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春贵人提灯而立,似被?主仆二?人的胆怯反应逗乐,掩唇轻笑出?声,“六公主来得有些?迟啊,可是她?不够分量?”
春贵人说话时,灯笼往右移去?,照出?晕倒在墙角的八公主。
容淖眼神微闪,心思打了几个转儿——春贵人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分明笃定来人只会?是她?!
难怪今夜凤凰楼周遭那么多人,唯独嘎珞这一双眼睛‘凑巧’看见了阴私。
看来,春贵人已经发现她?做的圈套。
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其中必有因由……
容淖亲自上前探过八公主的脉搏鼻息,确定人只是晕倒,别无大碍。这才施然起身?,与春贵人对立而站,平静似多年老友闲叙。
“究竟发生何事,值得贵人冒险以八公主引我前来,她?可不是你能动?的人。”
春贵人目色森然,显然积怒不浅,言语倒还算理智,开门见山。
“公主费时费力往十?二?盏河灯上绘了手执荷叶的摩睺罗暗纹试探我,想必对我与他之事是心知肚明的。我言至于此,公主确定还要继续装相演清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孙九全?。
容淖闻言把眉梢微挑,似在避讳这种宫闱丑事,不再搭话。
春贵人微扶一下鬓角,身?处窄暗陋室,她?仍有簪星曳月的丽人姿态,无怪能得皇帝钟爱。
可惜此刻这幅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清研皮囊,染了戾气,污了颜色。
“你使得好手段,隐在暗中操控一步步逼迫我袒露情意,我却云里?雾里?。若非今夜我觉察出?那河灯上的摩睺罗暗纹非他指下技法,我到现在还不敢确定究竟被?何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只当与他缘途坎坷。”
“你费尽心思探出?这些?见不得光的秘事,不正是为了拿捏我!”
容淖依旧静观不语,稍微懂点垂钓的人都知道——鱼漂动?了,不代表鱼真?的咬钩了。可能只是试探,也可能是聪明又大胆的鱼儿在设法只吞饵,不上钩。
春贵人见状,理智终于囚不住焦躁,她?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口舌争锋上。
她?咬咬牙,索性?直接明牌。
“前事恩怨不谈,今夜邀公主前来,只有一句话——我不问公主欲利用我如何,但无论刀山火海我都愿意配合行事。前提是,要先救他的命。”
这回倒像真?上钩了。
不过,容淖依旧不信,冷声点破,“你不是已假借我的名义?暗中托人照拂他,就那点伤病,何至于要命?”
孙九全?是拿捏春贵人的关键,容淖不可能真?让他死了。
他被?丢去?行宫前,嘠珞曾奉命前去?打点,发现有人早她?一步,以六公主惦念主仆旧情的名义?,早早贿以金银把所有相干人等?喂饱了,保证孙九全?能得最好的看顾。
春贵人没料到容淖是知情的,愣了一瞬,怒气更甚,面目已有扭曲之色,“何必明知故问,我打点的金银既治不了他的病,更救不了他的命,顶多让他在最后走?得痛快些?。”
容淖侧目,“此话怎讲?”
“自然是拜你们皇家杀人于无形的威势所致。你‘因他’染疾咳血,连日?卧病不起,今日?又倒在佛殿,生死不明,主仆一场,他可不得引颈待戮为你殉葬。”春贵人恨声道,“况且他本是皇帝亲口逐去?破败行宫等?死的病鬼,他若不咽气,皇上金口玉言岂非虚妄。”
容淖哑然。
此事是她?百密一疏了。
她?还以为,只要离了皇宫这座不见底的深渊,人命多少会?贵重一些?。
春贵人一个根基尚浅低位妃嫔肯定插不进这种事,护不住孙九全?。
解铃还须系铃人,难怪会?如此鲁直找上她?。
“要我救他可以。”容淖不咸不淡道,“一命换一命。”
“我换他。”春贵人答得干脆,甚至是迫切。
容淖深深看她?一眼,有这份决绝,难怪当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宫。
春贵人还当她?要质疑自己。
只听容淖冷静吩咐道,“嘎珞,你立刻去?找梁九功,告诉他我要人活着。他在御前伺候多年,清楚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嘎珞踌躇不决,“奴才先送公主回宫,过会?儿再去?……”
“我再说两句自会?回去?。”容淖催促。
攸关人命,嘎珞心知耽误不起,最终不情不愿离开。
春贵人目送嘠珞背影直至消失,下颚越发绷紧。
她?与六公主为利聚在此地,六公主已拿出?诚意,接下来该她?了。
“公主布局圈套住我这小人物,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孙九全?险些?丢命全?是因我算计,我要你带着这些?怨恨,化为一把刀……”容淖眼都不眨的吐出?惊人之言,“不留余力的报复我!”
春贵人心思兜转,判断出?六公主要利用自己演苦肉计。
她?记得六公主此前一直想给通贵人争最后一个嫔位,为此还曾与王贵人联手。
六公主绕这么大个圈子拿住她?,而非直接弄死她?,所图肯定不简单,没准儿是想借她?的手,以一个真?真?假假‘谋害’公主的罪名,把所有对通贵人有威胁的人一网打尽。
但事已至此,她?不悔。
“我该如何行事,才算报复你?”
容淖指指自己的脸。
春贵人几乎瞬间想起自己曾给她?画过的浴中美人图,瞧向容淖的眼神就像在瞧一个文疯子,匪夷所思发问,“这……这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六公主的脸无暇似玉,根本没有毁容,却时常以此邀宠。
若此事传扬出?去?,六公主一个欺君之罪肯定跑不掉。
她?毕竟是皇族血脉,虽不至于送命,但一个失了圣心的公主,八成会?被?草草和亲蒙古。就六公主这把病恹恹的身?子骨,死在和亲路上也未可知。
这可不像是争嫔位,分明是六公主绕着圈在借旁人之手作死。
感情从始至终,只有王贵人一个人在认真?宫斗?
其他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
“不该问的别问。”容淖冷瞥脸色变幻莫测的春贵人,“记住,时限一定要拿捏在明日?宫门下钥前一刻。”
正事谈妥,容淖离去?前示意春贵人赶紧弄醒八公主,把人送回去?。
春贵人连日?为心上人忧思,又被?容淖离谱的要求牵去?大半精神,疲累道,“一点迷香罢了,顶多再隔半刻钟便会?醒来,让她?自己摸黑回去?吧。我若送她?,路上反倒不好解释。”
容淖蹙眉。
春贵人猜到了她?不悦的因由,解释道,“她?有今日?这劫,是自己撞进我手中的,我不过顺势以她?引你前来。”
春贵人言简意赅说了贸然选中八公主为饵的因由。
原来是八公主在夜宴上听闻三阿哥欲主持浑河大祭,便动?了歪心思,悄悄往三阿哥的冰碗里?加了浓泡的桃花仙茶水,想害他去?不成。
桃花仙是宴上一味清茶,茶叶以干桃花为主,芳香扑鼻。
适量干桃花泡水有养容活血功效,若是过量便会?引起腹泻,掺在冰碗里?效果肯定更胜一筹,比之巴豆不差什么了。
春贵人正巧把‘下毒’的八公主逮了个人赃并获,借密谈之机把人引往后苑,趁黑迷晕。
“她?并不知晓是我迷晕的她?,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连根头发丝都没少,必定觉得古怪。她?做贼心虚,越是古怪肯定越不敢张扬,只能把亏咽在肚子里?。今夜我引她?来后苑这事,便算遮掩过去?了。”
容淖听罢春贵人一番说辞,面色愈沉。
桃花仙茶不起眼但加入冰碗中极难被?察觉,就算事后太医查出?来,顶多认为三阿哥自己吃混杂了,引起腹泻。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还掺杂几分药理,懵懂的八公主如何懂得?
容淖目光如炬,盯紧春贵人,“是你早早打她?主意,言语教唆在先,顺势捏她?把柄在后吧!”
春贵人不置可否,“她?日?后和亲蒙古那等?荒蛮之地,眼看夫君帐中女奴成群,这些?不入流的事早晚会?沾手的。”
“坠茵落溷,究竟是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还是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自有定数。”容淖拂袖离去?,只留下森然一句,“凡人尔,当不了风,”
春贵人出?自书香世?家,自然懂容淖是在借古警告她?好自为之,别乱伸手。八公主来日?就算只能无奈落粪溷之侧,也由不得她?肆意带坏。
《梁书.儒林传.范缜传》记载——子良殿下与范缜谈人生富贵之事,问及富贵与因果的关系。
范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春贵人望着那道逐渐没于黑暗的孱弱背影,倏然笑开。
果真?是落在茵席上的公主殿下,头脑分明聪慧至此,却还保留几分不切实际的天真?固执。
既薄命为花,随风飘零便是宿命。不管是正经的东南西北风,还是人吹的一口气。
她?如是,八公主如是,宫里?的每个人都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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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贵人不负容淖所望,隔日?天将擦黑,旧宫上下已暗中传遍六公主‘假伤邀宠,罪在欺君’的传言,沉寂十?一载的种痘所往事也隐有浮露口舌的预兆。
芳佃姑姑闻听消息佛也不念了,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亲自出?门探听消息,及至落锁的嘹音响起,才沉着脸匆忙折返。
容淖正半倚窗前,悠闲修钟。昨日?她?取金令时不知碰坏了西洋钟内哪处零件,指针时快时慢,就是走?不准点。
“公主,都火烧眉毛了,你怎生不知急呢!”芳佃姑姑屏退左右,沉声道,“奴才去?查过了,又是春贵人的手笔。”
自上次见过那幅浴中美人图后,芳佃姑姑笃信春贵人对容淖不怀好意。
不仅严防死守,还在暗中详查春贵人突然针对容淖的原因。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她?亲自出?面这趟,终于得了几分线索,能勉强拼出?个因由。
“那个恬不知耻的狐媚货色,奴才本来还奇怪公主与她?素无交集,她?何至于像条疯狗似的突然咬上公主不撒口,如今总算是查明白了。”
“哦?”容淖从西洋钟盒里?抬头,露出?几分兴趣。
芳佃姑姑凑近容淖耳边,遮遮掩掩说了春贵人与孙九全?之间的联系。
——书香世?家小姐与军匠传人。
军匠一家乃前朝有名军匠,天下皆知的防火搌布塔台式云梯便有他家一份功劳。本朝八旗军制建立后军匠一家不得重用,便在民间讨混生计。
小姐所有陪嫁器物,都是军匠一家打的。
“时间紧迫,奴才暂且只查到这些?浅显联系。其余的,想来无外乎高门深宅寂寞,那孙九全?奴才是见过的,人模狗样。”
芳佃姑姑顾忌容淖是个未嫁的姑娘,故意言辞含糊,草草应付两句,便转了话题。
芳佃姑姑言之凿凿推测,“上次那幅画定是春贵人想威胁公主屈尊绛贵与她?这种声名狼藉的下贱胚‘交好’,为她?提供私会?之便,公主草草处置没理会?她?。后来碰巧孙九全?见罪皇上被?打了一顿赶去?行宫等?死,她?八成是把新仇旧恨全?算在公主身?上了,这才有了今日?宫中突然汹涌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