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南衣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这镯子上包了多少金?”
章月回一愣。他跟她说情谊,她问他价格。他的话口真是被堵得死死的。
他哑然失笑:“你走吧。”
……
南衣悄无声息地回了望雪坞,先跟甘棠夫人报了个平安,她不好多说谢却山在这其中都做了什么,只说宋牧川安全了。
阖府上下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地用着三餐,鹘沙死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外头的局势,无不拍手称快。
南衣有点高兴,她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但她的喜悦无人能分享,只能等着谢却山回来找他邀功。然而对于谢却山的缺席,大家都习以为常,无人置喙,无人过问。
只有南衣独自一人焦灼地等待着,从白天到晚上。
——虎跪山一来一回,一日绰绰有余。他被扣在完颜骏府上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南衣坐在矮墙头候着,这儿一眼就能看到府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都在眼底。天气潮湿得很,像是要下雨,天边却又没半点动静,厚重沉闷的水汽蛰伏在空气里,叫人喘不过气来。
起初一点动静都能让她立刻抬眼望去,到了后来,她故意不抬头看,只仔细听着脚步声和门房的声音,倘若连脚步声都不像,门房也不曾问好,那肯定不是他。
时间在日晷上锵锵行走,这样漫长而束手无策的等待放大了南衣的感官知觉。她发觉白天的时间悄无声息地变长了,蛰伏的生机破土而出,在绿丛中竞相开放。抬头一望,远处归雁成字,掠过天边。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远处廊檐下一溜灯笼,眼睛稍稍一眯,光便散开了,在视线里模糊成一滩海。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那么不好。
夜色越来越浓,宅子里走动的人逐渐少去,再在外头便有些显眼了。南衣从矮墙头爬下来,到谢却山的房里去等。
春衫覆在身上,不消一会便出了一身薄汗。南衣等得心焦难耐,几近暴躁,她脑中掠过了无数种可能,心悬在那儿始终无法落定。这一天像是看不到头。
他还活着吗?明天他们还能相见吗?
南衣盯着房中那面空空的屏风,脑中胡思乱想着,又很快出了神,觉得这屏风实在是寡淡得让人厌烦。子时的更声刚响过,周遭越来越寂静。
她突然就很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她研了墨,找出最大的一支毛笔,开始在那素白的屏风上乱涂乱画。
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谢却山其实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读书动笔前都要净手。
可她肚子里一股压不住的怨气,她非但不洗手,还要把破坏搞得彻底。
谁知道这日子过完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这整整齐齐,端的做派是给谁看?
谢却山要是回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事,大不了就被他臭骂一顿,她可是他的大恩人,谢却山要是没回来,那更无所谓了。
她就是掀翻了屋顶,他也不会来找她算账。
想到这里,眼泪竟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委屈。真委屈。
画了个大王八。
还不解气。
得写上谢却山的大名。
用狗爬一样的字。
外头轰隆隆的春雷闷响,终于畅快地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混着泥土的味道,似有若无地飘入鼻中。
南衣无意间回头看,呆住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抱着胸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胸口那团闷气四散开来了,像是打开了一个闸口,眼泪反倒越掉越凶,索性嚎啕大哭起来,还不解气,直接将手里的毛笔砸了过去。
墨水砸了他一身狼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气还是凶得要命:“你是人是鬼啊!”
“你说呢?”
他走过来,微微眯起的眼睛盯着屏风上的杰作,透出一丝危险的光。
某种大魔王的压制还是深入骨髓的。
尤其是在做坏事被抓包的时候。
南衣一下子心虚了,所有的理直气壮荡然无存,眼泪都忘了抹,连忙抄起砚台,将墨都泼到屏风上,把王八和大名都生硬地遮去。
“我就是想给你房间里添幅山水画。”
“从未见过如此丑的山水。”
“……你,你平安回来就好,那我就先走了。”南衣脚底抹油想开溜。
手腕一下子被扣住,人被拽到了一个滚烫的怀里。
衣衫还是湿的,他冒着雨夤夜赶回来。
完颜骏心思重,事情全部查清楚已经是夜里了,外头早就宵禁,照理说谢却山该明晨再回来,可他一刻都等不了,命人连开几道坊门,径直回了家。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在家里……还是,章月回已经把她带走了。
此刻看到她平平安安在这里,哪怕房里乱糟糟,像是被洗劫过一样,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看着淋淋的墨沾上屏风,顺着屏上轻纱的纹路往下蜿蜒,荧荧月光下,像是流淌的、融化的山。
前头山高路险,恶水急流,一低头,唯有轻舟一片,难越关山。
哪怕已经转危为安,他心里依然沉重,他并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并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更不知道此刻的温存能弥留多久。
放眼望去的渺茫,却和此刻踏踏实实握着她手的真实感,矛盾又微妙。
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南衣,到底是重逢的喜悦占据了上风,看她哭得都花了脸上的胭脂水粉,他竟生了一丝逗她的心思:“我这屏风可贵,你该怎么赔我?”
南衣急了,为自己辩解道:“你这人好没良心,我可救了你一命——呀!”
南衣一低头,发现自己踩到了那支毛笔上,罗袜被墨汁洇湿了一片,浸到了脚底。她忙想跳开几步,整个人却被拦腰抱了起来。
“别乱跑,踩得我满屋都是。”他又嫌弃又无奈。
谢却山将她放到榻上,握着她的脚踝,摘了罗袜,又从一旁取了帕子,替她擦拭脚底的墨痕。
她的脚很凉,被他滚烫的手一碰,浑身便起了微小的战栗。不知是紧张还是些微的痒,南衣不自觉蜷着脚趾。
他喉结滚动,莫名觉得燥热,想说点正事转移注意力。
“你和……”
他本想问问她去找章月回之后发生的事情,话还没说完,目光忽然注意到了她的手腕,上头套着一个包金的镯子。
又是这阴魂不散的镯子。
后头的话瞬间都咽了回去,偃旗息鼓,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那一点醋意和占有欲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之下迅速膨胀,又不好发作,只能自己生着闷气,目光偏偏在这个时候不经意扫过她的身子。
她的腿搁在他腿上,只能用手撑着榻支起上半身,胸膛微微挺着,一片饱满的山丘随着她的呼吸若隐若现地起伏着,梨白的春衫被雪一样的月光笼住了,衬得她肌肤似雪,朦朦胧胧的,像是一条晶莹的河流穿过沟壑,流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脑中无数光怪陆离的念头闪过,抓不到一点头绪,又气章月回,又气他自己。
她浑然不觉此刻他脑中已有了如此多的思绪,自顾自便絮叨起来,试图打破忽然尴尬下来的气氛:“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以为你要死了……你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居然死在我前头,真不可思议。难道我还要来给你敛尸吗?”
谢却山听得心不在焉,浑身的注意都落在她娇小的足上,整个手掌正好全部裹住了她纤细的脚腕,握在手里,像是一段洁白的藕。脆弱的,温软的,像是一捏就要碎了,又像是柔韧地承受着他所有失控的力。
“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就要去对二姐和小六说出你的秘密了——”她发现了他的失神,有点生气,他居然没有认真听她讲话,脚非常自然地往前伸了伸,踹了他一下,“诶,谢却山,你有没有在听我……”
声音忽然就噎住——她好像踢到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玩意。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它的坚硬和炙热。
轰的一下,电闪雷鸣在他身体里炸开,他猛地抬头,也忘了藏起目光,就这么赤裸裸、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是要溢出来的欲望。
他咬牙切齿地在忍着,她偏偏要招惹他这么一下。
他不知道抽什么风,报复似的在她足底拂了一下,她惊呼一声,痒得要缩回腿去,他早就有预料,手上的力气一紧,直接握着她的小腿往前一拉。
这么一来一回,她就被压制在了他的身下。
热腾腾的体温贴在一起,心脏对着跳,又从阎王手里挣来了一个昼夜。
第105章 春雨骤
夜幕沉沉。
谢却山本来也只是想逗南衣一下。他一直都是一个擅长克制的人,即便眼眸里涌动着黑潮般的情欲,他也有办法戛然而止。
他觉得自己有。
她大概看穿了他纸老虎的本质,因此他不得不用一些更危险的方式,才能与她势均力敌。虽然这种方式,经常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比如此刻,南衣没有躲,含着水雾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浓而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水雾聚拢了,凝出了一粒珍珠般的泪,嵌在眼尾欲坠不坠。他才看清了她眼里的后怕与庆幸。原来在她心里,他是珍贵的。
他本以为那水面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殊不知一脚踩进去,才发现那是激烈的漩涡,将他整个都卷了进去。
咫尺的距离里,他失去了支点,只觉得被涌动的浪潮推着走。他所有的伪装都在潮水中分崩离析,只剩下一个他自己。
他们都到了深海里,这里没有世俗的一切,只有他们。
他曾以为她是依附在自己身上漂浮的蒲草,原来她早就是那振翅向他飞来的蝴蝶,无声而壮烈。
南衣好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降临。
她微颤的眼皮像是藏着一个邀人共往的迷,谜底是他们的生与死,原来是一场关乎风月的双向奔赴。
她诚实地面对了自己。
那些穿在身上漂亮的衣服,教人正直的三纲五常,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在漂泊的世道里,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里,重要的只有当下。
她披上了人皮,皮下却依然是一只原始的兽,她靠着本能生存。此刻她就是渴望着肌肤相亲的密切,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等待的巨大空虚,才能证明失而复得的真实。
她经历了极悲的一天,就让她享受一下虚无的喜悦吧。
可等了半晌,他都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手贴着她的腿侧滑动,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潮湿的空气里像是有无数水汽在蛰伏,一部分化成了他掌心的薄汗,一部分沿着她的身体蜿蜒,和血液一起沸腾着。
她不自觉绷紧了双腿,睁开眼茫然地看他。
谢却山嘴角似笑非笑,偏着头专心地看她:“你在想什么?”
南衣的脸忽然红到了耳后根,羞恼得想跑——然后这个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吻了上来。
他吻得细致缠绵,寸寸辗转,全然没了之前的霸道,她被亲得浑身发软,思路断断续续,脑中还有最后一根弦摇摇晃晃——他什么时候这么会亲了?这诡计多端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占据主动,不甘心被她撩拨了一下,要反败为胜将她一寸寸点燃。
可她又隐约觉得,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他们之间的亲密。
他也好绝望,却在极力用什么办法粉饰太平,掩盖着这种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