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要是这件事真是这样,完颜骏就彻底完蛋了,别说东山再起,回朝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完颜骏恨不得鹘沙能死,这样就没人再揪着禹城军和徐叩月的事不放了。但要杀鹘沙……难如登天。
直到今夜,他的眼线突然来告诉他,鹘沙死了。
完颜骏大为震惊——怎么死的?凶手是谁?
还没搞清楚呢,紧接着谢却山就领兵来到了他的府上。起初完颜骏以为他是来查鹘沙死因的,这事他可没有半点关系,他生怕谢却山再给他扣锅。
但谢却山倒是十分客气,说刺客已经抓到了,此番前来是希望完颜骏和他一起去审,以正视听。
他一个已经失权失势的人,谢却山何故要给他这份面子?这橄榄枝来得突然,完颜骏觉得疑惑,便细问了现场的情况。
“宋牧川是完颜大人您一手提拔起来,负责造船事宜的人,鹘沙没有任何证据,却一口咬定他就是秉烛司党人,今夜在船舶司中,他逼我动手杀他,否则我便是叛徒。此事船舶司中诸多岐兵都有见证。”
完颜骏神色一凛,不自觉一些防备的姿态:“那公子做了如何选择?”
“我若杀宋牧川,便是陷害大人于不义,我不杀他,却是让自己陷入不忠。就在我纠结之时,竟有一箭凭空刺来,射杀了鹘沙将军。”
完颜骏听着谢却山的话锋,却是越听越不对劲,他品出了鹘沙死时的状况——谢却山被鹘沙怀疑是内奸,然后鹘沙就死了,恐怕谢却山此刻是非常被动的。
毕竟,还有黑鸦营在背地里看着,这件事上谢却山无论做多做少,都容易留下一些话柄。
而如今沥都府里除了完颜骏,无人更适合在这个时候出面。
想明白这些利害,完颜骏登时便精神了起来——这不就是他重掌大权的最好时机吗?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即,完颜骏便随谢却山一起去了大牢。
凶手不是什么秉烛司党人,竟是一个岐兵。
从伤口来看,鹘沙确实是被岐军制式的弩箭射杀。
岐兵名叫阿典,先前为鹘沙手下的心腹,理应死在炸山那一天,却没想到他竟活着回来了,仔细看,他瘸了一条腿。
当谢却山看到抓到的凶手是这个人的时候,他便明白,自己想的没错,这是章月回埋下的一颗棋子,他在这上头必然藏了些可做的文章。这会,看来章老板的钱应该是花到位了。
接下来,他只需要退到完颜骏身后,做个看戏人便可。
阿典嘴巴很硬,人被打到半死,也不肯说为什么要杀鹘沙,一心求死。
完颜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消多时便将阿典的背景全调了出来,发现他家中有一个老母和两个弟弟,便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
说到这里,奄奄一息的阿典忽然悲愤道:“反正我的家里人都被杀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有种就直接杀了我!”
这让完颜骏起了疑心,好端端的,怎么会全家被杀?
他换了个策略,让人给阿典松绑,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同我说,我来替你做主。”
这招竟起了作用,攻破了阿典的防线。完颜骏趁机加码,几番保证,这才让他说了实话。他看上去是鹘沙的心腹,实际上是在帮鹘沙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臢事,他内心不愿,但奈何鹘沙以他家人的性命为要挟,只能忍气吞声。偶然一次,他得知原来自己家人早就死于鹘沙之手,于是悲从中来,便想杀了鹘沙以报私仇。
而他在鹘沙身边,对鹘沙的一些行动和谋略了如指掌,他选择今晚在船舶司动手,因为今晚鹘沙要做局要害谢却山和宋牧川,他身边的近卫都将注意力放在那两人身上,反而忽略了保护鹘沙这件事。
这时,一直不出声的谢却山问道:“你说鹘沙要害我和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阿典回道:“鹘沙将军这些日子在沥都府中闹得声势浩大,但始终抓不到一个秉烛司的核心人物,得到的情报也都是鸡毛蒜皮。可他调来黑鸦营的时候,向朝廷立了军令状,绝不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所以他就想诬陷船舶司的主事宋先生是秉烛司党人,而宋先生跟却山公子是旧友,这样便能趁机咬死他们二人是同党,就能将沥都府里所有与他抢功的人全部踢出局。”
完颜骏皱着眉,狐疑地打量阿典,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一句证词,就将谢却山摘得干干净净了,这也太天衣无缝了一些。
他还是觉得阿典所说自己与鹘沙的矛盾,似乎有些怪异。什么样的矛盾,什么样的秘密,能让这主人和心腹自相残杀?
“你先前为鹘沙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事?”
阿典的目光明显退缩和犹豫了,低着头不肯说话。
“他要拿你全家的性命做要挟,这件事必然十分重要——你若不说,今日,你就是杀害将军的叛徒,而鹘沙则会变成为国而死的义士。你家人的冤屈可就永不能见天日了!”
阿典沉默半晌,咬咬牙,才道:“是禹城军的事!”
完颜骏一愣,没想到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绕回到自己最忧虑的这件事上来。此事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那晚小人在地道里确实看到了禹城军,还与他们打斗了一番。忽然井口就爆炸了,但小人离爆炸点远,所以只有我一人侥幸生还……我回城去寻鹘沙将军,以为将军会念我身残,放我归乡,没想到将军十分不甘心,非要让我留在沥都府作伪证,说井底根本没有禹城军,这样便能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完颜大人。”
这是完颜骏的心魔。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想知道,那天晚上,他到底有没有炸死禹城军,是鹘沙放出假消息害他,还是秉烛司真的摆了他一道。
显然,前者是鹘沙的错,后者是他的错。他心里当然有一个倾向的答案,他无比希望这是一个鹘沙的骗局,这样他就无罪了。此时听到如此明确的指证,他绷了那么久的弦一下子便松了下来,他必须相信!
他的一切疑虑瞬间烟消云散,随即便怒不可遏起来。
鹘沙为了抢功,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接着说!”
“鹘沙将军让小人伪造了禹城军还存活的假证,这才能从王庭请来黑鸦营助他成事。黑鸦营来了,依然没有查到关于禹城军的线索。将军怕此事露馅,便再次买通一个犯人,让他谎称自己是秉烛司与禹城军接应的人,还说禹城军就藏在虎跪山的山阴处。”
至此,真相似乎非常清晰了,卸磨杀驴的事,并不新鲜,这一切都是鹘沙的贪心所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谢却山心里都要为章月回鼓掌了,他只交代了他四个字,他便将事情圆得这么漂亮。章老板到底是花了多大的价钱,才能让这士兵说得有条有理、循序渐进,受刑招供的把戏也演得有几分真切,彻底把完颜骏带到了坑里。
想来小兵嘴里死去的家人,这会已经被归来堂转移走了好好养着呢。至于鹘沙——死人背多少黑锅又有何妨呢?他也不可能掀起棺材板为自己辩驳了。
这套供词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不管完颜骏是不是全信,他想让自己在禹城军的事上脱罪,他就必须认下阿典所有的话。
章月回这样的人不是朋友,却是对手,让人后怕又惋惜。
完颜骏和谢却山走出大牢。月夜清寒,两人都是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完颜骏屏退众人,向谢却山开门见山。
“说说吧,却山公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完颜骏这么多疑的人,又刚经历过如此低谷的时期,他对周围人的信任度都非常低。
谢却山在这件事里表现得太天衣无缝了。他没有参与到鹘沙和完颜骏的任何纷争里去,分明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今晚却主动来找了完颜骏,等于将泼天的富贵拱手让给了别人。
看不出所求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以完颜骏对谢却山的了解,他可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更不是一个无私的人。
“完颜大人,我有私心。”谢却山无比坦诚地回答道。
完颜骏的态度松了下来,他直觉这是谢却山的真话。
可偏偏假话,便是和真话掺杂在一起说的。
谢却山接着道:“黑鸦营虽然是鹘沙请来的,却并非只听鹘沙的话。鸦九背后是长公主完颜蒲若,想必她正盯着沥都府里的一举一动。鹘沙先前做的荒唐事,做了便做了,幸好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朝廷真正在意的是,谁能成事。只是无论是谁,都不能是我,我无帮无派,有功却无根基,回朝之后,日子未必会好过。”
完颜骏明白过来,大家都认为沥都府是囊中之物,在抢这座城的功劳,可倘若这功劳被一个汉人占了,朝中的新贵族旧贵族脸面何在?到时候谢却山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面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地推托几句:“你是韩丞相的心腹,他怎么会不保你?说到底,帝姬的事情上,我确实犯了错,朝廷未必会再信任我。”
“鹘沙都能立下军令状将功抵过,大人为何不能?”
而且没了鹘沙,沥都府里,只能是完颜骏来管。黑鸦营只是间谍组织,完颜蒲若野心再大,也管不了一支军队。明面上,依然需要一个统领者。
“我不求功劳,可以将手上实权都交予大人,只求大人一件事。”谢却山坦坦荡荡。
完颜骏面色一凝:“哦?”
“沥都府毕竟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人都在这里,人非草木,很多事情,我难保没有私心。可这怕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令我自身难保,鹘沙的事便是前车之鉴。而只有大人做沥都府真正的话事人,才能不让旁人指摘。我想求大人,无论沥都府形势如何,保我家人好友平安。”
主动将自己软肋交出,这便是谢却山诱完颜骏信任的手段。
他要的是完颜骏到黑鸦营面前,将今晚的事交待一遍。阿典是完颜骏审出来的,他的供词是有可信度的。
谢却山知道,自己的嫌疑已经很难完全洗脱了,但是可以利用完颜骏,暂时拖一阵子,能拖到宋牧川成事之后,他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
“好,我答应你。不过……公子还要再等等。今晚整件事、船舶司、宋牧川,我都会自己彻查,包括方才这些口供,我也会再确认一遍。”
“那我就安心等大人的消息。”
谢却山彻底松下一口气。
无非就是派人去虎跪山山阴处搜搜有没有禹城军的痕迹,再去船舶司翻一遍。
不过,禹城军早就不在虎跪山了,就算他一寸寸搜,也什么都搜不到。
至于宋牧川和船舶司……幸好宋牧川一把火烧了架阁库,他在造船一事上动的所有手脚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妙的是,这件事也能推给鹘沙。
就说他分明知道查不出任何证据,为了制造些疑点,自己烧了架阁库。反正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架阁库起火的时候宋牧川是不在场的。
当初想拿来咬死完颜骏的这些证据,如今阴错阳差都用在了鹘沙身上。虽然这是无奈之举,但也好过全盘崩溃。
经过了惊心动魄的一晚,谢却山现在非常想要回家。
他想见南衣。
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还得再等等。
第104章 苦昼短
南衣分明记得自己昨夜倚在榻边的雕栏小憩,再醒来时,入眼的却是一件淡紫袍衫,是男子的肩头和胸膛。她一惊,发现自己靠在章月回肩头睡着了,猛地想坐直身子,后颈却被人按住。
“慢慢起。”章月回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昨夜南衣不肯在章月回房里歇下,说等宵禁一解就回去,两人枯坐一夜,将船舶司的事里里外外都盘了一遍,聊到最后实在困得不行,连章月回的声音都有些气若游丝起来。忘了话题是在哪里断掉的,渐渐的两人都没了声音。
脖子确实有些僵,南衣顺着章月回手上的力,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对上他的脸,莫名有些尴尬。
动作里有着说不出的熟稔。
忽然想起过去有很多个清风拂面的夜晚,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乘凉聊天,聊到昏昏欲睡,她借着半分清醒半分昏沉,故意靠在他的肩上睡去。
而昨晚,显然是章月回特意坐到了她身边,还把格在中间的小案几移开了。
他这个人,浮夸起来很浮夸,让人像是雾里看花,总觉得他游戏人间,没有半分真心,可也有几个瞬间,她感知到他心底里还是有着润物细无声的暖意。
南衣欲盖弥彰地站起身:“天亮了,我要回望雪坞。”
“急也没用,谢却山不会那么早回去的。”章月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南衣被直接戳破了心思,狡辩道:“我是怕一夜没回去,甘棠夫人着急找我。”
章月回却拉住了她的手,漫不经心地将她手上的镯子拨了一圈。
他的指节很凉,没吃过苦的手,指腹没有茧子,碰在肌肤上如玉般光滑冰凉。她忽然就想到了谢却山,他的手微有粗粝感,永远都是滚烫的。
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而她一想到他,竟有些归心似箭。
她下意识地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章月回的眸子暗了暗,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镯子不许摘掉,不然我怎么救的谢却山,就能怎么出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