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62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华滟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他:“好孩子,站起来叫我看看。”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

  初看去,叫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双眼睛。极黑极深的一双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幽黯地透不出来光来。眼神格外锋利,宛若一柄剑,直直刺向人心。

  华滟默然。

  想也是,按照温齐所说的这孩子的身世,能一个人从破城的攻战中流亡南下来寻他,必然是有极坚毅的心性的。

  她望着这孩子酷似温齐的面孔,心在刹那间软了一瞬:“……受苦了,以后就在燕京住下吧,你伯父会为你延请名师,好好读书。”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大郎打断了,眼神中不觉闪过一丝错愕。

  温大郎直直地看向她,行了一礼,复又跪下去,依旧用那一管沙哑的嗓音平静说:“小子斗胆,不敢奢求习书练武,只求殿下和胤国公出手相助,救救我弟弟!”

  这下子,连温齐都变了脸色。

  他疾步上前,一把就将温大郎从地上拔了起来,焦急问:“你说什么?你弟弟还活着?!”

  在场人无不闻声变色,连温大郎口称温齐为“胤国公”而不是“伯父”都暂时无人关心了。

  华滟亦是一惊。温齐当日便同她说过,温周和应梅清生了两子,只见大郎逃出来了,满身血污很是狼狈,稍微清醒时只字不提他母亲和弟弟,怕是已经遭遇不测。怕掀起孩子心里的伤疤,只好装作不知道。

  可温大郎如今说,他弟弟还活着!

  温大郎紧盯着温齐焦急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温齐一时连话都不知如何说,胸腔里半是对他隐瞒的怒火半是心痛。他匆匆和华滟打了声招呼,带着孩子去了书房。

  华滟同几个侍女对视一眼,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半晌,才有人道:“温家大公子,当真沉稳……”意思是连亲弟弟的消息都瞒着不说。

  还有小丫鬟拍胸口嘀咕:“他的眼睛也太吓人了!”

  语气中不乏悻悻然。

  华滟蹙眉,一个眼风扫过去,登时噤若寒蝉。

  她冷着一张脸,冷笑一声:“事情如今还不清楚,就嚼起舌头来了?”

  华滟冷漠地扫视过去,她平日里在长公主府和宫里常住,胤国公府来的不多,这府里下人,呵!

  濯冰扶着她起身回房,雀蓝留下指使管家把粗使以上的下人全部叫来,她要好好代公主管管这些不守规矩的奴婢。

  华滟一路上神色不变。

  只是转过一处水榭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孩子,是此前并不信任我们罢。”

  素商低下了头,并不作声。

  华滟瞥她一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柔声道:“旻儿,看你姑父的样子,是要把大郎留下来的,等他伤养好了就让他同你一道去上学,你虽是妹妹,但比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此,平日里要多多关照他。”

  素商使劲点了点头:“姑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时华滟尚不知道,她随意的一句叮嘱,竟导致了华旻此后数年的纠葛孽缘。

第86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6

  次日一早, 华滟就接到温齐出门的消息。

  ——不用想,必是去接他那小侄儿了。

  华滟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傍晚时分,温齐才着人送了温大郎从书房中出来。结果也如她此前猜测那样, 温大郎能一人独自南下,心思必然缜密。他初到胤国公府,尽管是他亲伯父的府邸,也留了几分心眼,毕竟这从未见过面的、从来只在书信中提到的伯父,他并不知道能否真正信任。于是居然能耐下心来足足观察了好几日, 才决定在给华滟请安那日道出真相。

  像是昨夜温齐的慨叹:“这孩子, 实在是被磋磨怕了。”

  温周的正妻姜氏完全不像她的长相那样娇憨可人。

  华滟还记得那夜她挽着自己的手把臂同游,她生得玲珑娇小,又十分会说话, 极讨人喜欢。只是没想到她竟对极小的孩子也下毒手。

  按照温大郎所言, 姜氏初到蒲城时还对他母亲应梅清和兄弟二人有个笑脸,待到她自己陆续生下一对儿女后, 应氏母子的存在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兼之父亲温周近年来常常要领兵换防,并不常在家中,姜氏的动作就愈发肆无忌惮。先是把他们挪到别院居住, 送来的三餐饭食多半是冷饭残羹,接着一个个打发走院中老仆, 偌大一个院子就居住他们母子三人, 外加一个经年服侍应梅清的老嬷嬷不肯走也留下来, 再后面就断了他们的月钱。应梅清自己织布绣件, 再有早年的首饰当了还钱,如此生活虽清贫, 却也不是不能忍。只是蒲城本就寒苦,前年雪下得格外大,本应送来的炭不仅缺斤少两,银霜炭变黑炭,大半还被雪淋湿了,烧起来黑烟呛鼻不说,为了取暖只能受着。

  然而那个老嬷嬷却病了。

  她本就年纪大了,又受劳累,这般折腾之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企鹅君羊⑻14⑻1六9流伞下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应梅清手头银钱不过请医问药,第一次带着孩子找上了将军府去求姜氏。姜氏一面假意应允,一面又叫应梅清留下来好好歇着,却百般折腾她。一会儿说自己饿了要喝粥,让应梅清去厨下亲手熬,送上来却借口打翻,滚烫的热粥就直直浇到身上,烫出一串燎泡;一会儿又说屋里炭不够热,要应梅清去劈柴,劈了足足一日才松口叫她进屋。应氏并不是什么柔弱的性子,只是为着老嬷嬷才咬牙忍着,哪知姜氏找各种理由足足绊了他们好几日才放他们走。应氏母子回家推门一看,老嬷嬷的身体早就在坑上凉透了!

  桌上仍是出门那日给嬷嬷烧的水,壶里早已结成冰。

  没有大夫来过的痕迹。

  应梅清失声痛哭。

  她自幼来到温家,无父无母,虽有义父义兄,但真正照料她起居、抚养她长大的还是这个老嬷嬷。老嬷嬷夫、子皆早逝,早已视她为自己亲女,又帮助应梅清生下长子、次子,虽名为主仆,实为母女、祖孙。老嬷嬷到死,眼睛都睁大着,手伸向茶壶,想喝一口热水。

  死不瞑目。

  应梅清人似乎恍了神,麻木地倒在了一边。还是大郎跑出去找了人来,草草一口薄棺将老嬷嬷葬了。

  转眼便是蛮子攻城。

  可温周御敌在外,已三年没有回蒲城了。守城的军士也是人,如此苦寒之地,少不了要找些乐子,兼之商贾往来,人流不绝,曾在温氏先祖手下固若金汤的蒲城,破了。

  城破那日清晨,应梅清病入膏肓,温大郎强行护着母亲和弟弟往将军府找去,到了才知主母几日前就带了小公子小小姐往城外打猎去了。一时默默。

  中午时分,城外忽传来兵戈攻城声,温大郎匆忙抓了个人问,才知道北蛮南下攻城的消息传了已不止一两日了。也就是说,姜氏早就得了消息,但却扔下他们跑了。

  傍晚时分,城门被巨木撞开,城外夕阳高悬在城墙上,天际呈现出一种浓稠微醺的橙红色,如同人体中将要流尽的血色。

  也如同应梅清回光返照时的脸色。

  他紧紧搂着母亲,仿佛这样就能减缓她离去的速度,然而,命运何其残忍。

  夕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的脸庞也仿佛被余晖照亮,她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美丽得像是幼时在庭院中望见盛开的梅花,葳蕤自生光。这样的笑容,也只在母亲脸色停驻了几年,随着父亲的离开和归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然而此刻,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埋下头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脖子上,滚烫的泪珠无声落下,落入她的衣襟。他哭得抽搐起来,不住地摇头,哽咽道:“娘,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

  她似乎有说些什么,然而他含着泪水望着她虚弱而美丽的脸,却什么也听不见。

  此生与她共处的最后记忆,是她抬到一半就落下的手。

  那只手单薄但不瘦弱,沧桑却有力,正是这只手,为他们织布裁衣,种菜换粮,抚养他们长大。

  这只手宛若最坚固的屋顶,一直为他们挡风遮雨,撑天柱地。

  可是现在,这只手落下了。这个人,也不在了。

  弟弟发烫的身体缩在他怀里,他抬头望着浓郁阴沉的天,耳侧刮来充斥着血腥气味的风,忽然想起来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她说:要好好长大。

  他吸了吸鼻子,找来缚带把弟弟紧紧背在身上,从大水缸里爬出来。一夜过后,东方既白,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的木头燃烧的硝烟味儿,他从颓垣败壁间爬过,独自走向远方。

  背后,浓烟冲天,火光又起。

  *

  华滟照看华旻和温大郎一道去上学。

  素商咬了咬唇,面有难色。

  华滟注意到了,从卷帙中抬头问她:“怎么了?”

  素商道:“姑姑,表兄尚未有学名。”

  华滟招来温大郎。

  短短几日工夫,好饭好食供着,温大郎便如雨后春笋,迅速地蹿了一节。来时才做的裤子已经吊在脚踝处了。

  温大郎垂下眼,声音无悲无喜,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父亲本说,等我进学后再起大名,可我五岁不到他就走了,再回来后……”

  再回来后,便带了姜氏。

  华滟明白过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望向温大郎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如今你要和旻儿一起进学,没个学名实在不便。你若是不嫌弃,便由我给你起名,如何?”

  华滟想了想,命人取来纸笔,提腕写下一行字,唤他起身:“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你既是温家子嗣,又是应氏之子,望你能承祖志、荡北蛮、守国门。”她凝望着这生了一张桀骜面孔的男孩,将手中纸张递给他,慢慢道:“你名‘少雍’。”

  温大郎顿时跪下来,叩首道:“谢殿下赐名。”

  还不等初得大名的温少雍反应过来,她又点了点那张纸,微微一笑:“至于你二弟,名‘少商’如何?”

  温少雍一怔,随即大喜,再次行礼:“少雍代弟少商谢过殿下!”

  华旻在一旁也笑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是个好名字呢。”她转头对温少雍说:“少雍哥哥,你的名字也好听。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温少雍怔怔:“是什么意思?”

  华旻微微一愣,先转头看华滟,见华滟面带鼓励地看着她,她想了想,便对温少雍笑道:“是《诗》里的句子,姑姑写的‘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则是《书》中的内容,少雍哥哥去学堂了,好好听先生讲课,自然也会懂得的。”

  温少雍点了一下头:“好,我会好好听先生讲课的。”

  华滟一直含笑看着他们。

  眼前这一对小儿女,叫她想起少时同太子哥哥一起上学的日子,那时长兄还会化名燕澄之微服出宫,有一次拗不过她,只好连她也带上。也正是那一次,她第一次遇见了温齐……

  思绪纷纷,她回过神来,朝濯冰示意。

  于是濯冰上前,笑着送了华旻和温少雍离开。

  华滟忽然晃了一瞬,疑心自己头疾又要犯了,默坐着叹了口气。

  濯冰方回来,见状默默上前,为她卸掉钗环,解了发髻,一头漆黑长发披下,上手为她揉捏按摩头颈。

  华滟顺着力道缩坐进宽大的扶手椅中,织锦椅搭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她苍白着一张脸,舒手自鎏金木匣中取出一只琢磨得圆润通透的白玉烟斗——是宫中皇帝听闻她因病误伤自己后送来的。

  沉香长案旁九枝灯烛火微微,华滟一手持着烟斗,另一手拢着灯火,靠近点燃后,深吸了一口。胭红色的香膏连同金黄色的烟叶在火里卷曲发焦,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在肺里深深绕上一圈后吐出,顿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销魂蚀骨。

  华滟雪白的脸颊上,染上异样的绯红。

  门外有缇卫赴命:“江南商贾薛氏已至。”

  华滟长长吐了一口气,曾经清越无比的声音,也柔软了许多。她咳嗽了两声:“请到花厅罢。”

第87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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