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4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这世道里,大家都是为了活命,何必牺牲你自己的性命去换徐昼的?不值当。”

  庞遇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厌恶地扫了眼谢却山,又看向南衣,咬牙切齿:“有些人贪图自己性命,但我不会。”

  南衣一个激灵,却仍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痛心、厌恶,更有决然之意。南衣知道,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心虚地低了头,挪到枯树后,让自己尽量离这场纷争远一点。

  这时,鹘沙押着客栈的掌柜和众伙计来了:“这么好的一出戏,怎么能少了观众呢?这些日子想必就是他们在照顾受伤的庞殿帅,我便将人一并带过来了。”

  庞遇眼睛猩红,他恨不得能用目光杀了谢却山和鹘沙。

  客栈里的掌柜和众伙计被五花大绑着,瑟瑟发抖。

  谢却山在庞遇面前蹲下,平静地看着他:“子叙,沥都府的接应计划泄露了,徐昼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抓到他,或早或晚。你现在若能说出他藏在山中何处,功劳便是你的,高官厚禄,我都许给你。”

  “我呸!”

  “这一客栈人的死活,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慢慢回忆,想起来了便告诉我。只是一炷香,死一个人,这客栈里有八个人。”

  庞遇朝谢却山嘶吼:“谢却山,你这个畜生!”

  这时,客栈掌柜忽然朝庞遇大喊:“庞殿帅!吾等小民,死了便死了,不用顾念我们的性命!”

  岐兵的将领鹘沙一脸不耐烦,直接拔出刀,径直捅入掌柜的腹部。

  “娘的,话这么多。”

  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并不响,南衣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险些惊呼出声,忙捂住了嘴。

  鹘沙拔出刀,掌柜便软软地倒了地,死不瞑目。

  谢却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香炉里的香,鹘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香还没烧完。他刀刃一转,直接将香拦腰砍断。

  “嗯,香灭了。”鹘沙挑眉,看了一眼谢却山。

  “子叙,你瞧见了,鹘沙将军很没有耐性。”

  庞遇看着死去的掌柜,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中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岐兵上来往香炉里换上了一支新的香,还没插上,鹘沙便直接抬脚踩灭,手起刀落,又杀了一个伙计。

  血溅了谢却山和庞遇一身。

  谢却山安静地看着庞遇:“子叙,你还想死更多的人吗?”

  庞遇竟癫狂地笑了起来,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眼中也含了热泪。

  “陵安王,他不只是一个宗室皇子,而是人们望向昱朝的一面旗帜,只要他能顺利登基,这群龙无首的天下又将重新万民归心,昱朝的大旗将重新傲立于中原之巅。为了守护这面旗帜,赴死又有何妨?!未来总会有一天,官家将会带着他的子民们重振旗鼓,将你们岐人赶出汴京!”

  庞遇挺着脊背,哪怕知道这里无人在意他究竟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死,他字字铿锵,哪怕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消散在荒郊野岭的大雪中。

  一时众人哑然。

  庞遇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是十分平静的:“官家,臣先去了。”

  庞遇强弩之末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竟连三个岐兵都按不住他,他挣脱开岐兵的束缚,往前扑去。他伸手要去抢谢却山的佩刀,两侧的岐兵忙眼疾手快地拉开谢却山,下意识拔出佩刀朝向庞遇。

  谢却山连忙呵斥:“住手!”却已经是来不及。

  “天佑我大昱!”

  庞遇高呼着,然后一头撞到了岐兵的刀刃上。寒刃割破血管,热血洒在雪地,溅到衣襟。人转瞬便倒了下去。

  像是浮到水面上的气泡,噗的一声便要消散了。

  谢却山失态地推开身边的岐兵,扑上去探庞遇颈边的脉搏。

  他的脉搏以惊人的速度在流逝。

  庞遇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谢却山的衣袖,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义,慷慨赴死,他望向远方的目光终于可以停歇。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眼神,放纵了自己的私心,悲伤而不解地望着自己少时的挚友。

  “谢朝恩……我……从不负……少时誓言。”

  “却山”是他去国离乡后为自己取的字,而谢朝恩,是他真正的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再喊过他的名字了。

  他说的,是“你死我活”的誓言,还是桃园结义的誓言?

  再也不得而知了。

第5章 生死题

  谢却山任由溅到脸上的血从额角淌到眼里,再顺着眼窝流下。

  他像是个没有悲悯的修罗,只是望了一眼这一地的狼藉,目光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捂着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脸上淌下两行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震撼,抑或惋惜。

  鹘沙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刀,他直觉谢却山此刻的情绪有些诡异,他担心他会突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尸体扔去乱葬岗。剩下的人,带回去拷问。”

  然而谢却山依然十分冷静,似乎毫无被触动之意。

  鹘沙还想说什么,但谢却山的话毋庸置疑,不容反驳。

  他虽有领兵的实权,官职上却是谢却山的下属,这会刚杀了陵安王身边的重要人物庞遇,也算是大功一件,他便不再多话,带着人离开。

  岐兵们将尸体拖走,鹘沙亦带着客栈的伙计离开了。现场只留了谢却山的心腹贺平和几个守卫的岐兵。

  谢却山只是坐在那截枯木上,好像看着地上的血迹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周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仿佛只有飘雪的声音。过了一会,谢却山抬头朝南衣招招手。

  南衣极力克制着自己面对谢却山的害怕,慢慢挪到他面前。

  “庞遇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看到绢布后就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相信他,他便说自己在殿前司任职,要护送陵安王去应天府。但他没告诉我陵安王在哪,也没告诉我绢布上到底写了什么,他只说知道太多了会死得很快。”

  “他从一开始就想让你置身事外,他在保护你,你后悔出卖他吗?”

  “我只是后悔偷了你的钱包。人在世上各自为了各自的生死,我不欠他。”

  谢却山脸上的表情很冷,嘴角却浮起一丝笑:“你看过绢信,我不能留你。”

  南衣急得跪下来:“大人,我不识字,我是看过绢信,但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谢却山没有回答。南衣又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抓着谢却山的衣角,脸上梨花带雨,极尽可怜地哀求。

  “求大人留我一命,我愿意给大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

  “愿意给我做奴?”谢却山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没有一点表情,“你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没有骨气吗?”

  “骨气几斤重,又抵不过人命。”

  南衣眼中含泪,被迫对上他幽深的眼,此刻她非常恐惧,全凭本能回答。

  谢却山没有忍住眼里的厌恶——让人讨厌的回答。

  无骨的女人就如浮萍,只能这样仰着头苦苦哀求,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但是你又能指望一个小毛贼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呢?

  她的本能全都是为了活命,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子守节,她一概不知。

  这种人,甚至都没有动刀杀的必要,但他还需要最后再确认一次。

  谢却山松了手,将人拂开。

  “既然你说你不识字,那你便听天意,自己择生死吧。”

  谢却山在雪地上写下几个字——死、薨、卒、殁、夭。

  “这几个字里,你选一个,若选到了生,我便放你走。”

  “当真?选对了真的能放我走?”南衣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但方才的香却让她心有余悸。

  “鹘沙是岐人,岐人做事随心所欲,不重信用,但我自小读圣贤书,有些道理还是刻在骨子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言出必行。”

  “大部分时候……是什么时候?”

  “掌握别人生死的时候。”

  “那无法言出必行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时候。”

  他说得很有道理,南衣被说服了。当下,她也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沉下心,认认真真地开始在那几个字里头挑选。

  谢却山盯着南衣的神情,她若识字,便会知道这里没有“生”,只有“死”,无论选什么都是死。可她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犹豫,认真地在赴这场赌局。

  “这个字是生。”南衣指着“薨”字。

  “你确定?”

  南衣肯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字最复杂。我想,生应该比死难很多,所以应该就是这个字。”

  生比死难很多——谢却山脸上一顿,微微出了神。

  薨,是王侯之死,是比黎民百姓的生死更为复杂的博弈,所以这一笔一画,如此难写。

  “我选对了吗?”南衣仰着头,忐忑地望着谢却山。

  谢却山望向这双清澈的眼睛,他觉得她就是这个世间轻飘飘的一片叶子,她的生死没有被赋予太多其他的意义,甚至连善恶好坏都没有。

  她就是这么卑微地想活。

  这一刻他相信了,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脑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他想要掐灭这丝清澈,让这个世界永远地浑浊下去,但又有一个瞬间的他觉得,偶尔有这么一丝愚蠢的清澈也未必是坏事。

  谢却山捡起地上灭了的香,重新用火折子点燃,插在地上。

  “你选对了,但也不全对,所以——”

  淡淡的烟气腾起,象征着某种狩猎游戏的开始。南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清楚自己的小命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跑,不要被我找到,否则——”谢却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南衣,“万劫不复。”

  ——

  南衣拼了命地往前跑,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连呼吸之间都有一股铁锈的味道。雪越来越大,山路愈发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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