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能有什么好问的?,我猜无外?乎是?她在宫中犯了错再加之没争出头,自觉无颜面对家中,索性断了联系。”老夫人尖锐得不像在说自家女儿自家事,“我比你更清楚她从根子里带来的?没担当,这一家子男男女女皆是?如此,都随他们老子。”
容淖一时无言以对,就她所知判断,这一家的?儿女确实都随了父亲,骨子里少了份担当。
方才她在屋中所见那?幅‘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乃唐时李白的?词。
大意为古来男子初生,家人以桑木作弓,蓬梗为矢,射向天地四方,意为男儿高志在于四方。
老大人既写?下这幅字,且细心保存至今,足以表明?其心志高远,迨衰老而不忘。
另有老夫人所言,说他敬佩同族的?楞伽山人纳兰容若也是?一大佐证。那?位少年?得志的?俊才,出身显赫,备受今上器重。若非英年?早逝,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在容淖看来,老大人空有志气却惧于宦海沉浮,遂以精通诗书不流尘俗自居自矜。
若老大人只是?逃避追逐自己的?志向也便罢了,最为人不齿的?是?他自认位卑不敢挺身搏高位,却变着法子鞭策同样微末不足道的?儿女去争前程,弥补他的?遗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颔首称赞女儿隐喻凤凰的?名?字,卖掉官服补子买首饰送女儿选秀,卖掉宅子送儿子纳捐入国子监,如此种种。
父亲盼望儿女出人头地乃人之常情,可老大人的?狡猾之处在于他把‘倾家荡产’换来的?银钱变作赌注压在儿女身上,实际上也把所有风险都转移到了儿女身上。
从此以后,他只需袖手以盼登高之日,不必承担任何风险。甚至还能以此博得慈爱美名?,慰藉己心,儿女却要托着他沉甸甸的?期望负重前行。
将来无论儿女是?成?是?败,只要未达成?他的?心愿,他大可把没担当的?逃避说成?是?由于一心一意成?全儿女,无法顾及己身。
反正,他始终能以奉献为名?,立于不败之地。
有父如此,这一家子落败至此不足为奇。
容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朝老夫人行了一礼,道了句保重,带着嘠珞告辞。
“等等。”老夫人缓缓抬起沟壑密布的?脸,再度直直望向容淖,可她的?眼神不像初见那?般动容怅然,反倒隐隐有种寡漠的?超脱,只听她道。
“世间之爱多半为了相聚,唯有父母与女儿注定分离,常态而已?。你无须为她担当子女之责,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再来了。”
老夫人说罢,慢吞吞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嘠珞。
嘠珞一见那?荷包的?面料绣纹,便知肯定是?容淖趁上香时偷偷放在屋内的?,连忙把手背到身后,不肯去接。
老夫人见状,索性上前两步,把荷包塞回?给?了容淖。
又是?‘吱嘎’一声,老旧木门再度合上。
长?巷清幽,容淖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怔忡片刻,边走边把荷包递给?嘠珞,“你去打?听打?听,把这座宅子买下来。再找个机会,私下把房契和剩余的?银钱送给?老夫人。”
嘠珞闻言,面色微妙一僵,硬着头皮应了。
容淖注意到她的?失态,问道,“怎么,这些银钱不够?”
“够了够了。”嘠珞连忙摇头,她虽没打?开看里面,但凭手感?也知里面装了鼓囊囊一荷包的?银票。
“那?你这是??”容淖不解。
“呃……”嘠珞尴尬道,“据奴才所知,当年?买下这座宅子的?主人正是?格楚哈敦。她本来是?让老大人一家继续住在正屋北房,老夫人不愿意,坚持搬去了倒座间,还按月付赁金。而且,格楚哈敦府上就在前面。喏,就是?那?座墙角伸出木瓜海棠的?院子。”
“怎么不早说!”容淖眉心一跳,催促道,“还不快走。”
“公主别担心,你戴着帷篱呢,就算不凑巧遇上了格楚哈敦或策棱贝子祖孙出行,他们也认不出来!”
容淖望着言之凿凿的?嘠珞,头疼回?道,“……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见过?你。”
“去岁北巡之时是?见过?一面,但他们贵人事多,哪里会记得奴才。”嘠珞道,“说起来,几日前奴才曾在胡同口遇见过?策棱贝子,正心慌会被认出来,人策棱贝子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话虽如此,容淖仍然觉得不踏实,快步踏上青棚马车。嘠珞见状,识趣的?给?了车夫一块碎银子,催促他尽快赶回?山寺。
车夫高兴应声,扬鞭甩在马臀上。马车疾驰出胡同口,正要驶入人声鼎沸的?正街时,马儿忽然高嘶一声,猛地在原地一个打?转。
容淖与嘠珞毫无防备,齐齐斜撞在车壁上。
幸好马夫驭车还算本事不错,很快控制住了马,敲响车壁,“二?位姑娘,你们可还安好?这车辕崩断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还请您二?位稍等片刻。”
嘠珞扶着容淖重新坐好,检查过?她没什么大碍后,这才掀起车帘没好气道,“你怎么驾车的??等回?了车行退车时我定要向你们掌柜告你一状。”
“哎哟,姑娘这实在怪不得小的?。”车夫老实巴交讨饶道,“你瞧,主街上全是?和沙俄老毛子做买卖的?晋商商队,正碰上他们押送‘没奈何’银冬瓜回?京,那?全是?要入皇库的?孝敬,小的?哪里敢和他们抢道,万一被他们当做匪盗一刀砍个对穿可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容淖在车里把两人的?争执尽收耳底,心思一动。
自康熙二?十八年?本朝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不仅界定黑龙江流域归属本国,还开了两国通商渠道,允许双方商人凭朝廷下发的?路票往来贸易。
沙俄商人趁机来到本国的?库伦、归化、张家口、京都等地行商。
本国拿到路票的?晋商则不必遵守阻断关内外?的?封关令,径直深入漠北漠南甚至沙俄等地自由贸易。
那?群被北迁去种地的?塔里雅沁回?子,他们所在的?呼伦贝尔正好在晋商行商的?范围之内。
容淖当机立断,“嘠珞,下车。”
第32章
长街鼎沸,挨挨挤挤全是涌出来瞧‘银冬瓜’热闹的百姓,比之年节观景也不差什么。
容淖甫一下车靠近人群,脑袋上的帷篱便被?挤歪了。好在嘠珞力气大,始终挽紧她的胳膊,两人才未被?人流冲散。
‘银冬瓜’的传说?,大概能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南宋。据《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记载,张拱之晚年投靠秦桧后,敛财甚巨,唯恐招来盗贼,于是使人把千两镕一巨大银球。如此,就算盗贼闯入府中也不可能搬得走,故而又名“没奈何”。
时下的晋商得利于《尼布楚条约》能北上出关行商,靠着茶叶、丝绸等赚得盆满钵满,但安稳押送银钱回到关内却成了大问题。
钱帛动人心,沿途不仅有马匪流寇横刀劫道;还可能遭遇蒙古部落洗掠;再或者碰上狼群猛兽出没,总之危机四伏。
哪怕商队施以重金雇佣镖局护送,用上木鞘藏银之类的暗镖法子?,财不露白,仍旧难保万全。
据闻曾经有个?威名赫赫的镖局,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
千里回关运银路,腥风血雨,长刀卷刃,死伤无常。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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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经传开,顿时被?世人引为道义传奇,口口相传,就连身在宫廷间的容淖都略有耳闻。
可‘道义’二字并?不能掩盖千里运银路乃凶险畏途的本质。自此以后,哪怕晋商开出天价,也鲜有镖师愿意搏命取财。
晋商运银愈发作难,陷入困顿。
好在晋商在生意银钱方面惯常灵活,不知是哪位商客从古籍中得到启发,干脆仿效前人把?散银打成‘银冬瓜’,并?特制了运银马车,化藏为露。
一旦路遇劫掠,立刻破坏马车机扩。千斤巨物银冬瓜,匪盗光靠人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搬抢。
镖师们不必为护银分心,少了掣肘,应战勇猛。
劫匪多?是采用‘快打快走’的打法,一击不中,又无法搬走‘银冬瓜’,不敢恋战徒增损耗,让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只能撤退,对着到嘴的‘鸭子?’叹句没奈何。
‘银冬瓜’身上凝聚的智慧与?凶险,是刀光剑影里真真切切的传奇。寻常百姓瞧上一眼,接下来半个?月坊间闲话都有了谈资。以至人人争先目睹,场面混乱不堪。
容淖与?嘠珞二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穿过拥挤人潮仔细一观,索性舍了重金,直接去到沿街一座二层高的食肆,要了个?靠窗的雅间,正?好她们没用午膳。
巨大的特制运银车轮辘辘敲响地面,沿街沙雾飞溅。饶是如此,那高高耸立车上,不遮不掩的千斤银球依旧张扬得晃眼。
容淖倚窗轻掩鼻唇,居高临下专注打量起这支声势浩大,蜿蜒铺满整条长街的晋商商队。
她只粗略扫了眼那刺目的银冬瓜,视线主要落在商队诸人身上。细细揣摩着巨富商贾、精壮镖师甚至不起眼的行商伙计,审视这支商队是否值得托付。
毕竟事?关三百多?条塔里雅沁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支北归商队品行倒是出乎容淖意料之外的端正?和善,未因身怀巨富与?背靠权柄滋出半分跋扈姿态。
沿街时有兴热百姓与?做小?生意的摊贩挡道,商队负责开路那几人始终好言相商,而非扬鞭驱赶,丝毫不见先时青棚车夫形容的蛮横霸道。
甚至在遇上男子?肩扛漂亮孩童凑上前时,还会驻足片刻,含笑攀谈一二,捏捏摸摸孩童们的脸蛋胳膊,亲昵又随和。
容淖起先认为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商队宽待漂亮孩童,特地容许父亲带着孩子?凑近瞧瞧稀奇,可后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些漂亮孩童如出一辙的怯弱内敛,分明好奇银冬瓜得紧,却不敢直接张望,只敢含羞带怯地拿余光偷瞟,雌雄莫辨的眉目间更是有股说?不出的违和矫作。
远不似街上满地跑闹的普通孩童灵动活泛,天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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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对比起衣衫整洁、模样秀美的孩童们,那些托举他们的男人显得格外粗苯丑陋,完全不像血亲。
可观孩童对男人的畏惧态度,更不像是主子?与?下仆。
“街上那些男人为何一直肩扛幼童往商队跟前凑?”容淖疑惑出声。
“咳——”嘠珞正?在啃糕点,闻言一口芋头糕硬哽在嗓子?里,小?圆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最终在容淖的再三追问下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那些不是普通幼童,多?半是调|教出来的像姑,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女童,都是被?扛出来给商队过眼的。”
凭嘠珞这遮遮掩掩的态度,容淖料想这‘过眼’肯定不简单,心中隐约生出猜测,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像姑?”
“民间浑称罢了,就是说?相貌清秀,肖似姑娘的……”嘠珞微妙一顿,干脆指了指街上那些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含糊笼统道,“他们。”
过眼,调|教,浑称。
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又是针对男童……
容淖倏然了悟,匪夷所思?道,“所以他们其实是娈|童,那下面扛着他们的男子?,岂非正?在当街揽……当街以稚童行此等苟且之事?,有司衙门竟不出面管束,简直荒唐!”
容淖狠拍窗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爬满愠色。
嘠珞唯恐容淖稀里糊涂生出事?端,赶紧三言两语道明世情。
“是,那些孩子?是在抢揽客人。远归的商贾千里寂寂,腰包鼓胀,正?是那个?行当眼中的香饽饽。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娼露面招揽有伤风化,恐引来巡城司惩处,那些人便干脆钻空子?用了不在律法管诫之内的优童。如此,谁也管不着他们。”
律法。
容淖柳眉沉压,一口恶气生生被?这二字堵了个?瓷实,百味杂陈。
本朝承袭前朝律法,明令不许官员及家中子?弟狎妓,宿娼饮酒等,违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京中的巡城御史更是隔三差五检视烟街柳巷,纠察官员可有违律。
奈何强权律法压不住色|性|躁动,禁|欲与?纵|欲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从来都是并?道同行——简而言之,‘物极必反’,愈禁愈纵。
为了一逞恶|欲,犹擅阳奉阴违的官场中人自有他法。
因律令只规定官员宿娼狎妓会遭重责,却没说?狎优招伶有罪。于是乎,在官场风月间美貌‘相公’反倒比娼|妓更常见。
上行下效,庶民仿效官员以‘相公’取乐之事?早在前朝已?成寻常,有座南风馆里似乎还出过个?名噪一时的‘状元相公’。
皇家其实也有这种?勾当,只不过更隐晦,容淖曾无意得知过某位皇子?风流韵事?,不算在意。而今亲眼目睹那些不足的十岁的孩童如货物般任人当众掐胳膊捏腿,挑挑拣拣……
容淖猛地一声合上临街小?窗,忿然之下,良久无语。
嘠珞伺候容淖多?年,深知其外柔内刚,属于做多?说?少的沉敛性情,羞于启齿任何七情六欲,更不屑被?怒火掌控。如此外露愤慨,显然是盛怒难平,忙递上清茶轻声安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