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回佛日楼后,容淖一直在?想漠北的九白之贡。
策棱已经‘了?无音讯’数月,不知?这次是否在?入京年班的蒙古王公里。
容淖猜测,应该是在?的。
上次他‘捅出篓子’,皇帝碍于那批火器的缘故不便张扬,估摸是让使者去暗中训诫过他。
但他的出身及自身能?力到底对皇帝收拢漠北至关重要,皇帝不会?轻易荒废他,肯定会?趁着年班再?把人叫回来亲自敲打一顿,顺便再?考察一下他是否反骨未消,配不配得到谅解,给?与第二次机会?。
这日午后,天边挂着点点白惨惨的冬阳,容淖正在?窗前作画,熏笼里燃着暖烘烘的鹧鸪斑香,木槿小跑进来,身上的寒意驱得轻烟向上的姿态愈发袅娜。
容淖为之侧目,“出什么事了??”
木槿双目粲然,未语先笑,“皇上召见公主。”
容淖闻言了?然。
无怪木槿这般激动,自从上次她去瀛台请见过皇帝后,皇帝再?没?见过她。
甚至连后来她重病卧床,乾清宫也只派个小太监过来探望了?一次,按照定例送了?点东西。
这下,连傻子都知?道?六公主又受万岁爷冷落了?。
容淖被木槿打扮一新扶上暖轿,抵达乾清门时,梁九功出来迎她,笑盈盈道?,“里面都等着呢,公主进去吧。”
一个‘都’字,明显不是单指皇帝。
那,里面还有谁?
容淖呼吸漏了?一瞬。
转眸望向梁九功,希望得到一个答案。梁九功借由?引路的动作,巧妙避开她的注视。
容淖见状,心不住发沉,慢慢抬步踏入殿内。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皇帝一袭家?常锦袍,似乎兴致颇好,闲坐在?榻上亲自沏茶,不时与对面青年说笑,仿若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清矍老者。
容淖上前请安,目光佯装不经意扫了?一下那青年。
原来是他。
布和。
容淖向皇帝问安时,布和也起身向她行礼。
皇帝端茶啜饮,含笑让他二人莫要多礼,并对布和道?,“你与朕的六公主也算旧相识了?,不必因为身处宫阙便过于拘谨。”
之后,皇帝让二人入座,一起谈了?约摸小半个时辰的茶经。多半时候是皇帝在?说这茶的‘六绝’,什么青翠多毫、叶嫩匀齐、香凛持久之类的。
又是一杯清茶下肚,布和咂摸滋味,依旧没?品出什么高远余韵,只觉得寡淡无味,不如草原上的奶茶醇香甜蜜,不由?赧然,自嘲笑笑,“不敢欺瞒皇上,臣委实愚钝,全程都是云里雾里的,劳您对牛弹琴一遭。待臣此番回去后,定然以勤补拙,希望下次再?有机会?听?您赐教时,至少?能?搭上一句半句,而非全程都在?想这茶苦味儿真浓。”
皇帝闻言忍俊不禁,像是极欣赏布和的实诚,顺嘴打趣道?,“非也,你如此这般,岂不是正好投了?这云雾茶的名字,还称不懂。你说是吧,小六?”
容淖从进门伊始见到布和,察觉到皇帝今日唤她前来的用意后,便格外沉默。这般被皇帝点名问话,不可能?继续装哑,言简意赅应了?一声,“是。”
皇帝似对她的冷淡态度不以为意,继续同布和道?,“六公主聪慧,于茶艺一道?上颇有所得,你在?京城还要待上一段日子,你们可以趁机多交流一二。”
话音落下,良久没?有得到布和答复,殿内一时陷入诡异的静默,只有壶中余烟无知?无觉自在?晃荡。
皇帝自己最先愣了?,面色微变,目似鹰隼直直射向布和。
他幼年登基,这辈子就没?人让他的话掉地上过。
特别是这种饱含深意的暗示。
容淖也禁不住抬眼?偷瞥布和。
在?余光中,容淖看见布和径直起身,朝皇帝重重下拜,“请皇上饶恕臣不敬之罪,臣想请问皇上可是有意让臣尚公主?”
“你不愿?”皇帝眯了?眯眼?,喜怒难辨。
布和立刻表忠心,“能?做皇家?女婿,臣自然千万个愿意,不过……”
皇帝往后一靠,好整以暇看着布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不过什么。”
布和吞吞吐吐,中途甚至还暗暗瞥了?容淖两眼?,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尚公主臣愿意,只尚六公主不行。”
容淖瞠目。
她沉默这一程本在?琢磨该如何应对皇帝随时可能?出口的赐婚。没?想到,她没?来得及抗旨不遵,布和先跳出来了?。
她心道?这个布和果真是个千变万化的人。
难怪每个人口中的布和都不一样。
谁也说不清哪一面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为何?”皇帝更是直接气?笑了?,似是觉得荒谬,目光在?布和与容淖二人中间来回游移一圈。在?他印象中,当时在?御营时,这个布和分明一心想赢得六公主青睐,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不能?这般快变卦,“莫非你二人之间生了?龃龉?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许是能?给?你们解开误会?。”
“没?有误会?。”布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是觉得不合适。”
皇帝心中有气?,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
布和被问急了?,心头一横,咬牙道?出一句,“臣听?闻六公主曾被一群恶徒挟持,流落草原,为策棱所救。后来公主远赴漠北,身边跟随的亦是策棱亲信。”
言下之意……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皇族!”皇帝登时勃然大?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布和竟敢当面嫌弃他的公主不贞。
这和直接掴他脸上有什么区别。
自打容淖从草原上回来,皇帝从未问起过她流落后的经历。
是不关心,也是不在?意。
都投胎成皇家?的公主了?,女子中的头一份,那些身外之名根本不值一提,齐齐整整平平安安地回来便算雨过天晴。
见皇帝怒不可遏,布和连忙伏地叩首,“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臣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嫌恶公主,而是……”布和似乎难以启齿,一句而是在?嘴边咀嚼好几回,才硬生生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而是臣母有过同样的流落遭遇,甚至因此被王叔废除哈敦之位,此乃莫大?羞辱。”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臣很心疼额吉。”布和深深吸气?,面色扭曲,眼?神挣扎,缓了?许久方艰涩出声,“可是,那些因为额吉而加诸于臣身上的污言碎语臣照样忘不掉,七尺男儿,谁不想抬头做人。”
“六公主落难一事在?漠北并非瞒得密不透风。若臣尚她,臣心中这道?跨不过的坎儿恐如关山难越,又谈何携手百年。”布和说罢,似羞愧不已,朝皇帝重重磕头,眼?泪‘唰’的淌了?一地,“这桩婚事,于臣不豫,于公主更是不幸,请皇上仔细思量!”
皇帝面色古怪,甚至有点没?藏好的扭曲。
心头火起,想发作吧,奈何布和太真情实感了?,甚至不惜剖开自己的卑劣。
他连自个儿的亲娘都介意。
更遑论是别人的女儿。
公主也不能?例外。
话已至此,若执意要把六公主嫁给?他,皇帝自己都觉得荒唐无比。
皇帝按按狂跳的眉心,同为男子,他其实是能?理解布和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去看自己始终垂首立在?一旁,安然静默,形如一尊姣好泥塑像的女儿。
容淖知?道?,这个时候她或许该掉两滴眼?泪,以此博得皇帝的怜悯。
毕竟她一个未婚姑娘,竟被人这般当面作践羞辱。
而且,这份羞辱的来由?非她咎由?自取,若说她被挟持流落草原太子占七分责任,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纵太子的皇帝至少?该摊剩下三分。
可她哭不出来。
最终,在?皇帝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容淖似方从百般冲击里回过神,提裙轻盈跪倒在?地。
或许是她表现得过于冷静了?,皇帝心念一动,原本对她那些隐秘看法沉压下去,反倒有些不忍心看。
“小六,这是作何,快起来!”
容淖不起,她目色坦荡而澄澈,静气?从容道?,“我与世子并非一路人,还请阿玛体谅他罢。”
“唉,你……”怎就闹到这一步了?,皇帝深觉今日失策。
这个布和是不是有癔症啊,这小半年他冷眼?看着像是立起来了?,岂料又突然抽风来一出!
布和仍然哭泣不止,可是那双浸着泪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平静。
余光瞟见一角绮丽的裙裾跪在?自己不远处,恍然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她,她也穿着一身鲜艳的裙裳,那么繁复的色泽,却没?有压住她面上的清冷孤傲,纤弱身影往人前一站,硬把狡诈多智的多罗特汗驳斥得抬不起头。
那时不知?多少?双眼?落在?她身上,她依然强大?沉静如天上冷月,不见悲喜,只伶俜高远地悬着。
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围绕太多强势的人要指指点点教他做事,布和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强势的女子。
但那一刻,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对他笑一下,他一定会?喜欢上她。
可惜,没?有如果。
高傲的公主从来不曾对他假以辞色。
再?后来,他很突兀地掌握了?部分权柄。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那点遗憾,逐渐被掩埋在?权势底下,咂摸不出滋味。
以至于当着她的面说出那样一番混账话,并未觉出多少?难堪。
可是……
布和晃了?下神,又极快镇定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答应了?那人的条件,那人也在?履约暗中扶持他的母家?扎萨克图部,以助他掌军,可不能?坏事!
容淖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起身。
这乾清宫她没?再?留下的必要,从容行礼告退。
绯红裙裾飘过布和身旁,仿佛无意沾染一片尘埃。
无足轻重。
拂去便是。
容淖缓步踏出殿门,方知?外面飘起了?小雪。
有伶俐的小太监跑来给?她撑伞,她接过描绿梅的油纸伞,自己撑着往乾清门外走。
走出几步,下台阶时,不经意抬高伞面,发现朱红飞檐下有人正含笑望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他似乎在?那处静立有会?儿功夫了?,落了?一肩雪,愈发衬得一身凛然气?势如太行崖柏劲直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