跟前,听他们痛骂他乱臣贼子。
谢却山极力地克制着身上的颤抖。宋牧川手中的弦,全部精准打在他身上,此刻他已经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但他不能痛苦,不能示弱。
他猩红着眼,恶狠狠地朝宋牧川吐出几个字:“谁让你来沥都府的?”
“走着走着,就到了。”
“滚出去,否则我会杀了你——就像杀庞遇一样。”
宋牧川的眼眶也红了,袖下的指节慢慢拢紧。
他在情报上看到过寥寥几句关于庞遇的死讯,写着他死于岐兵之手。他不敢去想那种可能性,他觉得他们的谢朝恩不会做这样的事,但直到他亲口承认的这一刻,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被绞碎了。
“朝恩,我早该死在惊春之变的那一天。老天爷让我多活了六年,就是为了让你我重逢,好有个生死定论。”
谢却山怎么会不知道,在惊春之变前,宋牧川为了他在文德殿前跪了七天,险些废了双腿,搭进去半条命。
他亦听说过,宋牧川放逐自己,离家远行。他不敢刻意去打听关于他的消息,这都是他造下的孽。
在心底,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些经年的好友们重逢。
他希望他们懦弱,他们恐惧,他们像那些软弱的人一样投降,不再反抗。可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宋牧川说了和庞遇一样的话,生死定论,无非就是你死我活。他们再相逢,注定就是敌人。
谢却山无话可说,在情绪泛滥前,转身就走。
掀帘踏进船舱,抬手便拔出南衣怀里抱着的剑。
南衣一惊:“你要干什么?”
谢却山抬手斩断旁边那叶小舟的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