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章月回勉强圆上了今晚的事故,可以说是从精神到肉体都从未如此狼狈过。但他暂时也没什么心思去处理完颜骏给他下的最后通牒,他在意的是南衣被谢却山带去了哪里。
“引路蝶飞去了城西的一处庄子,就是之前查到过,谢家说秦氏突发恶疾送去的那个庄子。”
把南衣交给谢却山之前,章月回在她身上留下了归来堂特制的粉末,药粉于人而言微不可察,其气味却能被一种特殊的蝴蝶感知到,一路跟着蝴蝶,便可追踪到人的位置。
缓了好一会,章月回才抬头幽幽地看向骆辞:“你跟了我多久了?”
骆辞愣了愣,已经明白章月回要说什么了,连忙下跪:“东家,都是小人的错,硬是没认出这是东家的故人,请东家责罚。”
章月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跟了我三年,你所做的事都是我的决定。此事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但你也不能留在沥都府了……”
一来,怕谢却山来寻仇,先遭殃的会是底下的人;二来……于章月回来说,这个失误是巨大的,结果就是如此,深深地伤害到了南衣,决定是他下的,刑是骆辞上的,谁都没错,可谁都有错,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个错误,自然也无法再重用自己的心腹。
“你我主仆一场,西南的产业,就交给你去管吧。”
说罢,章月回起身出门,骆辞朝着他的背影磕了个头。
出了一片狼藉的花朝阁,街上空无一人。一直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章月回终于站在了谢家的庄子外,脚步却犹疑了。
……
南衣只记得自己疯了似的问谢却山那玉镯在哪里,却没有任何的回答,一直找寻的旧人终于出现了,却是在这样血淋淋的事件中重逢,巨大的冲击让她心神俱裂,再也撑不住,又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谢却山已经不在了。
他两天都没出现,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没出现。
她的满腹疑问,他一个都没有解答,反而跑得比谁都快。南衣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谢却山把自己关在这里做什么,更不知道章月回是什么情况。她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吃药、吃饭、睡觉。两个老仆大概是得了谢却山的吩咐,别说是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甚至连多余的话都不跟她说半句。
南衣困惑得想发疯,但她的身体虚弱得要命,没给她歇斯底里的机会。她明白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养伤,赶紧好起来,至少让身体的主动权回到她自己身上。
伤口在愈合的时候浑身发痒,她不敢挠,便让老仆将她的手绑上睡觉,流着泪咬着牙硬忍。
粗绳绑着手腕,勒得生疼,连老仆都于心不忍,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但她竟也已经习惯了,比起身上的疼痛,这点痛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本以为睡一觉醒来,手腕该被勒出痕迹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夜里把绑手的粗绳换成了柔软的锻布。手上除了有点麻,倒也没再生出新的伤痕。
她以为是服侍的老仆做的,却在床沿瞧见了几根无意间飘落的,大氅上的狐狸毛。
——是有人披着夜霜赶来,看了她一眼,又在她醒之前走了。
南衣察觉到,谢却山就是在躲着她,不谈自己的事情,也避而不谈章月回的事。
好好好,都把她当傻子是吧。
南衣在心里狠狠地立誓,他不跟她说话,她也绝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
醒来的时候,外头似乎传来隐隐的喧嚣声。宅子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安静,老仆们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南衣,很少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南衣竖着耳朵仔细听,似乎是好些人在吵架。还以为是外头街上的喧嚣,可又好像是在后院。
“出什么事了?”南衣扬声问道。
老仆循声过来,回道:“夫人不用操心,老奴已经在处理了。”
然后反手把门关上了。
南衣愤愤地躺了回去,好嘛,这就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舒服一点的牢笼。她甚至觉得,除去皮肉之苦的差别,至少在牢里,她坚持不供出任何有关秉烛司的事,这是属于她自由意志的一部分。而她在这里,更就像个只有躯壳的废人。
——这些自私又自大的男人,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啊!
南衣想抓狂地大叫,但也知道这只是白费力气。她两眼一闭,也不再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反正都跟她没关系。
而实际上,恰恰与她紧密相关。
……
宅子的后门通往一条狭窄的小巷,小门原本被封死了,平日里几乎无人行走,此时这里却挤了十来个人。
谢却山和章月回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火药味一触即发。
谢家外宅的隔壁本挨着一家酒楼的后院。酒楼没有生意,已经关门许久了。直到前日,铺子忽然被人大手笔买了下来,仅用一天时间就焕然一新。
酒楼也没有开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隔壁宅子的门,说要给他们送东西。
送东西的阵仗很大,清一色的女使们端着精致的食盘,怕食物凉了,每个瓷盆下面都有小炉煮着,食物的喷香盈鼻而来,后头还跟着几位医官打扮的女子,身上背着药箱。
里面的守卫自然不肯开门,酒楼的人就强行闯门,两拨人差点大打出手。
守卫赶紧去通知谢却山,于是就有了他与章月回对峙的这一幕。
谢却山气得牙痒,他还没去找章月回麻烦,他自己居然有脸找上门来。
“公子可能对我有些误会,这些礼不是送给你的——”章月回客客气气地拱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南衣的心上人。”
谢却山终于是没忍住,懒得跟这种不要脸的人虚与委蛇,直接一拳招呼了上去。
章月回被打得狠狠地后退了一步,着实有些狼狈。他揩了揩嘴角的血,却仍是笑着看向谢却山,挑衅地问道:“我倒是想问问,公子是以什么身份打我?”
谢却山最恨被拿捏,偏偏章月回每句话都能戳到他死穴。
“想打你就打了,还需要身份?”
还不解气,谢却山又抄起卸下来的木条——肩、腹、背、腰,后膝,快准狠地击中他的几处要害。
章月回差点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身边的人连忙扶住他。他鼻青脸肿地捂着肚子,靠在墙上,疼得呲牙咧嘴。
谢却山恶狠狠道:“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章月回也干脆地撕了面具,毫不客气地回道:“谢却山,你别一副全天下就你能的样子,你能给她什么?就这破宅子,几个仆人,几个庸医,连个好厨子都没有,干什么事还得偷偷摸摸,能顶什么用?”
很好,章月回成功让谢却山哑口无言了。
这该死的钞能力。
贺平为主子抱不平,他先急了,上前一步骂道:“章老板,你倒是能干,你把少夫人伤成这样,现在还在这里理直气壮地做好人——”
“开门。”谢却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打断了贺平的话。
贺平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看向谢却山——刚觉得这番话似乎把章月回的气焰骂下去几分,主人这就让步了?
“这是她的事,我做不了主,让她自己决定收不收。”
谢却山在心里激烈的挣扎之后,还是让了步。
他给她提供养伤的环境,不能说是恶劣,可也算不上是称心如意。要说会享受,能弄到人间极品的药材和药膳,还得是归来堂。谢却山心里气极,但也明白章月回确实能提供更好的条件,这对南衣养伤来说是好事。
再者,章月回给南衣送这些东西,说到底是南衣的事情,还是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章月回知道见好就收,乖觉地道了一声谢。
守卫开了门,女使们鱼贯而入。
章月回仍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谢却山挑眉:“你不进去?”
他是觉得,南衣和章月回怎么都得见一面,这件事他纵使想拦也拦不住。章月回这个骗子,肯定瞒了南衣很多事,他甚至有点期待章月回在她那里吃一脸灰的样子,然后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叫他滚蛋。
章月回却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等她好些了再去见她,我怕她情绪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默了几秒,谢却山道:“废物。”
章月回立刻反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胆小鬼。
第78章 终徘徊
老仆战战兢兢地领着一众女使往房里去,隔着帐子问南衣:“少夫人,归来堂送来了药膳,您要用吗?”
南衣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好香!
这两天吃的膳都以清淡为主,诸多禁忌,一下子闻到这么诱人的味道,南衣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脑子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归来堂?
章月回找上来了?可他为什么光送东西,不来见她?以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弥补就能收买她了吗?
他不该来真诚地跟她解释清楚这一切吗?
“不吃!”南衣一下子有点火大。
老仆一下子就放下心,忙不迭地应承:“那老奴这就让她们把东西拿走。”
“等等……”听到脚步声都退到了门口,南衣突然喊住了她们,“这些药膳拿回去,要怎么处理?”
帐子外沉默了一下,老仆看看为首的女使,女使低着头恭敬地回答道:“自然是倒了。”
南衣脱口而出:“这也太浪费了!”
老仆不确定地问:“那夫人是要……”
“人不是个好东西,但食物又没有错,我为什么不吃?”南衣理直气壮地说服自己,“端进来吧。”
以前巷弄里的老人说过,人死后得去地下把这辈子浪费掉的食物全都吃完才能去投胎。她的人生宗旨就是,绝对不跟食物过不去。
得了指令,不大的厢房很快就被这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女使占领了,两个老仆被挤到一旁,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女使们分工明确,有铺地毯的,有摊桌布的,有秩序上菜的,连用膳的椅子都是她们自己带来的,上头裹着极软的皮草,坐在这椅子上能尽可能少得刺激到伤口。同时两个女医官去帐子里为南衣号脉,又根据她当下的情况,为她递上一碗准备好的汤药。
一切结束后,才请南衣过来用膳。
南衣也有些惊了。望雪坞虽然已经是超出她想象的豪华了,但平时用度也不至于如此骄奢淫逸。
她做梦一般坐到饭桌前,足足有八个菜,再加一个甜羹,一碗鸡汤,每个盘子里食物的分量都刚刚好,能让她每样都能吃得开心,又不至于太撑。
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南衣抬头看为首的女使:“章月回这么有钱?”
女使以为终于到了炫耀东家财力的时候了,甚至还有些骄傲地回答道:“我们东家的产业遍布九州,用富可敌国来形容都不为过。”
南衣狠狠地把筷子插入盘里,将鸡腿掰了出来。
女使察觉到这位少夫人听到东家有钱似乎不太高兴,声音自觉小了下去,乖乖地闭住了嘴。
不过这一顿饭,南衣确实是吃得很香。
她这几日一直都吃不下饭,只能喝一点米汤,而女医官在饭前给她灌的那碗汤药,有着神奇的开胃功效。在本着一点都不能浪费的精神,南衣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而谢却山看到从厢房里端出来吃得干干净净的杯盘,理智告诉他这很好,但某种情感却让他嫉妒得发酸。
她还真是……凭什么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对章月回倒是既往不咎?
感情他就是他们久别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中的一环呗。
亏他还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哪怕是死也要把她救出来。现在想想,其实他不去也不会有什么,章月回一样会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谢却山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