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谢姝仔细思忖一二,抹了?泪吩咐:“去提督府。”
*
王氏府邸东南方?位,景致秀丽,僻静安谧,乃是长女王朝云所居浮光馆,入口处门上匾额题有四字——浩气清英。
院中南向,书房。
里?面地方?不大,布置简单,主?要便是一几一椅一榻,余下便是书架,书架整齐排列,肃然有致,上面列满古今锦绣文章。
书架旁,紧挨着?的是一只?专门放画的博古架,博古架边上,便是半开的竹纹支摘窗,窗外翠竹簇拥梧桐,梧桐花落满地,风一过,香气沁人心脾,淡雅纯净。
谢姝站在窗口,美景难以解她心头之怒,悲愤地往口中塞着?榛子酥,边嚼边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工夫见李噙露没工夫见我,这贺兰香好生不知好歹,枉我……”
谢姝想?说“枉我真心待她”,但吃得急有点噎,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便咳嗽着?找茶喝。
居中的岁寒三友图前,是张乌木长方?翘头案,案上松花砚一方?,玛瑙水注一只?,太湖石笔搁一架,竹子笔筒一个,哥窑笔洗一个,青花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墨玉震纸一条。
桌案左上,又置十寸小?几一张,上面坐有一壶一盏,一尊错金狻猊小?炉,香烟布绕,瑞脑消金。
谢姝拎起茶壶快斟茶水,匆忙喝下两口,顺着?胸口看向案后专心作画的女子,不悦道:“我都如此凄惨了?,三姐姐你也?不为我说句话。”
隔着?缭绕烟气,身穿椒房色直裾女子顿笔抬首,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漠然,冷淡地道:“四书都会背了?吗。”
谢姝怔了?下子,摇头。
“女红刺绣可有长进。”
谢姝仍是摇头。
“知道家中每月要支出多少,进账多少,账本?摸过吗。”
谢姝咬了?唇,低脸摇头。
“世家千金,不思进取。”
王朝云重新提笔,细绘纸上梧桐,嗓音平静,毫无波澜,“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下贱的娼妇置气。”
下贱的娼妇。
谢姝眼波一颤,下意识开口想?反驳,可等看到王朝云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莫名又开始发怵,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一句:“三姐姐,你真不愧是要做皇后的人。”
笔锋略滞一下,王朝云的唇上噙了?丝不露痕迹的笑意,再开口,声音便温和不少——
“姝儿?,你记住,人世苦短,莫要为不值得的事或人蹉跎光阴,你我身处如此高?门,坐拥人间?至贵,享尽荣华。便该知晓,所有来往关系,不过一时所需,过往云烟罢了?。你我真正该在意的,只?有家族的当下与将来,这些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真正值得我们去费神的。”
谢姝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房中静下,窗外翠竹摇晃,鸟鸣欢快,一派生机盎然。
却?丝毫压不住这古怪沉闷之气。
谢姝感到浑身不自在,懊悔不该来的,又不好突然走人,目光来来去去,落到那副梧桐引凤图上,感慨:“画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二哥只?会胡闹,舅母那一身好文采,只?有三姐是整个随下来的。”
天下皆知,王延臣膝下三子个个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生个女儿?亦是学问斐然,羡煞无数。
却?已无人记得,王延臣的夫人,这四个孩子的娘,郑氏门阀的嫡长千金郑文君,年轻时,曾有北地第一女才子的称号。
画纸上,笔锋一重,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梧桐花。
“我是我娘生的。”王朝云口吻寻常,眼盯画中花朵,眼波沉稳不动,“自然随她。”
谢姝附和称是,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脸道:“三姐姐,太阳快落山了?,我先家去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哪里?还有改日?,她真是怕极了?这个冷冰冰的表姐。
告完别,谢姝便跟逃命似的,出了?书房便马不停蹄跑出了?浮光馆。
书房内。
王朝云作完了?画,静静看着?上面每一道她在过往八年不知练过多少遍的笔触。
忽然,她抬手拈起画纸,呲啦一撕两半,团成纸团,扔在了?地上。
*
“主?子,这是什么草,真好看。”
月上梢头,房中掌灯,灯火下,美人伏案作画,乌发披散,衣袖经襻膊高?束,露出两条丰盈雪白的胳膊,凝脂一样细嫩无暇。
贺兰香随意挥上两笔,一片亭亭玉立的叶子便舒展了?开,对好奇打量的春燕道:“不是草,是兰花,只?不过还没画到花朵而已。”
医官叮嘱她要静心,她这几日?把杂七杂八的诗词赋集看了?个遍,现在轮到了?靠画画解闷。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寓意,总觉得有股自欺欺人的味儿?,但是风尘窝里?,都爱给姑娘添点遗世独立的噱头,譬如兰姨以前最常让她习的画便是兰花,好显得与众不同,冰清玉洁。
男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兰姨很懂男人,但不太懂女人,所以给了?贺兰香抽身之机。
慢慢的,贺兰香顿了?神,提笔的手也?顿住。
其实她每想?到兰姨,总不由得要怔上片刻。
她养了?她,又想?卖了?她,反过来,贺兰香既恨她,又总想?她。
当母女没有情分,做仇敌又差点意思,不上不下,别别扭扭。
纱窗映烛影,微风吹皱往事,勾起柳昏花暝。
贺兰香回?过神,发现笔锋力?透纸背,晕染大片重色,正要补救,门便在这时被推开,刀鞘与腰甲相撞的闷响格外渗人,森冷之气汹涌充斥,连房中灯火似都跟着?暗下三分。
贺兰香都不必抬头,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是谁,便懒洋洋掀了?眼皮,千娇百媚地笑道:“更深露重,怎敢有劳谢大将军亲自来接。”
几日?未见,谢折身上的凶煞气一如往常,身上的冷甲冷不过他的眼眸,看人时,眼里?像聚了?把隐秘刀子,漆黑里?透着?杀机。
他未理会贺兰香的挑逗,径直卸甲露出甲下便衣,又将满手冷甲往地上一扔,对她丢下干脆一句:“换衣服,走。”
贺兰香妖娆娆地起了?身,丢掉手中画笔,轻轻喟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
谢折皱了?眉头,不懂她的意思,定定看她。
贺兰香走到妆镜前,随意拿起根簪子,横咬在口中,双唇噙住,动手挽出发髻,再用簪子别上。
她嗔了?谢折一眼,慵懒懒地扶着?发髻,“进来便宽衣,我还以为你是几日?未挨我的身,憋得难受,趁着?临走前,等不及要与我上榻好好恩爱一番呢。”
谢折气息乍然凝住,眼神不由暗下三分,盯看在那张狐媚蛊人的脸上。
他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最骚的话。
第54章 药浴
因想着到了地方还得脱, 贺兰香并未穿得太过繁琐,翡翠色软罗云纹长裙,外罩梅花纹轻绸薄袍, 为掩人?耳目,还在身上罩了件通体漆黑的连帽披衣, 披衣一上身,别说?容貌, 男女都辨别不?出。
更换完衣物,便?是?出后门, 上马车。
上车那刻, 贺兰香很自然地将手搭在谢折的臂弯里, 纤纤玉指柔弱莹白?, 搭在壮硕的臂上,像靠着块冷硬的石头。
谢折垂眸瞧着那手,道:“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贺兰香转脸看他, 眼?里是?轻佻地戏谑,唇上噙笑,“问不?问的, 横竖你又不?会把我卖了。”
她踏上车梯, 弯腰倾身入车, 声音随香风飘远——“你能舍得吗。”
谢折嗅着那丝残留的余香,只觉得臂弯滚热发烫, 抬起腿,一并上车。
车毂转动,动静隐秘响在出城的石板路上。
贺兰香几?日来习惯了早睡, 上路不?多时,便?打起哈欠, 止不?住犯困,身子也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往谢折身上靠上一下,身上清甜的气息直往他身上缠。
谢折阖眼?养神,并不?理会她。
马车略有颠簸,贺兰香光困,睡不?好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慢慢的,她将注意移到了谢折的脸上。
才几?天没?见?,他好像就又瘦了些?,五官的骨骼感越发重,侧脸线条利索到像一把脱鞘开?刃的刀,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贺兰香看着看着,不?由得抬起脸,凑近了不?少。
谢折猛然睁眼?瞥她,“干什么。”
贺兰香看着他的下巴,鼻息呼出的香热喷洒在他唇上,好奇地问:“这几?日,没?刮胡子?”
谢折吞咽了一下喉咙,喉结滚动,别开?脸重新阖眼?,嘴里抛出冷淡一句,“忘了。”
贺兰香轻嗤,头?靠在他肩膀蹭着,委屈兮兮地道:“那今晚扎到我该怎么办呢。”
车毂颠簸,烛台上的火苗抖动了下子,映在壁上的影子跟着晦暗。
“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谢折沉声道。
言外之意:他今晚不?会留下陪她,更不?会碰她。
贺兰香哦了声,明白?了。
算是?好事,起码她不?用再受累了。
也不?是?好事,因为细辛春燕都留在了家中照应,谢折再一走,她就只能一个人?待在那所谓的“泉室”里,一待三天。
她其实挺需要?人?陪的。
贺兰香闭上眼?,决心不?再去想那么多,横竖不?过三天,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自己熬过去。
两个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就此寂静,唯有车毂嘈杂。
贺兰香将颠簸想象成摇篮,将嘈杂想象成乐章,如此自我催眠之下,竟也慢慢睡着了过去,还做了个短暂的梦。
泉室漆黑,密不?透风,层叠热雾蒸腾在她身上,将瓷白?肌肤烘烫成了急促的红,全身分不?清是?雾化成的水还是?肉里沁出的汗,简直要?将她的血全部热干热化,让她不?见?天日,永远封死在这漆黑可怖之地。
她用力捶打着石门,呼喊着放她出去,可无论怎么喊,都没?有一个来给她开?门的人?,她的指甲抠在门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划痕,十根手指指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即便?那样了,她也不?愿停下动作,因为太热了,热到她必须靠自残的疼痛提醒她自己,她还活着。
“放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梦中呼喊太过撕心裂肺,贺兰香猛然睁眼?,口中气喘吁吁,视线一抬,正?对上谢折审视的眼?神。
烛火猎猎,光影交叠,谢折眼?底难得流露一丝紧张。
“做噩梦了?”他问。
贺兰香本想点头?,但感觉姿势怪怪的,回过神才发现她早不?知何时倒在了谢折的腿上,男人?腿上肌肉比钢铁还硬,硌的她后脑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