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五公主是在太后的寿康宫长大的,祖孙两情谊深厚非旁的孙辈能?比,自五公主急病薨逝后,太后成日以泪洗面,还算朗健的老人家不几日便病倒了。
皇帝亲奉汤药,日日晨昏问安。
将进九月万寿节时,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皇帝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准备为太后操持一场盛大寿宴。
太后以宫中奉勤克俭为由婉拒,皇帝无奈,只?能?从简,只?让随驾至行宫的大臣与妃嫔皇亲为太后贺寿。
名义是小宴,场面却一点都不小。
行宫中人造出来的水景堤岸、山峦岛屿仿佛一夕之间披上喜意。
太后众星拱月坐在紫光阁中,被众人祝寿的奉承话逗得眉目生辉,合不拢嘴。
这种时候,大孝子?皇帝定然在旁作陪,不时凑趣几句,颇有彩衣娱亲的意味。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又是大病初愈,不多时便口称乏累,回去歇着了。
皇帝今日兴致似乎不错,恭送太后回去后,换了个叠风亭继续听戏,偶尔还会与臣工们点评一二。
容淖坐在女眷席中,听得妃嫔们讨论皇帝心情愉悦的原因。
“听说是漠北叛乱已平。这次噶尔丹余孽闹得那般汹涌,两地联攻,皇上索性从漠南调去援军,谁知漠北的将士们竟那般争气,援军尚在路上,他们直接血战科布多两日拿下最终胜利。”
叠风亭那边似乎也正说起漠北平叛之事。
臣工们正在齐声恭喜皇帝,大拍马屁,称乃皇帝庇佑此战才会如此顺利。
容淖面无表情饮下一杯杏花酿,不知喜从何来。
高兴平叛迅速么??
可是本应该更快的。
甚至根本不必征调漠南军队。
不用最后血战取胜。
若非皇帝在察哈尔大捷后,从主将处得知大捷‘真?相’,秘密遣使出京直奔漠北,禁用了那批火器,这场平叛之仗早该落下帷幕。
正因皇帝这‘神来一笔’,改变了战场局势,令原本顺利的战局陷入胶着,以致于往后漠北送来的八百里?急报中,战死?人数一日比一日更多。
皇帝估计也是看烦了,才会决定调漠南铁骑前去增援。
当?然,这些皆属朝廷机密,许多人并?不清楚。
容淖是凭借已知的信息与战报里?的战损人数推论出来的。
毕竟没火器与有火器时的局势与战亡人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眼?分?明。
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这场仗越打越艰难,最后侥幸大获全胜实乃祖宗庇佑。
容淖垂垂眼?,扔下酒杯离席去外面透气散散酒意。
她特地挑了一处偏僻幽微的湖边假山闲走,垂柳茂密,水瑟泠泠,宫人也被远远打发在身?后。
听见暗影里?有男子?压低声唤‘六公主’时,容淖吓得浑身?一激灵。
张口正欲喊人来,恍然看清自昏黑山洞里?探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恭格喇布坦。
容淖嗓音压在喉咙里?,蹙眉斥低他,“这是作何?”
“冒犯了公主,听闻你才从漠北回来不久,还途经过战场,我只?是想问问你可知晓我兄长那边的情形。”
恭格喇布坦现出全部身?形,冲容淖歉意施礼。
容淖方才看清,这个在繁华堆里?养尊处优的弟弟竟比他身?在战场上兄长更加憔悴枯槁,双目无神,锦衣华服披在身?上,仿佛包裹着一具行尸走肉,令人触目惊心。
对于恭格喇布坦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容淖心里?有点猜测。到底是不熟,她没有多嘴,只?是说,“你兄长的情形你不知晓?”
“自御营一别?后,兄长再未与京城家中通信。”恭格喇布坦烦躁道,“但我听说兄长是上了平叛战场的,可是朝廷战后叙功封赏却没有兄长名字,我与伊吉都怀疑他是不是出事了。”
恭格喇布坦是跟在自家兄长脚后跟长大的,最知道兄长的雄心与抱负。怎么?可能?上了一趟战场,寸功未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兄长当?真?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凭借兄长的漠北王族出身?与长在宫廷的背景,主将只?要不傻便该知道兄长是皇帝为收服漠北特地养出来的。
忖度着皇帝的面子?与心意,主将再怎么?也会分?点小功给兄长,岂会在叙功奏折上对其只?字不提,仿佛漠北没有那么?个人。
容淖闻言,心知肚明策棱为何许久不曾联系家人。
定是怕自己私揽戴老打造强兵的祸患牵连到家人。
忙活一圈,最终就落得个‘查无此人’的结局。
真?是可怜又可笑?。
容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在外面转悠到宴席结束。
借着酒意,头脑一热去瀛台求见皇帝,得到准允入内。
她懒得婉转试探,直接道明来意,“女儿想知道漠北那批军械您如何处置了?”
皇帝并?不意外她会知道那批军械,毕竟她在漠北的一举一动?都曾由千总呈报至御前。
“毁了。”皇帝回得平淡。
容淖鼻尖嗅着裕暑丹清凉的香气,压下腾腾上窜的火气,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它们很厉害,连佛郎机人都比不上。”
皇帝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容淖扯扯唇角,似是难以理解,“百川东到海,谁掬起一捧水能?分?清它来自哪条河域。深流静水与滔滔不绝最终不过殊途同归,何不修以阔大,载千帆,渡万民。来日史书?工笔,天下传唱,亦为德风昭彰,千秋福祉。”
皇帝轻笑?,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在看天真?的稚子?,缓缓吐出四个字,“女子?胸怀。”
转而又带上几许怜悯,幽幽道,“也不怪你。”
容淖反应了一下,才大概知道皇帝在暗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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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皇帝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氏不假,可这天下基业绝对不可能?落到她一个女子?手中。
所以,她可以想当?然地施舍给天下人,不管此举会不会分?薄皇家的利益。
反正,又不是她的东西。
求见之时,容淖本有一肚子?话要与皇帝争辩,陡然听见这么?一句,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那点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头脑异常清醒。
她怎么?就忘了——家天下。
家在前。
保家族延绵、祖宗基业在前。
天下昌平在后。
再争下去不过强逞口舌之快。
反正东西已毁,策棱也已遭受暗中惩处。
若是再度激怒皇帝,让已要平息的风波又激出浪花来就不好了。
容淖面无表情寻了个理由退下。
待她走后,皇帝拿起案几上得书?翻了两页,突然开口,“梁九功,去把?信找给朕。”
梁九功作为追随皇帝多年的大太监,哪怕皇帝语焉不详,他依旧第一时间奉上了皇帝想看的东西。
——几个月前,千总自行宫誊抄送至御案的信件。
在禁宫里?,主子?们无论大事小情的来信,一律必须先经过皇帝的眼?。当?然,皇帝不是每封信都有那闲心去看。
可底下人必须这样做。
哪怕容淖身?在外面行宫,千总也严格执行这项规矩,曾把?她的信件抄送转呈皇帝案头。
皇帝一目十行,搁下信纸后蓦地嗤笑?出声,又悠悠然继续捡起书?翻。
先前看着多罗特部的布和不成样子?,策棱又委实出色,本想睁只?眼?闭只?眼?……
男女情爱,交心缠绵,走进去乃人之常情,就怕走不出来。
到最后,分?不清自己姓什么?。
第61章
万寿节后,御驾回銮。
浩大延绵的队伍逶迤铺向京师。
容淖昏昏沉沉上车下车,彻底醒神时人已在寿康宫的佛日楼中。
自万寿节那晚见过皇帝后,她便病倒了?。先是高热,应是当日酒后去湖边吹风所致。后来高热渐褪,人依旧病歪歪,几乎见风就倒,大?抵那场高热只是诱因,令她身体里这大?半年累积下的隐患猛然爆发出来。
太后许是念着骤然早薨的五公主,颇觉人生无常,待她这个养在?寿康宫的孙女倒比从前真切几分,时不时会?让人去送点东西,看顾一二。
容淖一直断断续续养病,从落叶以未尽枯黄的面容跌入秋晕,一涡半转,跟随秋水流去。直到万木寂寥,积雪倾覆,枝头麻雀顶着蓬蓬毛冷到叽喳跳脚。
年关将近,各部蒙古王公已经入京年班。
容淖去向太后请安,正好遇上太后娘家?漠南科尔沁的使者给?太后送节礼来,使者是太后娘家?直系晚辈,太后问问故乡故人,很有的聊。容淖跟随陪客,无意听?得使者提了?一嘴,今年不止漠北照例献九白之贡,多罗特部世子布和也献上了?九白之贡与不菲贡礼。
据闻布和这小半年里进益不小,已由?从前与多罗特汗两家?大?的局势发展出西风压过东风的苗头。
否则,年班这样的好机会?岂会?轮到他头上。
许久没?听?见布和的名字,乍然听?人提起还有点恍惚。
自从回到宫中,容淖每次在?病中醒来,嗅着满室泛苦的气?味,远眺紫禁宫墙里一重叠一重的飞檐山歇,都会?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那些独自走过风刀如刃的莽莽雪原或是在?满目青绿的草甸子上跑马的记忆,与她现处的环境过于割裂。
使者告退后,容淖拿出给?太后调配的药包。
老人家?喜欢礼佛念经,从年轻时起便定下习惯,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去佛堂念经焚香。在?阴暗佛室待的年月太久,又总被焚香烟雾熏着,眼?神难免不济。
容淖投桃报李,身体舒服的时候会?替太后调配一些药包过来敷眼?。太后起先不怎么相信她的三脚猫医术,将信将疑试用一次后,觉得视物依然重影但眼?角不再?发涩,清爽许多,这才乐意。
太后不是很爱说话,但喜欢听?旁人说话逗趣。
容淖并非能?说能?聊的性格,祖孙两算不得投契,一般是敷完眼?睛便提出告辞,免得硬凑在?一起两人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