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临出门前,雪爪一直跟在容淖脚边绕,容淖索性把它带上了。至于飞睇,眼下正在有穿堂风过?的檐下瞌睡,不时发出好梦正酣的畅快鼾声。
宁寿宫离御花园有段距离,八公主做主传了两顶轿撵。容淖本也没打算走着去,抱着雪爪径直上了轿撵。
因雪爪在轿内不安生?,容淖一直在逗它,过?了约摸一刻钟左右才发觉周遭景色不对,“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停轿!”
“哎,别停啊。”八公主的声音从旁边轿上传来,只见?她?掀开?轿帘,冲容淖笑眯眯道,“六姐,御花园里?只那么?两个小小方方的荷塘,能有什么?看头,咱们往神?武门那边的内筒子?河去。六姐你是不知,去年皇阿玛命了内府在那片种植荷花,如今枝繁叶茂,那一眼望去,才叫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去年一整年没在宫中,确实不知内筒子?河种了荷花,“神?武门那处平时可有后妃前去赏花?”
“花是种给人?看的,自然是有的。”
在容淖看不见?的地方,八公主把杭绸宫扇摇得飞快。
容淖并不觉得八公主会用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骗她?,再说神?武门那片内筒子?河属内廷中路,虽不比东西?六宫那般可任由女眷往来,但偶尔走走也无伤大雅,遂没再多问。
又走了大概两刻钟,轿撵停在内筒子?河边,容淖抱着雪爪下来,眼前之?景确如八公主所言,有蒲有荷,花叶相映,令人?心旷神?怡。
“六姐,我想乘舟去藕花深处摘莲蓬,你可要?同去。”八公主兴致勃勃问道。
藕花深处确实别有意趣,但各色蚊虫飞舞不歇,还伴有一股稀泥的腥臭气息。容淖幼时随通贵人?去过?一次,印象并不太好,果断拒绝。
八公主乘舟走后,容淖选了一处偏阴的地方,把雪爪放下交由云芝照看,自己则开?始折靠岸近处的荷叶莲花。
她?按照通贵人?的习惯,挑挑拣拣,只选好看的折。
“喵喵——”几声凄厉的猫叫吓得容淖险些失足栽进筒子?河里?。
容淖踉跄稳住身形,顶着一背的冷汗,转身朝传来猫叫的方向跑。
只见?森森夹道里?,几只黑乌鸦正团团围住雪爪,不停地往雪爪身上啄,很?是凶猛。
云芝不知去向,容淖只得大着胆子?上前,用手里?的荷叶暂时驱走乌鸦,蹲地检查起雪爪的伤情,好在不算严重,只是被拔掉了一小撮毛。
紫禁城里?奉乌鸦为神?鸟,不仅在各正宫前设了酬食神?鸟的索伦杆,为此还专门放了一笔出项,名?为老鸦粮。
以至于把这满城的乌鸦胆子?养得比人?大,乌鸦欺负猫猫狗狗这事儿,在紫禁城里?并不算新鲜,有时候连人?也得挨这些扁毛畜生?的欺负。
乌鸦这种鸟记仇得很?,容淖担心自己方才驱逐它们会引来报复,抱起喵喵呜呜往她?怀里?缩的雪爪,打算赶紧回佛日楼去。
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起,竟笼着一道暗影。
策棱眼睁睁看着容淖面色变幻,就跟青天白日活见?鬼一样难看,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急道,“是我,活的。”
“哦。”容淖面无表情道,“那真遗憾。”
第35章
内筒子河上绿茎红花相缭乱,瓜月荷风引荡漾。
而几步开外的背阴夹道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抱猫少女与高大青年对?立而站,二人间的氛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看来我上次的话你是没听?进去。”容淖神色凛然,对?面前这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她略微一顿,轻扬下巴,孤傲之中勾出一抹残忍。
“世上确有两全之法,但无?用者多半只能二择其?一,你便处在如此境地。去年你既已选择千岁鹤归,当全胸中丘壑,立马重?振山河。如今却屡次行止无?度,对?我纠缠不清,似妄图以风月憾事缀饰无?能。”
容淖目若锋刃,薄鄙冷嗤,“当真是贪心荒唐至极!”
策棱闻言,复杂轻瞥容淖一眼,并未为自己辩驳半句,只是自袖袋里?递出一物,证明来意?,“我找公?主,是为它。”
一只体量窄小的空白?信封。
这是……
容淖一眼认出,这是她让敬顺送给四公?主的信。
为了飞鸽传信方便,她特地私下糊了个小信封。
容淖头皮发紧,想起自己方才那?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恶言,还直指他对?自己贼心不死,果断倒打一耙,“有事你不会早说,偏要装神弄鬼吓唬人,活该!说罢,这封信为何?会落到你手里??”
策棱望着?理直气壮的小姑娘,生生给气笑了,挺拓凌厉的眉眼染了几许无?可奈何?的纵容,“我一来你净顾着?骂我,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容淖佯咳一声,把信攥回手里?,权当没听?见他的委屈,“……说事。”
策棱收敛笑意?,正色道来,“公?主前往漠北送信的信鸽,混进我府上建在关外?的巢房觅食,为我部属豢养鹰隼所猎。”
“少避重?就轻。”容淖满眼狐疑,全然不信策棱所言,“我虽不养信鸽,却也知道它们之所以能送信千里?,全是仰仗鸽子出众的识途本领与强烈的归巢本能。信鸽从喝水、吃食、巢舍、哨声乃至待人亲和等,都是特驯过的,绝不可能飞进陌生巢舍觅食。”
“懂得还挺多。”策棱意?外?挑眉,锋锐的眸底闪烁骄傲,“那?公?主或许知晓,柯尔克孜人尤擅驯鹰,日?常多用鹰隼狩猎、驱赶野狼、卫戍部族,乃草原天空独一无?二的王。”
容淖知道策棱祖母格楚哈敦乃藏北的柯尔克孜族人,策棱兄弟两受其?影响多年,亦承了柯尔克孜族的习性?,譬如不留发、不蓄须、懂针线、擅驯鹰等。
容淖笃定开口,“所以,漠北之地的天上,被你以鹰哨把持了。”
鹰的领地意?识极强,关外?人养鹰为哨并非奇事。许多时候,两部交战,人马在地上搏命,鹰隼在天上厮杀。
策棱坦荡应道,“是。”
难怪,他能轻而易举截住她送往漠北的飞鸽传书。
容淖暗自为策棱这短短一年内在漠北经营出的势力惊心,面上仍旧端得不动声色,冷静道,“你既找上门来,想必早已看过信中内容。这其?中与你并无?干系,何?必多管闲事。”
“这封信是我部属在塞外?所截,我事先并不知情?。”
策棱一一道来,“因公?主刻意?造假笔迹,信件文字似出自文墨不精的狂野男子之手。再加上只在信的抬头写?了‘四姐安好’,信末并未落款署名。我的下属误以为是九阿哥想要传信去漠北四公?主府,请四公?主暗中收留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这才决定传回京中,让我定夺。”
四公?主之母为宜妃一母同胞的亲妹郭络罗氏贵人,四公?主自小与宜妃之子九阿哥交好,两人间的血脉关系远比其?他皇家异母兄妹更为紧密。
而九阿哥,打上书房起,多年来最是信服八阿哥。
八阿哥生母低微,从小养在大阿哥之母惠妃膝下,这些年几乎是唯大阿哥命是从。
绕这么?大一圈,说到底,策棱的下属应是怀疑这封信为大阿哥授意?九阿哥为之,特地截留。
毕竟当初是大阿哥力谏召塔里?雅沁回子千里?迢迢去往呼伦贝尔种田,一年垦荒失败而已,大阿哥明面领罪,实则借垦荒夺权之心不死,遂决定暗中把人保下,另谋来日?也未可知。
策棱作为名义上的太子党|羽,他的属下截到了疑似大阿哥党|羽往来信件,自然会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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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倒霉。
容淖面色不虞,强忍脾气,“事情?始末我已知晓,你放心,此事乃我一人主意?,绝对?与大阿哥一系无?关,辛苦你原样把信送去漠北四公?主府。”
“不可。”策棱果断拒绝,严肃道,“上次在马车上我已与公?主析清利弊,解救塔里?雅沁回子一事,牵连甚深,稍有不慎,你便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权力场上,无?人会信任纯粹的慈悲。我能查出这封信四仰八叉,跟鸡爪子挠过一般的信件出自你的手笔,太子、大阿哥自然也能。”
“届时,不仅太子、大阿哥会揣测你已倒向对?方,出手施救别有用意?,所谋甚深。甚至就连皇上都有可能疑心你在储位之争中站了队,此乃犯了君王忌讳。”
“再则,四公?主背后关系脉络复杂,你这封信送过去,等同亲手把女子干政的把柄递了到了大阿哥一党手上。若大阿哥以此为挟,让你借由皇上宠爱,在宫内为他做些违心之事,你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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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慢抚雪爪背上软毛,轻描淡写?道,“多谢你为我着?想。不过,你太轻视四公?主了。她一个远嫁和亲战乱纷飞之地的公?主,不避世以图安稳,反而亲自主持垦荒漠北,足见其?心气志向。”
“我仔细想过,去年大阿哥毫无?预兆于御前力谏垦荒呼伦贝尔,八成正是见四公?主因致力改善漠北民?生得利,权势地位蒸蒸日?上,故而起了效颦心思。”
“四公?主既目有远志,又肯脚踏实地做事。我送她三百垦荒好手,解她燃眉之急。如此明目昭昭的女子,必懂权衡分寸。怎屑为血缘羁绊贸然搅进庙堂浑水,与一块不知轻重?的磨刀石同流。”
容淖口中的磨刀石,自是指大阿哥。
如今的太子虽处处被皇帝打压,但远非大阿哥能比。只是大阿哥身在其?中,浑噩不明而已。
策棱承认,容淖慧眼如炬,思虑敏捷,句句在理,淡然自若的模样颇有决胜千里?之外?的超脱风采。
可是,这朵骄傲聪慧的娇花只在深宫盛开过。
森森宫苑虽暗无?天日?,却是人间独一无?二的优渥沃土,炊金馔玉不足贵,白?玉为堂金作马。
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漠北,有为抢夺半块炊饼杀亲的卑劣恶事;不知道易子而食并非书中记载;不知道朝享酒乐,夕送魂幡,铁蹄弯刀过处,鸟兽绝踪。
人间境地既是炼狱。
在朝不保夕的漠北,任何?擅断善谋,思虑作为,随时可能被现实裹挟。
四公?主身在其?中,亦难免俗。焉知哪一日?,她于恶浪滔天间,不会惊失分寸。
四公?主是个变数。
她可能令容淖的决胜千里?一招不成,尽数化为纸上谈兵,甚至惹无?穷麻烦上身。
策棱犹豫是否该把一切据实以告给容淖,他下意?识低头打量面前只及他肩膀的姑娘。
容淖正在分神安抚喵呜不停的雪爪,惯常神气的小脑袋下垂出一抹堪称柔和的弧度。
从策棱俯视的角度,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映入眼帘的是鸦羽似的鬓发与髻上那?支金镶珍珠宝石桃蝠流苏簪。
在这般烦闷盛暑天里?,她颊边那?抹晃动的金色非但不会显得耀目俗气,反倒有股浑然天成的灿烂。
不仅因为她生得一副雪肤玉颜的好相貌,恰应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更是源于她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自洽自信。
如此清极艳极的女子,高傲才是她最好的配饰。
“好,这信由我帮公?主送去漠北。”策棱道。
容淖把信递给策棱,微一颔首示意?告辞,径直抱猫转身离开。
策棱目光追随那?抹倩影移动,直到她彻底走出夹道,消失不见。正欲从另一个方向遁走,忽而再度听?见乌鸦凄厉诡谲的叫声,其?间隐约夹杂女子呵叱与猫儿呜咽。
策棱赶紧抬眼望向天上,果然瞧见天上有张翅的扁毛乌鸦盘旋,正朝容淖消失的方向涌去。
这群欺软怕硬又记仇的扁毛畜生,必是记恨容淖先前用荷叶驱赶他们,早在天上观察着?,专等容淖落单时下手!
策棱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循声追了过去。
只见容淖深陷乌鸦包围,一手艰难护住怀中肥猫,另一只手挥舞不停。一边躲避黑乌鸦的粪便攻击与尖利鸟喙,一边试图再次驱散它们,周身形容十足狼狈。
策棱顺手从内筒子河岸边捞起一捧东西,足下生风冲到容淖身边,惊得半数乌鸦拍翅高飞,留下一串凄厉的呱呱尖叫。
容淖掩袖避开一小坨白?色鸟粪,忽觉有什么?东西歪歪盖上了自己头顶。
翠色荷叶半挡视线,容淖于惊诧中抬眸,望见男子兀立的喉结与干净利落的下颌骨。高大的身形牢牢挡在她面前,暂且替她隔开那?群扁毛畜生的攻击。
“把猫给我。”
男子干燥温暖的气息笼下来,胜过万语千言安抚。
“不必。”容淖拒绝。
雪爪性?野,加之连番受惊,贸然被生人抱去,肯定会亮出爪子挠人。
策棱闻言也不强求,又道,“此处偏僻,宫人都被调走了,我送你去宫道上。”