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55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望尧……咳咳、不必多礼……”

  温齐揽衣坐下,低头只道:“您是太子,国之储君,礼不可废。”

  “咳、咳咳!我……我哪里还有个储君的样子!”太子被存活的心腹内侍搀扶着靠了起来,卧床月余,今日方才清醒,他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此刻明黄寝衣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具毫无生息的骷髅骨架!

  温齐看他一眼,又想起传召时他静静凝望的华滟的睡颜,心有不忍地扭过了头。

  太子华潇,被昔日宠妃一刀刺入肺腑,当场昏迷过去,血流不止。却也堪称命大,那二皇……逆臣华湛见他卧倒在血泊之中,以为必死无疑,便也没再补刀,竟是硬生生撑到了温齐带兵回转那一刻。

  只是那伤势颇深,还伤到了肺管,以至于太子自今日下午清醒后,难止的咳嗽。稍稍重一点的呼吸,都会带起一阵连绵不绝的咳意。

  温齐叹气道:“您还是应当多保重身体才是。”

  太子苦笑。

  二人静坐了片刻,太子掩过一阵咳意,声音微弱地开口:“孤已见过程阁老、陈中丞……”

  这是要谈正事了。

  温齐微探直了身体,凝神听他说话。

  ……

  “……就先这样吧。”太子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神色中满是疲惫。

  温齐默然听了,起身应了:“臣领旨。”

  “不用如此拘谨,望尧。”太子再次唤了他的字,招手道:“你靠近些,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温齐迟疑了一会儿,见那心腹内侍默默退到了一边,便上前靠坐在了一旁。

  太子一双眼睛沉静地转过来,直视他。

  “永安她……以后要仰赖你照顾了。”

  “永安是臣的妻子,臣自当小心呵护看顾她,这一点您不必担忧。”温齐淡淡道。

  “即便你死,大夏倾灭?!”

  温齐坚定道:“即便我死!我也会护她周全!”

  华潇厉声道:“你发誓!”

  温齐起身,举手三指齐并指天,一字一句道:“我温齐对天发誓,即便我身死魂灭,也要护得吾妻华滟,此生安康无恙,福寿康宁!如有违背,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好!好!”华潇重重点头,捂嘴咳道,“这可是你亲口发的誓,你要记住了!”

  在得到温齐的再三承诺之后,华潇忽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喃喃道:“如今我们几个兄妹,也只有随波还好好的……”

  温齐默了片刻,不敢告诉他如今华滟患有头疾,想了想,另道:“三殿下倒也无恙。”

  华潇先是微怔,然后摇头:“他?还不知是不是华氏的种呢!”

  过了片刻,华潇忽然幽幽问道:“你恨吗?”

  温齐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恨我们吗?燕家的事。”

  温齐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到燕家,心下一惊,皱眉道:“燕家的事,与皇家何干?”

  “可我却知道,你母亲姓燕,名唤燕千悯……”华潇偏过头来,自榻上静静地望着他。

  温齐陡然发现,这金尊玉贵的太子瘦到极致后,不仅生了一对和华滟、和华氏皇族都相似的凤眼外,还有一双单薄的唇。

  这唇鼻,和下巴的轮廓,与他自己绝肖。

第74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4

  温齐还来不及细想, 就听到孱弱的太子在病榻上艰难地道出了往事。

  “我从小便知,母后在生产时血崩离世,只是小时候不懂事, 对于生母的印象仅是供案上挂着面目模糊的画卷,和每年一次的特殊日子。”

  “直到后来皇弟皇妹们陆续出生,他们都有母亲,只有我没有。”

  说到这里时,太子华潇轻微地顿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气声, 不知是在喘气还是在咳嗽。

  “身边人都和我说, 我是太子,这宫里除了父皇就属我最尊贵。于是有一天,我想去找父皇问个明白, 我的母亲在哪里?”

  “那一年, 我没记错的话,恰好是贞元二年。”

  温齐的心忽然一沉。他不明白, 明明太子唤他来,是要商议政务,怎的忽然谈起了往事。

  贞元二年,是他的父亲、前任胤国公身中流矢受了重伤了那一年。

  温齐抬头看向太子。

  华潇此刻也正好垂眸向他望来, 那投来的目光里,似有怜悯, 又似有歉意。

  华潇启唇道:“后来的事, 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温齐慢慢地点了点头, 道:“是。”

  华潇忽然笑了笑:“我第一次看到你时, 就觉得面熟。后来去太庙进香才发现,你同我母后生得像。你们, 都有一双奇特的眼睛……”

  “说来,你也应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温齐退了半步,垂下眼帘:“臣不敢。”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太子倒也不恼,只是缓缓道来:“燕家同温家之事,孤早就派了人暗中探访究竟。本来中秋有前探子求见,约莫是查清楚了,却没想到……那探子未得孤的命令,至今仍在上京待命。等回到上京后,你可一同前来旁听。前人所为,为人子女的不好臧否,但,你放心,前尘往事,孤定会厘清还一个清白!”

  “那,臣就谢过殿下了。”温齐起身振袖,告辞。

  “且住!”身后太子急急呼唤,又惹得一阵咳嗽。温齐白得了好几个太子心腹内侍的白眼,镇定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却见太子容色惨淡,低声道:“还有一事要问你……贺氏的棺桲,如今收敛在何处?”

  温齐以往常听华滟提及太子同太子妃如何伉俪情深,只是他观东宫身边莺莺燕燕并不少见,并不引以为意。更何况那晚宫变,逆臣华湛匆匆道破太子妃贺仙蕙的隐秘如今在宫闱中广为流传,温齐本以为太子亦听闻了此种流言,故而自醒来不曾问过太子妃。没想到,此刻看他神色,竟不是厌恶到不闻不问,而是悲恸到极致的哀戚。

  温齐忽然心中一动,道:“如今天热,几位贵人的棺桲都用冰理了安置在寿春堂。”

  过了好半晌,榻上才传来微弱的声音:“好,孤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温齐应了,提了衣裳迈过门槛时,正对门槅上嵌着的光华流转的琉璃上映出太子的身影,那一闪而过的光芒尤其耀眼。

  温齐摇摇头,暗叹一声,终究还是走了。

  *

  沉香水榭。

  入夜后风才彻底凉了下来。

  只是温齐从外面回来,却也不敢直接入内间,而是更衣洗漱后才复又坐到华滟的床边。

  濯冰一直在旁照料,道他出去这段时间华滟又从梦魇中惊醒一次,头疾发作一次。请了御医来瞧过,喝了整整两大碗安神汤,再点上宁神香,华滟才勉强睡了过去,只是脸上还留有残存的痛苦表情。

  温齐心中怀有无限的柔情,伸手抚过她熟睡的脸。

  “随波,你放心,我一定会寻到一个方子,好叫你痊愈……”

第75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5

  九月, 青陵台上花欲燃,青陵台下车似水。

  华滟坐在车里,揽帘回望, 一时恍惚——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翠盖红缨、钿车骄马,皆如她来时那般,辚辚过处,香尘满地。

  只不过昔日佳人,如今枯骨!

  车厢晃了一晃, 温齐上车坐到她身旁, 一眼便知她心中酸楚,揽肩宽慰道:“马上就回家了。待回到上京,落土为安, 你也可宽心了。”

  是啊, 马上就回家了。

  华滟偏头靠近温齐宽阔的胸膛上,忍不住鼻头一酸, 簌簌落下泪来。

  “随波,你已做的很好,不要再去想了……”

  温齐何尝不知她的心事?

  人醒来后,便常思虑宫变当晚, 倘若她不是强制逞能,而是立马派人出宫求援, 又怎么耽搁了时间, 不仅连累了太子, 还叫太子妃当场身陨。

  这细细如发的黑色忧虑, 如蛇似蛊钻入她的脑中,一但翻腾起来, 便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痛苦!

  眼见着怀中女子身躯都在颤抖,温齐从怀中取出一丸药来,捏碎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这枚枣核大小的药拍入华滟口中,此药入口即化,是他寻遍医生讨来方子专制的药丸,就克华滟这思虑过重的疾病。

  不过时,温齐就感到她睡着了,便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平在锦帐之中。这驷架马车是昔日皇帝下旨专为同宠妃游玩打造的,极为稳当,自从前朝帝殇之后就堆在行宫宝库里,如今找出来,正好便宜行程。

  软红绸缎中,华滟即使睡着也蹙着一对眉,黑发如绸,白肌如瓷,只是冷汗不停,濯冰时不时就要拿了帕子浸过冷水,再细心搽拭。

  温齐凝神望了一会儿,只觉华滟周身萦绕的气息如低垂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不忍再看,扶上车窗,心中暗想,他一定会找到法子教她走出心困之境。

  这时有亲兵在外呼唤,道是前方有事急需定夺,温齐吩咐了濯冰几句,匆匆下了车架。

  霞红的帘幕随着身影离去晃了一晃,泼洒进满怀灿烂若金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巧照到华滟所倚的软榻之下,倘若再多过一寸,便能爬上锦缎,暖了那白若瓷、也冷若瓷的肌肤!只是那帘幕终究是平稳下来了,阳光便也始终停在一寸之地处,然后渐渐黯淡下去。濯冰默不作声地为华滟掩了被角,然后升起了竹帘,露出大片车窗。

  窗外,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千片赤英霞烂烂,朝阳照耀生红光。

  *

  上京,二十七日的国丧期后,百姓们撤下门口挂的白幡,闭门的脚店纷纷重开营业,萧条沉寂了月余的上京两市恢复了繁华。

  毕竟,人活一世总要穿衣吃饭,皇帝死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倘若能为其哭嚎流上几滴泪,已然算是忠心。况且这位行宫遇刺而薨的皇帝,在活着时也未有什么仁政法度,反而不知饥渴地向民间索取搜罗道人丹方,即便他在登基之初也能称一句明君,但时移日久,罔民们在日复一日的苦熬中,只记得他晚年的“昏乱纪度、好功自是”。

  隆和十八年的末尾,就在满城雪白的灵幡中结束了。棺椁葬入皇陵,罪人清算以血偿命,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翌年春,太子华潇正式登基,改元长兴。后人回顾史书,这短暂的十几年是王朝最后的辉煌,史称“长兴之治”。

  *

  长兴元年,泉州石湖码头,夏。

  “收帆——收帆——”站在小船上的士兵手持一双信旗,不停地向远处缓缓驶来的船队挥舞,同时放声大叫。

  石湖码头作为泉州第一大码头,依靠天然的长礁石为靠岸设施,平日里见证过多如泥沙的商船流转,只是碍于风向和船只大小,并不是所有船只都能驶入石港停靠,譬如此刻这队风格迥异于内陆商船的船队。

  泉州市舶司及转运司对此并不见怪,三角帆、夹板船、加上这些金发碧眼髭发浓密的船员,一望即知是西洋来华的番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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