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20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十岁那年骆皇后病逝,她被抱到太子的嘉肃宫由太子妃养了一阵。而华沁,作为皇后没有名分的养女,在宫乱中被匆忙送出了宫。

  等到骆皇后葬入皇陵,父皇把华滟叫到跟前,问她想跟着哪位母妃生活时,华滟痛哭了一场,哭得皇帝肝肠寸断,竟允了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独居一宫。

  华滟一个人搬到了月明宫。她年纪渐大,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大需要乳母陪伴了,身边只留保母一个老成的嬷嬷看着。而乳母惦念她,时不时也会跟着出宫采买的车辆入宫来看她。

  她自小和华沁一般长大,华沁未满周岁时被抱进宫来,还在吃奶,皇后自然也给华沁指了一个乳母。而她的乳母和华沁的乳母在一宫共同居住了近十年了,彼此间也算熟识了。自从华沁出宫,她的乳母也被打发回家了。

  出宫半年后,某日乳母来探望华滟,无意间提及透过华沁的乳母知晓了华沁在宫外的处境,因为寄人篱下,她寄居的姨母家都说她是被赶出宫的,很是可怜,言语间颇多感慨。

  华滟念着她们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心软了,禀明了皇帝又把华沁接回宫来。

  正好皇帝要给她册封,便一道赐了华沁柔蕙郡君的封号,这下华沁在宫里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后来五六年,她们都渐渐长大了,因为没有住在一块,华滟也渐渐淡忘了幼时华沁所做的事情。

  对于这个小姐妹的印象,多是因她柔弱娇美的外表而影响的娇小玲珑与娉婷袅娜。与华滟自己因随太子练武而长成的飒爽英姿截然不同。

  原本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忘,但在华滟发觉行香馆女使身上有伤时,蓦然回想起那个明月夜下,华沁扼死兔子时的淡漠。

  既然华沁能从伤害小动物,发展为伤害女婢,华滟不敢细想,这外表无辜的少女心下是否对她起过什么想法。

  在尚未真正调查清楚前,她不敢再与华沁同车而行了。

  *

  御驾为求稳妥,一路都行驶得较慢。

  好在这条去行宫的路是每几年就要走一遍的,路早就修整平坦了,为防止扬尘,更有宫人拿了箩筐往地面上倒细筛过的黄土,好迎接车架。一路上更有早就出发的宫人在各处驿站等候服侍。

  虽行得缓慢,但因行宫离上京不是很远,陆路走上六、七天,也就到了。

  车辆走得平缓,华滟在车里甚至能看书。保母念叨了几日,华滟便把书丢开,或是出了马车跟在太子身边骑马,在车队里跑上跑后,或是干脆支着胳膊靠在马车车壁上,看一路山水风光。

  京畿这一片还算祥和,近几年风调雨顺,时和岁丰,物阜民丰,连道路两旁劳作的农民,看到御驾都会伏地叩头,口念圣恩。皇帝偶尔瞥见,不觉露了笑意。

  时至六月,暑气渐升,一路青山蔼蔼,草木蓊郁,时见田间金黄稻穗,或是青葱禾苗,满眼葱蔚洇润,而清流急湍,又有鱼虾跃腾其中,满眼的碎金流翠。而丘陵起伏,青山隐隐,粉蝶纷飞,幽远宁静,空气清新且湿润,较之皇城金碧辉煌的建筑与满身珠翠,显然更为悠远而舒适。

  华滟骑马行在御驾旁,身姿窈窕而英姿勃勃,肩上背一张三石的小弓,腰侧挂着箭筒,如遇被车架惊扰的野狍子从林间蹿出,她立刻张弓搭箭,命准放矢,几乎没有几箭是落空的。一路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后,沉甸甸的一大串。

  皇帝体弱精神不佳,太子便要在车队中前后奔波,调拨进度等,偶尔闲下来与皇帝同车,命人打开车厢门望见华滟的动作,两人均笑了,笑里颇有吾家娇女初长成的骄傲。

  皇帝望见华滟又策马追着一头小鹿往前去了,心生感慨:“将来不知是哪家儿郎能把随波带回家去。”

  奚贵妃翘着兰花指,为皇帝泡上一盏清茶,微微一笑:“永安公主只怕心气高,看不上京城里的郎君呢。”

  皇帝接过她递来的茶,随口道:“随波是朕的女儿,既是金枝玉叶,若是看不上也无妨。这天下之大,总有能配得上她的栋梁之才。”

  奚贵妃掩面而笑,容光极艳,色如春花:“是妾妄言了。”

  她柔柔地倚上皇帝的臂膀,娇声道:“陛下,这风吹得妾有些凉,不如把车帘放下吧?”

  正好皇帝亦觉得劳累,便揽过怀里的娇躯,低声笑道:“那就依你。”张胜全坐在御驾前宽敞的车辕上,闻言立刻徐徐放下了车帘,合上了车门。也挡住了外面的风光。

  皇帝笑着咒骂一句:“你这老货!”

  张胜全嘿然一笑,转过身去板起脸来守在御驾前。

  七日后,御驾总算到达了行宫。

  伴随着皇帝车辇一同到的,除了皇子皇女和后宫嫔妃,还有一众随行的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更有为庆贺皇帝千秋而来朝见的诸国使臣。

  浩浩荡荡近千名贵人,以及他们的仆从,一下子万人涌入行宫,若不是这座别称“青陵台”的宫殿是昔年宣帝华珣特意为发妻郗皇后所修建的,所费不赀,又建得极为精美,恐怕都容纳不下这般多的人。

  不过青陵台从华滟的祖父辈起便荒废了多年,还是前些年皇帝身体空虚,听从御医进言说,常泡硫磺温泉可以健体后,才想起来离上京不远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行宫。皇帝派了人手来修整了两三年,直至今年,行宫才算完全整饬完毕,得以开门待客了。

  华滟随车架进了行宫,见一路上峻桷层榱,飞檐叠嶂,又有人工引水挖湖、移植草木,造得了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迤逦缦回的花团锦簇般的园子,才知先前皇帝所言不虚。

  这处行宫风物之美,便是皇宫也比不了的。

  濯冰带着月明宫众人先于御驾五六日就出发了,来为华滟陈设屋子。

  她带着一众小宫人们遥见了华滟的步辇,远远地便拜了下去。

  “起来罢。濯冰姐姐辛苦了。”华滟微笑道。

  华滟扶着濯冰的手下了步辇,站在皇帝御笔指给她的别院前,抬头望去。

  只见屋檩处并未悬挂匾额,而是一卷横轴笔墨。

  其上墨字潇洒,并书三个大字。

  柔仪殿。

第27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7

  望见这飘逸字体, 华滟转头对张胜全道:“烦劳张伴伴代我向父皇道谢。”

  张胜全笑眯眯:“公主瞧着觉得可还满意?”

  华滟看殿前栽着一株极老的石榴树,连树皮都乍裂开来,而枝干遒劲, 叶茂花浓,一朵朵火红的石榴花如小灯笼般挂在枝头,而殿内陈设清爽,青石铺地,家具都是黑漆剔花的,檐下柱旁多植栀子、素馨等芬芳白花, 宝瓶门洞进去一角翠竹簌簌爽爽, 对面奇石叠嶂,一池清水养着碧叶红莲,对窗望出去, 清水白墙映着红花, 别有一番风趣。

  这处宫殿算是布置到了华滟心头上,她极为满意。

  张胜全一看她翘了嘴角, 便知这桩差使办得妥当了。他连忙笑着接着濯冰送上的荷包,口中谢公主恩赏。

  他是皇帝身边最贴身的奴婢,论起地位来堪比前朝司礼监秉笔太监,若是正逢时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做得,只不过今朝太.祖皇帝取了前朝教训, 并未设司礼监, 而他自然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滔天权力。

  但他好歹也是大珰, 寻常人奉上的孝敬, 张胜全是看也不看,不过永安公主赏赐下的嘛, 却要好好收着。

  华滟在后院清池便小坐了一会儿,保母带着宫人就手脚利落地挂了帐子铺上被褥,换上从宫里带来的赏玩器物,将这间宫殿整治地极为服帖。

  今日才到行宫,皇帝特意传话过来,各宫亲眷只需整饬内务,不需请安。

  话虽如此,华滟却不可能真的不去问安。

  翌日晨起后,她便兴致勃勃地在行宫里一路赏玩过去,到了皇帝歇息的仪元殿,门口宫人低眉顺眼地问安。打起重重帘子,华滟听到深室中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她一时犹豫:“父皇可是在召见大臣?要不我在配殿等等吧。”

  她声音清脆地仿佛落地就能弹起来,而行宫树木蓊郁鸟鸣啾啾,本就比上京皇城更为静寂。这本是轻轻的一句话陡然落地,却在一片沉静中激起了涟漪,余波漾进帘幔里,惊动了对谈的人。

  太子的身影从幔帐后显现出来,他望着华滟微笑:“随波来了。”

  华滟有些茫然地被他召了上去,跟在太子身后入内,抬头又看到皇帝朝着她笑。

  华滟一时胆战心惊。

  这是什么情况?

  她被安排坐在了皇帝下首处,扭头便见皇帝和蔼地问:“在行宫住得惯吗?”

  华滟迷惘,怎么,住不惯了还能回京去吗?

  她答:“多谢父皇,柔仪殿极好,儿臣很是喜欢。”

  “好极。你喜欢便好。”皇帝望着她青春娇嫩的容貌,忽然心念一动,假装不甚在意地道,“朕听张胜全道,击鞠场那边已拾掇好了,随波倘若有闲,可自行前往。”

  华滟闻言大喜,先前一点疑虑立刻消散开来。她兴奋道:“谢父皇!”转而又低沉下去,怯道:“那马?”

  皇帝为哄得她出去,便夸下海口许她:“马厩里的马,随便你挑。”

  这回华滟是真的喜不自胜,从绣墩上蹦起来,风一样匆匆行礼后卷出了门外。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太子与皇帝对视一眼,俱都笑了出来。

  华滟自然不会知道,在她来请安前,她的父亲和大哥正讨论着她的婚事。

  大夏民俗虽则开放,但为闺中女儿择婿,在大致的人选未定下来之前亦如前朝一般,是不会告知做女儿的。

  要说话题是如何拐到了华滟的身上,就不得不提今年的科举考试了。时值五年一次的大考,天下青年才俊都往上京来,便是如今皇帝出城庆祝天宁节,亦有不少才彦一路追随,倘若有幸能得皇帝青眼自然好,如若不能,遇上二三权贵,或是于贵胄子弟结交,亦能对他们的仕途有所助力。

  而太子今日来向皇帝请安,除了述职之外还说了一件趣事去皇帝听。

  本来随行的车驾中就有不少重臣亲眷,其中户部某个给事中的妻女皆伴架出行,也不知怎的,这家的女儿就与一士子看对了眼。事情叫那做父亲的知晓了,把那男子叫到面前来,本是气急败坏要把他逐出车队的,哪知那士子谈吐气度不俗,这给事中竟转怒为喜,还当场缔下儿女婚约来。

  这姑且也算是件喜事,太子便想报给皇帝听了乐上一乐。

  没成想皇帝听见,心念一动,想起小女儿来。便对太子道:“天宁节后及第宴,或许能给随波选一位佳婿。”

  太子颇为意外,他笑道:“小妹只怕还没有那样的心思呢。”

  话说到这时,父子俩都听到了华滟脆生生的声音自外间传来,于是相视一笑,太子亲自唤了小妹入内。

  等到华滟离去,便又恢复了安静。

  皇帝摆手感慨道:“她终究也十六了,便是朕想留她也留不了几年了。只盼能在朕还能看护住她的时候,为她谋划好下半生。”

  这话听来便有伤感了。

  太子看向皇帝,终是再如何养尊处优,皇帝白皙的皮肤上已失去了象征着青春的光泽,银丝皱纹不知何时爬上了皇帝的身躯。眼前这个人,较之他记忆中的那高大伟岸的父亲,仿佛平白缩小了一圈似的。不知是寒食散摧残了他的精神,还是女色和丹药戕害了他的身躯。

  皇帝已有了明显的佝偻老态。

  也是,天宁节后,皇帝就将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太子沉默。

  皇帝望着他,仿佛透过这个孩子的身影看到了另一个人,目光变得辽远而宁静。

  皇帝叹息:“要是你母后还在,该有多好啊。”

  见皇帝陷入往事一时不能自拔,太子恭默守静,心里却在想,这句“母后”,指的究竟是燕氏元后,还是他记忆更深处的那个温柔的骆皇后?

  好在这般回忆往事的时间并不长,皇帝醒神过来,召太子至身侧,沉声道:“诸国来使中,鞑靼、扶桑……”

  太子躬身,附耳细听,阳光穿过浓密的树荫,洒下一地的斑驳的碎金,他们的身影透过光,被投在雪白的纸屏上,一坐一立,恭敬绰然,温馨有余。

  华滟先去了马厩,公主降尊来此,弼马官无有不从的。其中有一匹雪白的母马,高大矫健,性格却温顺,华滟一眼便看中了。

  弼马官忙笑道:“奴婢定会好好照料这马。”

  华滟点了点头,说一声“赏”,便有身边人上前打赏一张金叶子,这弼马官就殷勤地将那马另牵了出来,系到单独的草棚下。

  好叫其他贵人知道,这匹马已被选中了,有了主人。这是做给华滟看的。

  她微微一笑,灼灼生辉,直把那弼马官看直了眼。

  濯冰暗自皱皱眉头。这行宫下人,终究少了几分调教。她侧身挡住了华滟,恭声请示道:“殿下既想打马球,不如提前去击鞠场看看?”

  华滟道:“也好。”

  行宫花木深深,不似皇宫道路四平八稳。华滟和女使的身影转入浓艳的草木中,弯了几弯,就再看不清了。

  到了击鞠场,已是午后时分了。

  喧腾的阳光极盛。而击鞠场场地开阔,周遭没有树木遮挡,愈发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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