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容淖被这个问题打了个猝不及防,面露怔忡之?色,最终答非所问道,“他?们脸上出现了不属于正当年纪的神?韵,那是不幸。”
容淖确实没有见?过?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她?说的是在街上那群矫揉造作的优童。
天下间的苦难总有共通。
“我知道了。”小佟贵妃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正好内府给你做了几件时兴的夏裳和首饰,晚些时候我让人?一并给你送过?去。”
容淖行礼退出正殿,行到东边檐下时,下意识驻足,朝明德堂方向望了望。
送她?出去的宫人?把她?这份怅然若失尽收眼中,回去转告给小佟贵妃。
小佟贵妃听罢,摇头轻嗤道,“一个连幸与不幸都理不清的人?。自己还是万般不如意,偏看不得人?间疾苦。”
“她?以为幸是有,有权有势,有吃有穿。殊不知,幸该是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无牵无挂。”
宫人?被小佟贵妃这连番讥嘲弄得摸不着头脑,“那娘娘为何还答应帮助六公主?”
小佟贵妃闻言自嘲一笑,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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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小佟贵妃所料,第二日清晨,便有太医入佛日楼为容淖请脉。
容淖配合完成诊治后,立刻带上准备好的消暑冰碗与点心去往乾清宫,美其名?曰当面谢恩。
皇帝有日子?没见?着她?了,听说她?来请安,很?是高兴。
不过?还是国事为重,让梁九功请她?到偏殿稍候,待皇帝处理完朝事再宣她?进去。
容淖与梁九功亦是许久未见?,寒暄打趣几句他?胖得越来越像弥勒佛后,佯装无意问起,“公公,殿中都是哪几位大人?在禀事?”
梁九功笑呵呵道,“是丰台大营的将军们。”
“那简王叔可在?”简亲王深受皇帝重用,在御驾亲征噶尔丹那一役中,立过?大功。原本是掌拱卫京师的丰台大营总营,后来因病请辞,皇帝令他?改掌宗人?府另兼部分?丰台京郊分?营事务。
“自然是在的,简亲王也是丰台的将军呢。再说,今日正逢初一,该是宗室王爷们携家眷入宫向太后与皇上请安的日子?。”梁九功眼中精明一闪,“公主想见?简亲王?”
“是。”容淖大大方方承认了,“我在王府叨扰了半载,接到回宫的口谕已近夜间,碍于男女有别,我只得向二位福晋致谢,辛苦她?们多日照拂。
至于王府的爷们儿,只在清早离府时,匆匆道了一句告辞。今日既然碰上,自然得亲自向简王叔道个谢。”
“公主很?是知礼,长大了。”梁九功一叠声的夸赞道,“不过?简亲王现下忙于向皇上禀述政务,怕是分?不开?身来见?公主。”
容淖自然知道简亲王无暇见?她?,她?本也不是来找简亲王的。却还是故作遗憾姿态,退而求其次问道,“那简亲王世子?与二少爷可在?”
“正在檐下与宗室子?弟一块坐着,等?面圣请安呢。”梁九功机灵道,“奴才去把他?二位请来?”
“算了,请二少爷过?来即可。”容淖条理清楚道,“万一皇阿玛突然想宣世子?进殿议事,人?却被我请来了,那可不好。”
梁九功一琢磨,觉得容淖所言确实在理。
皇帝十分?爱重简亲王世子?,视其为亲子?,平日世子?都是随阿哥公主们一同唤皇帝为阿玛的。
至于二少爷嘛,他?未来又不能承袭铁帽子?王爵,皇帝待他?自然少了几分?关切。从未单独召见?过?他?,一般都是让他?与诸位宗室子?一同入殿请安。
“还是咱们公主想得周到,您擎等?着。”
梁九功一甩拂尘,拖着圆滚滚的身子?,一阵风似的走远。
不消片刻,他?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个脚步拖滞的青袍少年。
“公主,二少爷,你们说着,奴才先去御前伺候了。”
敬顺见?梁九功走远,只得硬着头皮向容淖揖了一礼,“六堂姐。”
容淖弯唇,笑得一派自然,“堂弟今日似乎格外懂礼啊,可是宫中太过?拘束?”
“堂姐打趣了,紫禁城乃天子?居所,有真龙之?气庇佑,自是千好万好。”敬顺牵出一抹僵笑。
“啧——你这样子?,我可真不习惯。”容淖背着手围绕敬顺转了个圈儿,突然发难,“说罢,你在山寺究竟看见?什么?了。”
敬顺眨眨眼,端得一脸迷茫,“什么?山寺?”
“少给我装傻充愣。”容淖忿然道,“分?明是你把我放在禅房里?用来拟木鱼声的小摆件玩得不准刻了,还敢狡辩。你可知道,正是为此,被木槿觉察出了端倪,所以皇阿玛才会突然召我回宫!”
“你可别血口喷人?!”敬顺胀红了脸,慌忙替自己辩解,“我蹲在屋顶,哪来那么?长的手玩坏你的摆件。”
“哦,原来你在屋顶啊。”容淖一收愤慨,似笑非笑斜睨敬顺。
敬顺浓眉倒竖,“你诈我!”
容淖哼笑,“快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敬顺被气得不轻,口不择言道,“看见?了你与男人?私会!你们还分?车回山寺,哼,掩耳盗铃罢了!他?一直在树下目送你,那眼神?一看就有事!”
“行,挺好。”容淖果断掀开?带来的食盒,把点心冰碗等?一一取出后,推开?最底下的夹层,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塞给敬顺,“拿着。”
敬顺粗略一扫最顶上那张票额,忍不住瞪大眼。饶是他?出身铁帽子?王爵府,也没见?过?这么?厚一叠巨额银票。
当下没出息的咽了咽嗓子?,一本正经开?始起誓,“这封口银少说也值当半座王府吧,六堂姐真是阔气。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哑巴!”
昨日下晌,容淖收到了承乾宫送来的衣裙钗环,发现里?面裹藏着远不止嘠珞所说的那么?点银票。
不做他?想,肯定是小佟贵妃放进去的。
“少想美事。”容淖横敬顺一眼,“这笔银子?不是给你的,我要?你拿着它们给我办件事。”
“凭什么?。”敬顺作势把银票往怀里?笼,嘟囔道,“是你有把柄在我手中,而非我受制于你,我凭什么?要?听你吩咐!”
容淖面无表情道,“因为是你替我把木槿引到院外片刻,放我出去私会男人?的。不仅如此,你还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从屋顶跳进禅房,装作是我在里?面敲响木鱼,继续迷惑木槿。”
“你……胡编乱造什么?瞎话呢!你跑出去私会男人?,我任劳任怨替你敲了两个时辰木鱼,我又不是月老投胎!”敬顺勃然大怒,被气得胸口疼,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往身上藏银票的动作。
容淖忍俊不禁,见?他?把银票都收好了,这才正色道,“行了,不闹了。敬顺,我是真有正事请你帮忙。”
敬顺一愣,略带防备道,“你先说来听听。”
容淖言简意赅说完塔里?雅沁回子?的事,“我需要?你拿着这些银票去找远威镖局。就说你能出资替他?们重振门庭,条件是请他?们的当家人?亲自出面救人?。”
“远威镖局?这个名?号怎如此耳熟。”敬顺拧眉细想,“对了,是那支被引为道义传奇的镖行。”
远威镖局正是十多年前,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的镖局。
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远威镖局别的没有,但这信义名?头可是响彻关内外,上达王公,下至平民。只要?他?们的当家人?拿着重金出面,关外那些押解塔里?雅沁回子?的武官定会卖他?个好。”
容淖顿了顿,又道,“而且,一旦武官追问起远威镖局为何要?千里?迢迢买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当家人?大可回复是为了把他?们驯为走凶路的卖命镖师,重整昔年风光门庭。”
“还挺周全,理由都编好了。”敬顺嘀咕一句,“可是,人?救下来了又该如何安置,那可是三百多张嘴。再过?一个多月,就到塞外冰雪封天的时节了。但凡吃穿住稍不经心,便会死人?。”
容淖闻言,从荷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敬顺,“你与远威镖局达成合作后,请他?们用信鸽,尽快把这封信送去漠北的四公主府。”
“你是想请四公主收留他?们?我是曾听闻四公主也在漠北主持垦土种粮,这群犹擅垦荒的塔里?雅沁回子?送给她?,正好得用。”
敬顺好歹出身王府,平日是懒散了些,但绝不是傻子?,一点就通,“可这群人?毕竟不是正经来头,若是弄不好,会把太子?与大阿哥两头都得罪了。万一四公主避祸,不肯接纳他?们,又该如何?”
“那就送他?们去大清与沙俄交界的买卖城,那里?天高皇帝远,正好。”容淖应对自如。
敬顺词穷,不得不承认,确实难以从容淖面面俱到的安排里?挑出刺来。
敬顺垂眸看了眼自己被银票塞得微鼓起来的胸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这里?可是能值一座半王府,我记得前些年九阿哥他?们出宫建府时,皇上和户部拉扯多日,户部也不过?拿出这个数。”
容淖拧眉,不可思议道,“怎么?,请你办个事真金白银砸你不够,还得对你煽情一通?”
“…………那算了,弟弟消受不来六公主的温情。”敬顺一拍胸前,朝容淖随意摆摆手,“我先回了。”
容淖目送少年甩着衣袖走远,思绪蓦然回到半年前。
那会儿她?从盛京旧宫去到王府没两日,正遇上王府摆宴,府内热闹非凡。
雪爪还是只半大幼猫,脾气胆量都没养出来,自己偷跑出去玩,结果被阖府热闹吓得窜到苑中一棵参天老树顶上,上下为难。
容淖找过?去时,正好见?到一群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拿着树枝、落果等?往雪爪身上砸,想逼它跳下来。
没等?容淖使人?前去阻止,敬顺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踩着院墙借力?,几下蹬上了树,又爬了一段,这才踮脚把吓得喵喵叫的飞睇抱在怀里?。
引得下面那些勋贵子?弟一阵叫好,然后又唯恐天下不乱起来,让敬顺从高处把猫抛给他?们。
敬顺抱着瑟瑟发抖的幼猫雪爪,不肯应承,那些勋贵子?弟就嗤他?是假菩萨,说猫有九条命,就算没接稳砸在地上也不会死。死了也没关系,赔就是了,一只小畜生?而已。
待敬顺抱着雪爪顺利下到地面后,方才那个叫嚣猫有九条命的勋贵子?弟想要?提走雪爪去玩玩。
敬顺一把把人?挡开?,肆意昂扬的洒脱少年留下一句,“这猫闻不来屠夫味。”
单手抱猫,甩着衣袖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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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终于办妥贴了,容淖近日心情不错,连带看佛日楼内殿那些花花草草都顺眼几分?。
直到听说八公主明日搬来,容淖上涨的情绪突然淡了。
次日清晨,容淖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进出内殿,但她?头天夜里?熬夜做了半幅盆景山水,鸡鸣时分?才将将躺下,实在困得慌,便没理会。
是以,等?她?中午睡醒睁眼,发现自己枕头上竟多出了一张放大的脸时,吓得险些失声尖叫。
八公主被她?的动静吵醒,揉着眼娇嗔道,“六姐你醒了,你睡得可真沉,唤你起来用膳你没听见?,我从你身上经过?,爬到床里?面午歇你也没有知觉。”
“……”容淖叹了口气,迅速起身穿好衣裙。
八公主还是以前那副话痨又黏人?的性子?,话匣子?一旦打开?,根本收不住。
“六姐你在宫外住了一年,我们一年没见?过?了。去年你在盛京那样,我很?是担心你。先前我想去王府探望你,但被皇阿玛拦了,好在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对了,六姐,方才我见?佛日楼下摆放着两缸打苞的蓝色莲花,听说名?为睡火莲,是那些洋人?从番邦带来的。因着你喜欢,皇阿玛特地让人?从温泉行宫移栽回来的,你可知晓这花何时绽蕊?”
八公主一张嘴犹如奔流江水,滔滔不绝。容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比从前更加聒噪了。
容淖被吵嚷得委实头疼,但佛日楼是她?们两人?共同的居所,八公主美其名?曰更是为她?而来,她?没道理给人?摆脸色。
只能找事做,尽量避开?八公主。
容淖搬出昨夜没堆完那座山水盆景,一言不发埋头砌石,哪知八公主再次凑过?来,好奇问道,“这可是选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句诗入的景?”
“嗯。”容淖随口应了一声。
八公主拍手,“六姐你真厉害,你能教教我吗?”
“……”可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容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选择装聋。
“六姐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很?难,你担心我学不会么??若是如此,那就算了。”八公主熟稔地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又道,“今日难得一个阴天,一直玩石头也是无趣,六姐你可想去御花园走走,那边满池子?的荷花莲蓬,可以去采些花叶做荷花酥。”
容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说道,“走吧,去看看。”
通贵人?十分?喜爱荷塘,每年入夏,都会兴致冲冲去采一大捆荷花荷叶与莲蓬回明德堂,摆在院中那棵老梨树下。选秀似的左挑右选筛出好看的花与叶捣鼓成香囊点心等?,不好看的一律晒干,塞进她?给宫人?看诊的药匣子?,入药可解暑热烦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