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61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那些微小的细节,便如枕席之下洒落的珍珠,初初看不出什么来, 待到真身躺下,才觉处处有佯。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华滟少年读书时, 也曾读过高宗这首小诗,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好像微微一哂,转头对华沁说:“倘若我要成婚, 我绝不要做那至疏夫妻!我要觅的良人,也绝不会像世间庸俗男子一般!”

  时移世变,当时言笑晏晏伴她身旁发华沁早已烟消玉损,而她觅得的良人,真是良人吗?为何他不早说要将侄儿接来?为何他不对她言明江南变故?

  华滟眼皮似有千钧重,渐渐地,那纤细的眼睫支撑不住了,重重地砸下。

  远远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荡漾入她耳中。

  下一瞬,她脑颅之中似有利刃刺入,不停地搅动!华滟在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的尖叫声中跌倒床底,眼前一片空白,等到无数双手前来扶她时,她才迟缓地明白,原来那声音,是她自己发出的。

  一张厚重的带着温度的褥子将她紧紧包裹起来,牢牢捆住她的手脚,她动弹不得,然而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刺痛叫她无法正常呼吸,大喘息间,眼前黑漆视野逐渐褪去,她哆嗦了一下,一抬眼看到摆在拔步床侧面的黑檀斗柜。

  那是她的嫁妆。

  皇家工匠耗时十年打出的一整套紫檀家具,鬼工输大巧,神力逞奇才。木理雕龙制,梁文紫凤裁。那凤凰的喙角似乎还泛着清漆的油光,兀自昂首立着。

  痛。

  太痛了!

  浑浑噩噩,周遭声音嘈杂,一盏又一盏灯点亮,晃得她有点头晕。

  在烛火跳动的瞬间,在头颅里利刃搅动的间隙,她微眯了眼,猛然一挣,扑向那昂立的凤首!一撞!

  有温热的液体循着她的脸颊滑落,终于,在她头颅里叫嚣着狂谑着舞动着的那股力量,冲了出去。

  她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宁静。

  好吵啊,是谁在吵?简直吵死了!

  她闭了闭眼,眼前是一张惨白的面容,华滟恍惚间想起来,母后去的那年,她偷偷跑到水陆大会上见到的纸扎,那些没有生息的人形,也都有这样一张惨白的脸。

  天边淡淡泛起鱼肚白。

  御医从房里出来时,温齐手上的伤口刚刚包扎好。

  他眉眼本就深邃,如今脸上失了血色,愈发惨淡,连唇色都是黯淡的,说话时都在发抖:“殿下……怎样了?”

  御医也算是看着华滟长大的,发须已白,熬了一夜他的脸色也不见好。听到温齐问话,他叹气:“睡下了。”

  只字不提病情。

  温齐不是不懂。他的身形立刻晃了一晃,唬得下人们纷纷伸手来扶他。

  如今这府中主人已经倒了一个,可千万不能再倒一个了。

  御医年纪姑且能做他祖父了,瞧着温齐这般模样甚是可怜,眼神落在他垂下的袖上,那才包扎好的一截白纱上又有殷红血珠渗出。他摇摇头,示意温齐坐下,吩咐小童开了药箱,重新取出金疮药给他包扎:“王爷手上这伤也需得重视起来,殿下那一撞力道可不小,您这手也是凡胎肉掌,这挡了一下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殿下的病是老样子了,用上药了好好养上一段日子便可好转,但您这伤可是实实在在的,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不说养上一百天,便是您也不想等殿下醒来时见到您伤口未愈如此严重吧?”

  一番话说得温齐老老实实坐下来任他动作。

  只是无论御医手上轻重如何,温齐都仿佛纸人似的,没有痛觉,不知冷热。

  待收拾停当,温齐起身送客,那御医不意他连送了三道门,眼看就到角门了,忙对温齐道:“长公主这头疾发作了几年,老朽也就看了几年,不敢说能医治好,可也略有所得。”

  温齐道:“您请说,齐洗耳恭听。”

  御医便道:“其一,气候冷热交替突然时,易犯;其二,疲劳至极时,易犯;其三,痛心伤臆时,易犯。只要平日照料得当,少有刺激,便能相安无事。倘若犯起病来……”他一声长叹,“老朽也无能为力。”

  温齐怅然。

  御医话锋一转:“听闻殿下这几年来常用芙蓉膏,倒是不怎么有今日之状况。”

  温齐岂能不懂他话中音,忙道:“您是说,那芙蓉膏,对她有效?”

  御医这时已走到门口了,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温齐站在原地,凝神思索了片刻,便疾步返回了内室。

  华滟次日醒来时,额上伤口早日敷药包好,再除了头颅深处淡淡的隐痛,全身上下再无不适。

  她微动了动指尖,趴在床边的人便醒了,见她睁眼,眼里顿时迸发出神采来。

  华滟抬头看他,温齐一夜未眠,下巴上连胡子都冒出来许多,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盈满了喜悦。

  侍女惊喜地叫声响起,恍惚间,华滟想,能守在床前侍疾者,世上夫妻有几人?

第85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5

  一夜未眠, 温齐看起来沧桑不少。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清亮的,见她醒来,盛满了喜悦的莹光。

  华滟张了张嘴, 想说些什么,只觉嗓子疼痛难忍,难以发声,是昨夜痛到极致时用得太过了。

  温齐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开口,他捞起华滟的手包在掌心, 那温度将华滟冰凉的手也渡得滚烫。他道:“御医来看过了。你平日里……太过劳累, 往后还是要好好休养。宫里的事务倘若忙不过来,可以请广德姑母代为主持,家中事务便让濯冰处理……须知你身体才最为贵重……”

  广德姑母, 即是广德大长公主, 五年前宫变中幸存的皇室长辈之一。

  华滟虚弱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温齐一字一句地叮嘱, 微微颔首示意她知道了。

  温齐仍是不放心,这一日他只简单洗漱后便又回到华滟身边,端茶倒水,擦身喂药, 一桩桩均不曾假手于人。

  华滟才发作过,还有些昏昏沉沉。新开的方子熬出来的药汁苦涩无比, 熬这一碗药, 熏得整个院子都带了药材的苦味, 她喝下去竟好似不觉得苦!

  服侍的女使们暗暗称奇, 濯冰和雀蓝看了却愣了好一阵了。

  华滟向来畏苦,连才十岁的素商都看得出来, 还亲手做了腌杏子给她送药,可这……难不成这一摔竟连甘苦都能忍了?

  濯冰同雀蓝对视一眼,不敢说出心底的那个判断。

  灌下几次汤药,又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华滟终于能起身了。

  素商早就来扶,慢慢地扶着她走出房门,在院子里小逛。

  华滟这才注意到,房内房外,凡是尖锐有角的器物和家具,不是折了角就是叫人缠上了一圈厚厚的布垫。

  华滟瞧着奇怪:“这些是做什么?”

  下人不敢答,素商细声细气地说:“都是姑父吩咐的。”她虽是皇女,但都随着华滟称呼,故而温齐也被她唤作“姑父”而非“王爷”。

  华滟愣住了。

  她再没想到,他能心细若此。

  待到走累了回房时,同安神香一起点起来的,还有那只碧玉的烟斗。填了半袋芙蓉膏,用香点燃后散发出幽幽的香气,甜腻悠远似大食进贡的蜂蜜药酒。

  华滟就着雀蓝的手倚在床头抽完了一袋,睡意也就沿着脊椎爬了上来,还来不及去思考那折磨她的头疾,便陷入沉沉梦乡。

  华滟病症暂愈的传出后,府前又门盈若市。

  只不过这一次接待他们的不再是府中女官,而是铁甲铮然的士兵。

  正是温齐带回来的亲卫。

  他们不若女官温柔和蔼,板着一张脸,不管你是张公的外侄孙还是威远侯府的连襟,通通拦在门外。

  便有那等了许多天的士子瞪眼问:“凭什么拦我们?”

  亲卫嗤笑:“抬头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胤、胤国公府……”来人两腿发软,语气中已然发抖。

  亲卫正色道:“那不就是了,这里是胤国公府,无名无姓之人,也配求见我们主母?还不快滚!”

  见亲卫开始赶人了,围观者一哄而散。

  雀蓝得了素商吩咐要出府一趟,回程行至二门时刚好听见门口的动静,她默了一默,未曾参与,只是脚下拐了个弯儿,走向华滟居住的主院。

  华滟听完回禀的消息,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坐在窗边,仰头望向湖边那株巨大的桂树。本就不甚康健,如今,她两颊上连一丝血色都寻不见。

  雀蓝望着华滟,见她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这盛大的日光里,身形模糊不清,心下忽然害怕起来。

  片刻后,雀蓝忍不住出声,只听华滟道:“你回素商身边去吧,这事,我心里自有判断。”

  雀蓝道是华滟晓得外头拦门那一遭对于他们势力的影响,见她仍跟以往一样明断,心下稍安,便笑嘻嘻地福了一福,出门去了。

  华滟仍坐在原地,只是慢慢挺直了背,目视远方,眼神幽微。远处,那道她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一道道回廊信步走来。

  该怎样称呼你呢?温齐,齐哥?还是——胤国公、摄政王?

  她是真心相信他为她的身体着想,才取走了她进宫的对牌,又调来亲卫守门,明面上切断她和缇卫的联系。又或者,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别的打算。

  *

  温齐惯是一身青色的长衫,这般文人气的衣裳被他穿着,肩背挺拔,气度沉稳,脚步翩翩,不疾不徐地走来。若他收敛了一身气势,还真像十年前初见那般温文尔雅的书生。

  华滟一时有些恍惚。

  从隆和十四年初见,到如今长兴五年,不知不觉中,十年转瞬即逝。

  已然十年了啊……温齐都到了而立之年。

  脚步声清晰可闻。

  素商懂事地放下药碗,从脚踏上起身,静静地立在华滟身侧。

  帘栊前暗了一瞬,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低头进了房间,华滟望向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温齐侧身让了让,扶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走到她跟前。

  温齐道:“殿下,这是大郎。”

  ——在人前,即便是在胤国公府或公主府,他向来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上一丝毛病也挑不出,那些亲密的话语和亲昵的称呼,他也只有在闺房私下里才会唤她。

  华滟微蹙了眉,目光落在跟在温齐身边的瘦小男孩身上。

  说是有十二岁了,但看身量个头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模样,甚至还没有十岁的素商高。这孩子极瘦,衣裳几乎都要被他那瘦得硌人的肩胛骨刺破,垂下的一双手又黑又粗,细看之下,竟连府里的粗使下人都不如!

  “这孩子之前实在虚弱,养了好些日子才痊愈了七七八八。正好殿下近日康愈了,带他来请安。”温齐说,“大郎,来,见过公主。”

  华滟便看到这小小少年默不作声地向前了一步,“啪”一声跪了下去,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这可是没铺软垫的水磨地面!

  男孩跪在华滟跟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直响,让人听了不免怀疑他的头骨是否都要磕碎。他的声音沙哑柔软:“拜见长公主。”

  温齐负手站在他身后,温和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华滟垂眼。

  男孩俯下去的身姿瘦小得可怜,连素商眼底都流露出几分不忍——她不曾忘,若不是三年前姑姑将她抱出来,说不定她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三年前的她,和眼前之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华滟盯着温大郎看,他的后脑勺上有两个旋儿。今日他洗漱齐整,还穿了一身新衣,不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狼狈,只不过为了除掉虱子,他原本就干枯发黄的头发被剃掉不少,剪得短了,像个毛栗子一样刺棱着。他头上的发旋,和温齐一样,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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